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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河图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5-25 发布于上海

作者:李一鸣

大鱼河图

石片在池面轻盈地踱了七步,然后一头扎进水里没了踪迹。池岸上的枫茄花枝叶舒展,我从土堆上鱼跃而起,一个箭步来到他的跟前,收腹挺胸,威风凛凛,像个凯旋的将军。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我的脸颊,一双汪汪的眼睛时而怔怔地望着水面,时而笑吟吟地盯着我的脸庞。我瞥见他一整只骨感纤美的手,透着初生婴儿皮肤般的白皙。我挥舞着满是泥垢的双臂,对他说:“良哥,你的手,真漂亮呀。”“等你再长大些,自然也会变得好看。”他回答我。

良哥的名字叫姜寻,是他母亲给起的名字,但他恳请我管他叫“良哥”。他说他看到过一则故事,有个叫马良的少年,拥有一支让他羡慕的画笔,可以画出一切他渴望的东西,他也想成为村子里的少年马良。

村子名唤作“鱼泉”,因为毗邻大河,以前是个渔村,村里居民世代以渔为业,后来说是为了解决村县和省城的用电问题,在上游不远处拦了大坝,自此,包括鱼泉村在内的大片河道禁止私自下河捕鱼。村民丢了世代为生的活计,纷纷另谋出路,一些人挎着背包出了鱼泉村,再也不曾回来,但大多数人没能迈出出村的步子,有的在当地政府的组织下筑湖养鱼,做了渔民;有的开始春播秋收,成了农民。可无论养鱼人还是农民,似乎都与大河断开了关系,昔日亲昵的河水变成了村民眼中恒久不变的风景。

后来不久,村子又迎来了一批迁徙的客人。听我父亲说,她们十多个人,凑成一小撮全是女人的队伍,出现在一个明媚的三月,迎着夕阳朝着村子赶来。村里人得知消息,不分男女老少纷纷聚在村口,出神地望着浸在远方霞光中的身影和轮廓。她们的步态沉重而不失端庄,高雅不掺雍容,仿佛天外仙女降落人间,一尘不染。那天傍晚,她们被迎进村长的家里,经过一夜长谈,便扎根在了鱼泉村。

村里人仅仅从村长口里听到关于她们的只言片语,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家在哪里,又为何要来到鱼泉村。但不管事出何因,在那段时间,她们的到来让原本人口凋敝的村庄焕发了生机。只是后来短短十数年的光景,村子里的其他人生活如旧,她们却毫无由来地一个接着一个病倒了,直到我的母亲去世,昔日迁徙的魂魄尽数回归了故里。

良哥的母亲亦是她们中的一员,我想这或许就是我和他亲昵的缘由。良哥大我四岁,高出了我一个头,有着令我艳羡的体格和绝技。可惜良哥在小学毕业后的那年退了学,我当时心里感到一阵惋惜,连着几天梦到了落魄的他,但我终究没有问过他辍学的原因,揭人伤疤的事让我为难。良哥的父亲是个渔民,我管他叫姜大伯,脾气很大,完全不似良哥的个性,一个似水,一个似火,偏偏成了一对还算和睦的父子。每次他给鱼池里的鱼儿喂完草料,领着良哥从村子口的黄泥道回来的时候,我是既欢喜又害怕,只得慌乱地躲进我家的阁楼,从半掩的窗户远远地观望,看着他们摇晃着愈加高大的身影从村口走来,无声无息地擦过我家西面的灶房,然后渐渐缩成两粒小点,消失在村巷的拐角。

一阵说话的工夫,良哥又一头扎进了山池,水面传出一记扑腾声后便安静了下来,我也不安分地踅进不远处的小树林,麻溜地捡拾起干枯脆断的枝丫儿。等我抱着满满一堆的干柴回来,他手上已经拎着一尾鲜活的大鱼。下水捕鱼,这便是良哥的绝技之一,也是我做梦都想学会的本领,可惜良哥父亲是个养鱼人,他被允许甚至要求学会水下的功夫,而我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下课放学前的第一个叮咛就是不许私自下水嬉戏。我想着良哥在水中畅游的欢乐,应当和鱼儿一般自由,不,应当是比大鱼还要自由,因为良哥比鱼儿还要迅捷,他潜游在水中就如同鹰隼翱翔在天空。我把我心里的这个小心思告诉了良哥,他又挂起笑脸对我说:“我在水里游,你在书里游,没有什么区别呀,我们都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我还是不觉地揭了良哥的伤疤,往里撒了盐,我不由地闭了嘴,不再说话,像只犯错的猫。他似乎看出我讪讪的窘态,给了我一个熟悉的眼神,提起鱼走开了。

我架好木堆,抽出兜里揉起褶皱的火柴盒,捻出一根可爱的小红帽,划出的黄亮光点引燃了一片赤红,火焰在微风中舞动,在看不见太阳的阴翳的天空下有些灼眼。良哥踱着步拎起处理好的鱼肉折回,这是属于我俩的默契。他把穿着鱼肉的竹棍递给我,朝我说:“你烤得好吃,我喜欢。”我来回烤着鱼,他不时地撒抹盐巴。良哥兜里总是揣着一小包盐,他曾炫耀地朝我说着它的能耐,牙齿、伤口、饭菜都可以撒它,它比鱼儿还要宝贝。

我递给良哥一份烤得半面乌黑半面金黄的鱼,他乐呵地朝我竖起大拇指,我已分不清这是实话还是习惯,但我享受着他的这份赞美,心中涌起绵长的暖意。我悄悄地瞧着良哥,他的腮帮鼓动,眼角闪着焰光,怔怔地望向远方,那是村口的方向,阴云盘在苍穹,高悬的木质牌坊下杂草斑驳,离乡和入乡的黄泥道在那里绵延,穿过晃眼的人工湖泊,蹿出缤纷的果树林,一股脑地扎进了山林丘壑,自此遁迹没了踪影。黄泥道通向何处?丘陵后面是什么?这些问题曾经让我和良哥那么地痴迷,撺掇起无数的遐想与晚梦。我常常把新鲜的梦说与良哥听,有时甚至忘记想说的梦,他从来不恼也不追问,他告诉我,如果忘了做的梦就告诉他一种颜色,一种代表梦的颜色,他就能找到我遗失的梦境。他用两根手指夹起树枝绘出梦的轮廓,用树叶和花草润出色彩,黄土地上现出一个杂糅斑斓的梦图,有我的也有他的,是我和良哥共有的。我欢快地跳跃高呼,想告诉所有动物和植物一个秘密,良哥是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家,一个比马良还要出色的画家,唯独少了一支神奇的画笔。

(精彩继续)

原文首发于《青春》(大学生文学期刊)5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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