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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的十二个问题

 阿灿随笔 2023-05-25 发布于四川

Image中国诗歌报(中诗报),让诗歌温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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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这几日,到处读诗友的诗,留下了100多条读后感,并同时即兴赋诗,也就如此地收获了100余首诗词。这既是表达对这个诗网性质的尊重,也是表达对各个诗友之诗怀的珍惜与敬意,同时也期望以此从我做起地,引起诗友们对我在这个诗网所发现问题的重视,开始主动地关注真心、诚实和真正的交流与互动。

令人欢喜且要说声谢谢的是,我开始觉出诗友们还是配合的,渐渐有了变化。那就是,在我这里说客套话的少了。纵不留下只字片语,只要不说些无用的客套话,我则还是认为诗友是真诚的,不会产生不好的印象。

我心里不存在一丝招揽所谓“粉丝”登门造势的虚荣心,需要的是有实质性的交流与沟通。我认为,写诗是纯洁得无法再纯洁的行为,没有必要为自己的诗,蒙上各种功利、市侩、庸俗的阴影。

于是,真正可喜的情形就出现了。我在读诗友廖清茗的留言时,就被他的话语引出了灵感,竟在回复时,完成了一篇诗论,即拙文《与诗友谈诗:即兴、灵感与碰撞》。这就是诗友间有实质交流与沟通的贡献,如果廖诗友用客套话来敷衍,此文就不可能是这么形成的。再次谢谢廖诗友。

从这篇拙文的题目可知,当时谈的是什么内容了。文后也即兴赋了一首诗,题《七律·灵感》,如下:

灵感火花尤可贵,只于生活见其根。寻常顿悟最无价,偶尔来思应有尊。

但欲磨成三寸艺,还须铸就一条魂。不经坎坷在人世,那得心声出撞痕。

拙文很快得到了廖诗友的响应,他读后又留有一首诗,亦复制如下:灵感相寻几载呢,又来撞我我思依。芳踪最是难捉住,辛苦多时才半诗。

真羡慕廖诗友写得这么好的诗,清新自然,朴实无华,却字字触心,如同我感。“芳踪最是难捉住,辛苦多时才半诗”,这种感觉,也真是让人有不尽的话讲。于是,这又引出了我的灵感,想从“辛苦多时才半诗”这句话说起,谈谈自己的体会。

我从廖诗友这两次留诗发现,他是很有诗怀的,且是真正的诗怀,这比什么都重要。如果让我从什么人的诗里,读出什么扭曲来,我是不会这么认可的,哪怕他有多少粉丝,包括这些粉丝为其织起的光环。这和我认为艾青、舒婷这样的人是懂诗的,却不认为顾城也懂诗,其出发点一样。

实际上,我也看出廖诗友也不是他留言中说的,“才疏学浅,即兴的灵感有时有了,即兴的诗却不能像朋友一样出口成章”。这个世界之大,没有哪个人不是“才疏学浅”的,人人都能说话,也就没有哪个人不是“出口成章”的,特别当人们有需要的时候,一见到人家各个出口成章,而我却张不开嘴,这个心理体会是大大的有的。于是,我才想说以下的话,其实是12个问题。

一、诗是犹如说话,还是显摆学问?

“辛苦多时才半诗”,这不是廖诗友体会的专利,是所有写诗的人都可能有的经历,我不相信谁人没有过。语言不是万能的,世上也就总有无法形容的东西。我是学习语言出身的,四十年来在这上面有特殊的感受。

世间万物,包括它的样子、色彩、形态、生命特点,以及给人的感受,引发的情感和感知的道理,总有语言穷得无以表达的时候。我不以为这是苦衷,反以为这很美妙,因为这正挑战着我对这个世界的自然、社会、人类和对我自己认识的极限。突破这个局限,我就可能有新的感悟和转变。

当然,攻破这个极限是极其艰难的,有的人用一句“我说不出来”,就了事了,我则时刻准备着向这个极限迎战。其结果,却发现无法表达的东西越来越多,简直认为有些东西要是真能够表达出来,倒是幼稚的,反让人变得浅显了。

写诗也一样。我不相信什么人有能力用诗的形式,把一切都能够原汁原味地表达出来,因而能有个“半诗”,已经是非常理想的了,好在剩下的“半诗”,还以原来的面貌存在着。如果不顾真实情形,不惜扭曲或歪曲,就实在是糟透了,这样的诗,还能不能叫诗,很值得怀疑。

所以,我把写诗看成“换着说话”。诗和日常说话,就表达这层意义看,是没什么区别的,都首先要把话说明白,说得出来则说,说不出来不要强求,这就是诗。对于写诗的人,说不出来的东西,还是让它静静地保持在原有状态,待有能力,比如内心感悟和大脑思维成熟以后,再用语言去表达出来。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语言已没有多大组织和加工的必要,完全会从一个人的语言系统中自然的流出来的。

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不知道诗仙这几句话,是否是自然流出来的,但知道他也有无法表达的对象,所以这里的“紫烟”、“挂”、“飞”、“直”,以及“三千尺”、“银河”,都是他自己的臆测。无非借此来说话,尽量让无法表达的东西变得可以表达。那么这种“臆测”似的表达,算不算真实的表达呢?

这不是靠言语决定的,而是看诗仙自身把话说明白了没有,说出了什么东西。于是就只好问读者了:你对这个瀑布也没有新的认识?觉不觉得美?受没受感染?带给你的心情如何?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证明诗仙把话说明白了,他要表达的也表达出来了。

语言是思维的外壳,思维是人的一切感官作用于大脑的必然反映。人的感官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身心感受不一样,作用于大脑的反映也就不一样,这时形成的思维和语言,人与人是要有千差万别的。也因此,人就有了这样那样的表达,包括方式、内容和色彩。

诗顺语言的规律而出,顺人想说的话而成,这才是诗的命脉,除此而只顾“爱上层楼”,其诗又是怎样的呢?

二、诗是自己的话,还是别人的话?

中国人几乎没有没受过诗的熏陶的,因而对诗独有念想。一旦有可能,什么人都想来两把刷子,或背诵,或亲口诌几句,这是好事,说明我们这个国度文化的根基深厚。

但是,有几个真正知道,诗是怎么来的呢?这也是我说有的人懂诗,有的人不懂诗的原因。

赵丽华《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一只蚂蚁,另一只蚂蚁,一群蚂蚁,可能还有更多的蚂蚁。

这个“梨花体”,虽然达到了使用语言说话的要求,却终归不是诗,因为这几句话什么人都会说,就是日常语言的复制。连我这个认为诗就是“换着说话”的人,都不认可,却有一些人专好捧臭脚。拙文《诗与非诗》,几年前就对此大加批判,为的就是以正视听。

顾城《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感觉》: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

这两首,是从顾城的诗里随便挑出来的,顾城是有很多粉丝的。上首很多人奉之为“名句”而津津乐道,次首则是对当时“灰红绿”三种颜色的讽刺。

按说,这样的话总是自己的吧?其实未必。作者没能够站在时代的大局上,因而形成不了大视野,也就不能正确看待一个新生社会的矛盾与变迁,只是把一部分人中人云亦云的话,变相地表述了出来,仍然不属于自己独到的语言,更提不上对普遍美的发现和对普遍丑的揭露。

一个人说话总是要带出思想的,把自己立于社会中错置的位置,这本身就是扭曲的,其语言要逃出扭曲也是不可能的。实际上,这是冒用看社会的眼睛,来掩饰逃避社会的内心,这样的语言即便说得再让人明白,乃至引起部分人共鸣,也因为缺乏一个正常的自己及其定位,而必然将自己失落于社会之外,又何谈说的是一个正常的自己的话呢?顾城最终的命运,也说明了这些。

要让诗能够说的是自己的话,首先就要有态度,通过态度,让诗在话语上有个定位,即谁在说话,为什么说话,怎么说话,为谁说话,内容如何,色彩如何,目的如何。这些都弄不清楚,还能算一个人说自己的话吗?鬼在说话吧?

一言以蔽之,一个人在说话之前,要明白,除了自己,人们普遍是怎么想的。诗是要给人看的,要接受大多数人的审美考验。

三、诗是实事求是的真话,还是假大空的套话?

“紫烟”、“挂”、“飞”、“直”,以及“三千尺”、“银河”,这些虽然是诗仙《望庐山瀑布》里的“臆测”,却是再形象不过的比喻和描状,无疑是实事求是的,是贴切、合理而恰当的联想和想象,绝不是不着边际的,也就不是无法领会的。

“梨花体”《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用一个题目,就想把这几句话,偷换成不是“蚂蚁”而是诗,显然是徒劳的,她的“发现”自然也就是假大空的。

当然,诗的实事求是,不是现实中科学且必须严谨的实事求是,是诗独有的“实事求是”。然而,这种实事求是,是不能随便由作者臆断的。也就是说,诗不能违背人们现实生活中,普遍的审美观念和审美法则。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这句话,从诗的角度看,是应该成立的,但与现实生活起来,“黑夜”二字,远远超出了它的使用范畴,除了根本做不到实事求是地概括某种不合理现象,反而被作者有意图地用来渲染一个新生时代,这就与大多数人的审美发生了矛盾。这种以一部分人的感受,代替大多数人感受的话语,不仅是错误的,也很难逃出假大空的命运。

同样,“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之“光明”二字,也不能合理地表达正确的光明意义,它代表的是一部分人要的脱离现实的“光明”,代价却是作者放弃了他应该看到的光明,那么以这种所谓“光明”,来代表光明二字的普遍意义,显然也是说不过去的,非假大空而无法归其性质。

狭隘的诗,是绝对不存在真话的,只能是自私的言语,可能算作诗,也有可能得到什么人认可,却绝对体现不出诗的真话的美。诗是真话,真话都在宽阔的胸怀里,是真正个性化的语言。

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诗中一个人的思乡之意,引出的却是无人不共鸣的效果,诗仙悄然内心流露,吐出的却是人们普遍的心声,这又是何等的胸怀修养?

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小小的思念忘妻的私情,竟如此牵动多少人的美好回忆,其悲痛在哪里呢?无处不在,却以美好示人,给人以珍惜美好,向往生活的警醒和信心,这又是何等的情感和心理修养?

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本是再简单不过的酬和小作,却能一个以大视野、大眼光,看到的是社会大多数人的境遇,揭露的是普遍的事实而非个人命运,一个又能以坦荡的自我觉醒意识,来看待个人境遇,用乐观的心态来面对自己的人生。

况且,一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佳句”?多少人一生为的就是追求这样的“佳句”而写诗,可是如果刘禹锡也是以这样的心态来写诗的话,还会有如此美妙的诗句吗?

可见,佳句不是人人能得的,即便弄出一两句格言警句之类,因为不符合自己的现实生活和人生经历,甚至在同一首诗里,都体现不出它与前后的紧密,那么与假大空的套话何异?

到这里想写一首诗了,题《七绝·觅佳句》:我劝诸公多自省,莫成一个白头痴。人生到死无真语,入地不谙何是诗。

忽想来,抛开成见地看,拿我这样的诗和古人比较,有什么差距?无外乎都是实事求是地说话而已。事实也证明,在这个诗网,似乎也只有我才这么说。

但是,一个专好以平平仄仄,以显摆写诗为能耐的人,我想是说不出这几句话的,因为这些话是任何正常而有悟的人应该有的良知,这种良知,不过是由谁先说出口,或非变相的,非扭曲的,从不同角度和深度,怎么说罢了。我就是这样说话的,那么理所当然地我就是在说自己的话,是实事求是地说话。

相比之下,我不认为今人说话会比古人差,倒是在对待事情的视角,怀抱、气节,远见这些方面,向古人学习的远远不够,所以才好像今人,越来越不懂得实事求是,越来越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越来越不会说自己的话,诗也就越来越不如古人了。

在我的意识里,从上个世纪初以来,有两个人最懂得实事求是,最懂得说自己的话,他们始从诗文如一,知行如一,想做一致,因而才有独到的语言,个性的品格,一针见血的文风,每一句话都不失冲击力和感染力,无时不刻不在唤醒着人民,一个是鲁迅,所以如投枪 匕 首,一个是毛泽东,则最终把一个国家直接引出了黑暗。

四、诗是抒发自己,还是抬高自己?

“诗言志”,不假,抒情,也不假,但归根结底,是表情达意的一种工具。但是人不想说话,这种工具也是无效的,只有人想说话,这种工具性才能体现出来。

人怎么才能想说话?只有通过外界触发自己的感官,人才有说话的欲望。诗也是这么形成的。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诗圣通过自己建屋这么一个小事情,触碰他自己独具敏锐性的个人感官,于是就有了说话的冲动。这是无须推测的。

然而,怎么把话出来?诗圣的经历和视野告诉他,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境遇,由此他想到了“天下寒士”。这也是无须推测的,诗的内容和给人的感受本来就是这样的,诗圣的态度也是明明白白的。

可见,诗不过是作者想说话了,才有的产物。但是,除了想说话,怎么说话,还有说什么话的问题。

郭沫若《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扫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梁。

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尽管人们认为作者有摇摆性质,尽管这首作品被人看做有奉承之嫌,但不管一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对一个划时代的事件都无动于衷,都没有态度,那么他再怎么想说话,或如何说话,还能看做是说自己的话吗,还能看做是实事求是地说话吗?

只要一个人讲出了符合大多数人意志的话,这首先就代表着一个人,做为人在说话,其次才有可能证明他自己在说话。这个地方,用“人各有志”是讲不过去的,因为僵尸不在人各有志之列。

所以,诗不仅是说话,而且是在说自己的话和实事求是的基础上,对自己心怀的抒发。这个抒发,仍然不是自私或不管不顾的抒发,恰恰是在充分关注外界的前提下,才使作者不得不这样将自己抒发出来的抒发。

那些自私和不管不顾的抒发,虽然表面看,倒更像说自己的话,更像实事求是,更像抒发自己,其实与空穴来风无异,是无端的,不出动物似的嘶鸣之外的。因为人性的核心,是社会属性,失去了社会属性就等于失去了人性,那么一声没有人性的嘶鸣,还是人在说话吗?如果管这样的说话,也叫抒发自己,所有动物的叫声也就都是了,这显然令那些专门为自己写诗的人,也不肯答应。

另外,诗既然是说话,就要正正常常地说话。用日常说话抬高自己,无人爱听,用诗也一样无人喜欢。更不要拿别人的恭维来陶醉自己,这不是一个明白人的心态,连一个明白人都当不来,诗不仅是被证明了的假大空,也必然是自我抬高的龌龊之物,这还有什么意思?

比如,有些诗,犹如一路高歌猛进,正义凛然,透过去看,作者的诗风、诗论也能正气昂扬,言语入诗也能天上地下,琴怀鼓志,草美花香,可是背后,作者的做人很一般,反过来则证明,诗和作者一样,眼里无物,心里更不知一生为何属性,其实就是作者以为自己有两把刷子,想在诗这盆水里搅和搅和。

柳亚子词《沁园春·次韵和润之咏雪之作 不尽依原题意也》: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意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秾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这首词,作者把自己与一代领袖并陈,尽管志向、意气可嘉,终由于作者的人生不是那么回事,修养、智慧、经历也不在一个层次上,很难与领袖相提并论,除了浮夸和自抬,还能有什么呢?

凡这样的诗,无疑都是以抬高自己为目的的,违背了诗如其人的审美原则,在诗与人之间形成的是扭曲的。这样的诗,当然就不能视作正常的人在说话,也就很难说,作者的诗抒发的,是一个具有真正人性的自己。

五、诗是反映生活,还是逃避现实?

这个问题,到这里应该算说清楚了。人是社会的产物,一首诗连这个都反映不出来,可见作者的荒诞和愚昧,那么他的诗还有什么欣赏价值呢?

诗必须反映出作者是人的创作,不能经不起分析,即便能够糊弄多少人,糊弄了糊涂人,糊弄不了明白人,糊弄了昨天,糊弄不了今天,糊弄了今天,糊弄不了明天,事实就是事实,这也是审美规律使然。

苏轼有一首调侃好友张先的诗: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是我常拿来用于给人说明问题的一个例子。这么一首在很多人看来,入不得正流的诗,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在作者的境界里,始终葆有对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的一种清醒的是非观,哪怕不经意间的语言流露,也能够轻易地带出来。这就是生活的反映,是生活深入到骨子里的反映。

顾城《善于发明的农人》:

有一位绝无仅有的农人,非常善于把“真理”发明。他的发明办法相当神妙。叫做“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有天,农人忽然半夜惊醒,便发现牛和狗很不平等。于是,天一亮就开始了试验,让它们把彼此的工作还更。

小狗听说让它拉套耕地,就不免有点胆战心惊。农人只得严肃地把他教导:“锻炼锻炼吧!拿出点精神。”

老牛见留它看院守门,也不禁有些神志不清。农人只好耐心地将它鼓励,“干中学嘛!啥也不是天生。”

这样,试验就开始实行,小狗架起木轭去从事耕耘。尽管它累得口吐鲜血,也没把犁铧拉动半分。

就在小狗倒地身亡的时节,老牛在家里也遇到了不幸。一个得意忘形的盗贼,从后面抓住了它的鼻绳。

口干舌燥的农人辛勤归来,发现家里已是四壁皆空。面对这“最小最小的损失”,农人怎能不总结教训——

“呵,小狗是这般的无用,老牛又是那样的不忠。它们里应外合一起破坏,不恰恰证明了试验的成功!”

农人的总结还未完成,却蹦出个母鸡把他欢迎。农人刹时间有了新的创见:“我看到了未来的打鸣冠军!”

这么长的一片话,而且处处见诸生活场景,应该说是生活深入到骨子里了吧?非也。这种生活不过是作者用来借以玩弄的东西,从而藉此发泄内心最晦涩不堪的东西,如同把垃圾示人一样的丑陋。

诗与生活的,不在于把生活装入诗的筐子多少,而在于筐子里的东西是否有生命力,是否蕴藏美的发现,或者在丑中,以人最基本的辩证能力,发现和挖掘有益的价值,如思考、反省、甄别,从而表现出作者健康的态度,而非自顾自地也同时钻进筐子里无法自拔。

舒婷《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的红硕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2015年末,我写了一篇长文《从莺啼序看传统诗词创作》,曾这样评价:

“与顾城《善于发明的农人》比较,这首诗不仅在情感的炙热程度上丝毫不逊色,而且也饱含了诗人个人价值取向的痴念,但是这种痴念却是富于普遍的人性美的,因而人们非但可以见诸诗人大脑所拥有的精神世界,还可以领略到那份无比高尚的精神境界。”

诗不是因为里面装入了生活,就算反映了生活,也不会因此,就不算逃避生活现实,关键看作者对待这些内容的态度,以及具体表现和发现如何。

其实,这里的门道很简单。现实中,人需要无时不刻地投入生活,与社会裹在一起,而诗毕竟是一种语言沟通方式,需要表情达意,需要说话的角度和策略,需要有所见地和态度,因而把诗比作筐子的话,作者不仅要能够装入生活,还要能够跳出筐子去审视生活,探索生活的意义和真谛,进而发现生活最本质的东西。这时,还有什么诗,还有什么可能,被写得脱离现实,或被写得成为益己之工具呢?

艾青《我爱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首诗,作者写于1938年11月17日。当时是一个什么年代?是祖国被日寇铁蹄践踏和蹂躏的年代,作者所感受的痛苦,恐怕比顾城个人感受的痛苦,要强烈百倍,乃至千倍。一种是侵略者强加的,一种是人民当家做主变革中的,然而不同的人为什么感受起来如此不一样?

不管艾青是否感受到了光明,其实他已经感受到了,但无论如何,是他永远看得到自己的心亮。因而,他才有真正的爱,无比的大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所以,人只有抛开自己那份人性的狭隘,才能与真正的和生活现实融入到一起,才能让他的诗充满真正的生活和人性的活力。

六、诗是心声,还是摆弄文字?

日常说话时,心口不一,好像是常见的。但是,诗可以如此吗?不可以。如果认为可以,上面的话就成了给牛说的,如果认为不可以,下面就能接着说下去了。

心声是什么?表面看是心里的话,其实这样说没有用。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谁到底说的是不是心里话。事实上,心声是人心底的颤音,是在外界触发下本能且自然而然的反应,来不及思考、选择和加工的。

所谓本能,是人不得不有的即时表现,又谓喜怒哀乐悲恐惊。人是有情感的动物,谁能逃过这个?别人也就看出来了。所谓自然而然,是因为人的个性不同,对待外界的感知也就不同,因而人的即时表现也就千差万别,所以只有自然的流露,才能见诸人的心声。当然,对说话者而言,他说的是不是心声,自己总是心知肚明的。

这里没有否定诗的加工与提炼的意思,诗也离不了这些,但是加工与提炼,是在心声之前,还是在心声之后?之后的加工与提炼,显然与心声是无关的,唯有心声之前才是心声的一部分。那么心声之前怎么加工与提炼呢?是生活的积淀、感悟与修养,离开了这些,人在心声之后怎么弥补也无济于事,越弥补就越不像心声了。写诗人自有这个体会。

不过,心声之后还是允许加工和提炼的,但不是作用于心声本身,而是作用于用来表达心声的语言。因为人的心声在爆发的一瞬间,不可能总有恰当的言语随之而出,这就需要对不恰当的言语进行调整和增减,这才是诗的真正加工与提炼的本来意义,而不是故意用什么美丽的言语文字去遮遮掩掩。所谓“推敲”的故事,是这样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也非例外。

这时我再吟来一首,看看“捻断数根须”是怎么回事,题《七律·即兴》:

夙有所思宵有想,附庸文字则浮痴。但能一语说当即,未必八方寻感知。

托草托花终有晚,信情信意总无迟。心装万物观为景,满目无何不是诗。

这首诗不管怎么加工,都不应跳出这样的灵感之外,否则就会变成另一首。这就是“捻断数根须”的实质。假如没有这样的灵感,任怎么“捻断数根须”,也无济于事,怎么也不能让没有这样的灵感,硬冒出来这样的灵感。其实,它的底蕴还在真实的生活里。

试着把这首加工一下,转成另一首,看看是不是与本文,在观点、思想、认识上一致,这种谈体会式说话,与说教式讲话是有区别的,一个人的语风总或多或少,且必然地,流露出他日常的生活情调和为人做风,这是掩饰不了的。诗也不出此外。题《七律·自话》:

我观遍地皆灵感,信手拈来都是诗。眼历耳闻均见美,茶余饭后且思时。

但凭忧患察中抱,不使修为减里持。悲悯心头说天下,身居坎坷笑无知。

这样一来,是不是含有自说自话的意思?多少能见诸我生活里的一点心怀吧?

然而,在大量的写诗者中,违背这样的加工和提炼,事实上是司空见惯的。要不然,怎么会有“舞文弄字”这个说法呢?

如果仅是简单的锤炼词语上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也就罢了,但是挖空心思,制造虚假心声的行为,无异于心口不一,是背语言功能而行的。这样的诗,还怎么能欣赏呢?

特别有一些人,尤其是写传统诗的人,好以平平仄仄为能事,每每在这上面折跟头打把势,痴迷不悟,其实到头来也弄不明白,他这个舞台是怎么回事,可想而知,他的心声在哪里。

杜甫《官定后戏赠》: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

这首五律,有人以题目中有一个“戏”字,就牵强附会说这首不是正式的五律,因为其中“老夫怕趋走”(仄平仄平仄),不符合格律“定式”。

杜甫《遣意二首》之二:

檐影微微落,津流脉脉斜。野船明细火,宿雁聚圆沙。

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

杜甫《去蜀》: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前首“邻人有美酒”一句是“三仄脚”,次首“转作潇湘游”是“三平足”,诗圣却没提一个“戏”字,又该怎说?

李商隐《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向晚意不适”是个通仄,更进了一步。

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刘昚虚《阙题》: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闻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前首“人事有代谢”,该怎么看?次首将所有奇句都用为拗句,又该怎么评断?有人力主把这些诗,通通归入古风,独不见律之赫然,非一叶障目,则无法解释。

杜牧《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首七绝,无一处用拗句,当谓格式完美,可这是这首诗的唯一意义吗?因此这首诗就比上面几首,有品质了吗?

其实,格式并不能把它们的品质区别开,品质也不是由格式来定的。这首诗之所以和上面几首一样地好,在于作者所遣之怀,是自己的心声,是这个心声不仅让作者抒发了对当时社会的诸多无奈和感慨,也带给人无尽的反思与觉醒。

连这样一首小诗和这样不堪的生活,古人都能毫不掩饰地实事求是地说出来,并能发现自我心底里深刻的人性颤音,今人怎么反倒退步了呢?

也因此,针对窠臼似的成见,我无数次地在唐宋诗海里探深,并苦辛追溯中国传统诗的源流,以求亲自与古人的大量优秀作品对话,特地写了近20万字的《近体诗格律探究与试解》,因而深知以诗为摆弄文字的危害。

不过,如果仅以“舞文弄字”几个字,作为口头上说一说,并非以此为能而煞有介事,这几个字还算是很形象的说法。

七、诗是美和美的产品,还是本领和本领的产物?

明白了诗本发自心声,其实诗怎么加工都是不为过的。或许有新的心声出来,且一脉相承,完全可以进行新的提炼,况且诗和说话一样,都是需要构思的。

构思的过程,是支配思维的过程,也是用语言配合思维的过程,但发自心声的思维总是由灵感托起的。灵感和心声犹如孪生姐妹,都是与人相对极度的情感在一起的,是情绪化的表现。没了情绪,即便有所欲言,又见谁会滔滔不绝呢?

情绪是人的本能,因此才给灵感了可能,灵感也以本能的方式,进入了人的情绪之中,从而起着保持和控制情绪的作用,进而使人有感性,又有知性,乃至理性。是这些,共同构成了人的思维过程。

所以,诗不仅仅是感性的,还要有知性,乃至理性的支撑,这才成就了诗的美。

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显然,前两句是感性,而后两句则是知性的。没有知性,这首诗不仅不会存在,作者的发现及其语言的美,也势必荡然无存。

思维的过程也就是灵感的延续,这才有了构思的空间。假如这首诗不是作者即兴而成,只要有前两句的感性基础在,这种灵感就有保持下去的可能,一般就不会影响作者向知性的转变,也就有了进一步加工和提炼的可能,包括时间和条件,其作用,表面看是在语言上,内在看是在思维上,深层看则是直接或间接地取自于现实生活的体验、发现和感悟。

没有生活,诗是不成立的,除了假大空便一无是处,没有了灵感,诗连创作的可能都没有了,何谈心灵的结晶?

诗是美的,既美在感性,也美在知性,二者缺一不可。美在感性,是因为感性体现着人的视野,胸怀,修养,好恶,是心声的出发点,美在知性,是因为知性体现着人的生活积淀反映在深度,广度和厚度上,所表现出的人性品质、生活观念和态度,也就是精神境界。

所以,诗是美的,因感性而美,诗又是美的产品,然而却是知性的产品。是知性赋予了这个产品的美,而不是简单的对感性的复制。前面比较了顾城《善于发明的农人》和舒婷《致橡树》,是可以看出点门道的。

有人以为,写诗有点天赋、天才、本领什么的,就够了,其实是对诗的误解。顾城不可不谓天才,亦不可不谓有本领,为什么写出的诗,却缺乏合理的知性呢?

诗最终不是炫技,也就无法从炫技中走出来。倒是不以炫技为能,反而技高艺湛。

陶渊明《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此诗结于四句,是好诗,结于六句仍然是好诗,结于八句,那种悠然之意,人与自然的和谐更是呼之欲出,作者偏偏结于十句,而这后两句实在是可有可无,然而对作者而言,非此则语之未尽,非此则道之不快。今人要是有谁这么写,恐怕早把什么“老师”、“名家”的鼻子气歪了吧?说不定你自己就先行砍掉了。

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比较陶潜诗,这首显然是把知性似乎隐含了起来,四句看似都在写景,也不像李白《望庐山瀑布》那样,前两句写景,后两句抒情。这么说,这首诗里就完全是感性的美了?其实只要知道,作者到底关注的是景,还是人,就明白了。

八、写诗是情调所为,还是泄私情私愤的工具?

比较两首诗:

毛泽东《七律·和柳亚子先生》: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柳亚子《七律·感事呈毛主席》:

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

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我在《谈写诗的感受》这篇长文中说:“本人常常用这两首诗做比较,自问为什么这两首诗给人的感受就那么不一样。我不认为是写诗的技术上的差异,不得不认为是有一种内在的东西,冥冥中在把它们区分开来。那么这种内在的东西是什么呢?

写诗必定是人的行为,所谓诗如其人,诗与作者是很难分开的。诗的品位也就是作者的品位,诗的情感也就是作者的情感,诗的意趣也就是作者的意趣,诗的风格也就是作者的风格,诗的性质也就是作者的性质。这一切又都离不开一件东西,就是人的内在,包括心地、见识、修养、视野、好恶等。是这些让人与人不一样,也是这些让诗与诗不一样。”

后者,显然是完成了“换着说话”的,达到了写诗的效果,但是这样的效果不过是简单地换着说话而已,除此便无可一提。前者,则大不一样,态度诚恳,故情犹历,与后者之矫情可谓鲜明对比。两首诗又都在下阕,同转为知性,后者句句未离开一己之利,前者则视野顿开,角度大变,不仅能给人以情感的说服力,还给人以意理的熏陶,引人反省,催人进步。

由此可见,诗不但反映着作者的品格,更通过这种品格反映为诗的情调。

陆游《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又是一首表达个人感情之作,却与柳亚子《七律·感事呈毛主席》截然不同。面对爱情的被拆散,作者并没失去对爱情美好的信念与忠贞,字字句句透出的,都是对爱情的赞美和对“东风恶”的控诉与批判,哪个读者不会被此诗感染,而对自己身边的“东风恶”感到愤懑和反省?

作者就是通过这样一首小词,便把自己和整个现实生活了起来。这就是诗的情调,反映现实生活的情调,而不是囿于个人小圈子里的自私自利,只顾泄愤的情调。这也再次证明,只会写诗,运用诗的皮壳是不够的,必须向古人学习把诗融于整个民族文化的本领,其实是做人的品格和高尚的节操。

因此,把诗的情调理解为个人情调所为,是狭隘的,诗的情调永远是关注于社会的大情调,诗人个人的情调不过是这其中的一份子罢了。

九、写诗是做人修养的自然反映,还是情感负担的必然暴露?

我是强调诗是要体现做人修养的,也因此上面始从未离开这一观点。上面从两个方面列举的一些诗例,也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接下来看看,什么是做人修养的自然反映,什么是情感负担地必然暴露。

鲁迅《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文天祥《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两首诗的来龙去脉自不必解释了,网上一搜便知。单说这两首诗里出现的两句话,一个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个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又是多少人苦辛经营,也经营不来的妙语格言,可谓千古绝唱。

但是,两位作者写诗,是不是仅仅为此而来?自然无人敢说是。因为这就是二位一生的追求和自我写照,历史事实摆在那里,还无谁敢否定,所以这两首诗也就是作者共同的人生唱响,是做人修养的自然流露。

也因此,“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与“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的名言警句,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没有,无非是对各自的人生,从不同的角度感受和阐述罢了。

由此又可见,对一首诗而言,佳句的得来是多么的容易,那么这个“容易”,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呢?

这里给人的思考就是,佳句是生活感悟的自然流露,不是人人可以轻而易举就得到的,所以才“可遇不可求”,但又是人人唾手可得的,那就要看,是什么样的人了。

鲁迅《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我以我血荐轩辕”,是又一千古妙句。请问鲁迅得来佳句,怎那么容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一生写诗,也难得一二?这是要问鲁迅呢,还是要问人人自己?

换句话说,佳句的得来,是灵感的必然吗?答案绝对是否定的。佳句是人生的体验,是人生精辟的认知、概括和总结。没有与人想得到的佳句相一致的人生经历和态度,乃至价值观,单靠摆弄文字,或借用别人的人生,不管出自什么样的灵感和天赋,都是不可能得到的。

这样看来,佳句完全不在文字之中,而在生活之中,亦不在文字的灵感之内,而在生活的修养之内。是生活修养,为文字灵感了深厚的积淀,才通过文字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所以,诗是讲究个人做人修养的,也是对这个的自然流露,任何诗的作者都是无法超越于此的。

再来比较毛泽东《七律·和柳亚子先生》和柳亚子《七律·感事呈毛主席》。柳诗引经据典,显示了学富五车,到头来却弄得句句晦涩难懂,如此这般,终未得到一个佳句。尽管诗是不以佳句有否,来衡量的,但佳句毕竟能够反映诗的一部分重要内涵,是诗的不可多得的附加值和衍生物,难道柳诗不懂得这些吗?

然而,主席的诗一句典故未用,只以时景旧事遣文酬和,却句句妙手娴熟,尤以后四句无不堪为佳句。这里难道不能揭示一些问题吗?

当然,这也无法怪柳亚子先生,因为他的诗里没有承载做人修养的成分,谁如果这样做,都会形成这个局面。即,不能用诗表现美,而是以为有写诗的本领,就以此来说话,完全忘了诗是做什么的了。那么此时,诗承载的就不再是人生的精华感受,而是情感的负担,并且暴露无余。

又可见,诗不是因为作者会写诗才写的,也不是有需要才写的,而是到了人生积淀厚重得不得不流露的时候才写的,否则无不难逃情感负担的命运。尤其那些终日无所事事,心尚沉定不下来,却无事生思,好以诗打发时光的人,其诗更无不是这样的命运。

例如,那些无病呻吟的诗,不仅不能自动停下来,反而愈演愈烈,是什么原因?除了不自知外,还如借酒消愁一样,本来无愁,到后来却越饮越愁。借诗来鼓捣自己的情感,也是一样。

十、诗是益人的精神食粮,还是益己的心情宠物?

再来看两首诗:

柳亚子《七律》:

卡尔中山两未忘,斯毛并世战玄黄。生才西德推贤圣,革命中华赖表章。

粤海咸京堪比例,蒋凶托逆漫评量。腾欢今日新天地,澎湃潮流沸海江。

柳亚子《十月十日,虏后那拉万寿节也,纪事得二首》其二:

胡姬也学祝华封,歌舞升平处处同。第一伤心民族耻,神州学界尽奴风。

用这两首诗,比较作者上面的一诗一词,会有什么发现?同是一人写的,在诗的味道、品质、美感等方面,立马发生了变化。这是什么原因呢?是诗的内涵。这表面看是由作者怎么写决定的,实际上是由作者的内在修养,也就是精神境界决定的。

就拿柳亚子先生来说,他既有桀骜不驯,妄自尊大的一面,也有正义凛然,清风萦袖,不向五斗米折腰的一面,这就造成了他的诗,也同样表现出了双重人格,但无论如何柳亚子先生是可敬的,他终归没有在他的诗里说假话。

换句话说,在这两首诗里,人们见到的不是作者自己,而是与现实生活和社会,息息相关的人格,以及这种人格的品质和内涵,包括观念、态度、价值取向等正面修养,而不是与大多数人审美相悖的负面自私性质。于是,他说的话才体现出了,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所代表的人性的独特魅力,而不是以简单共性的动物嘶鸣似的发言,来统治他的诗。

这就证明,诗总是以作为人的精神食粮才得以被人欣赏的,不然,就如同柳亚子《七律·感事呈毛主席》,以及顾城《善于发明的农人》那样,只能作为孤芳自赏的个人心情宠物,除了一点点技能和自说自话的个人需要,便不成东西。

秦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两首词,尽管抒发的情感内容略有差异,但都还属于个人小情感,并不似上面柳亚子后两首诗,这样的社会大情感。然而,诗也不是以具体的内容,来直接论短长的,而是要看作者对具体材料的,具体发现、挖掘、感悟和提炼的具体情况。显然,在这里,古人更胜一筹。

这两首,不仅都有千古佳句名世,一个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个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而且更能以这样的境界,牵动每一个读者的心灵。

也不要以为牵动人的心灵是很难的,因而以为诗就没有这个责任。事实上,这两个佳句,无外乎还是从不同角度,揭示了同样的美。可见,美是无处不在的,就看一个作者是怎么发现和审视它了。

诗,一旦能牵动大多数人的心灵,说明它就能够满足大多数人的审美观念和需求,它才能得到美的认可,才能成为人们的精神食粮。这也是诗,作为精神食粮的具体体现。

反过来看,柳亚子《七律·感事呈毛主席》和顾城《善于发明的农人》,无非是益己的,是他们自己爱不释手的心情宠物,除此之外,怎么解释,怎么为其辩护,都可能是违反人们审美逻辑的。

诗作为精神食粮,首先就是以人性为核心的,不管直接或间接,都不能违背大多数人对人性美的认同感,因而诗也要有一定的人性标准,并有适度的地位,背离了这些,所谓的诗,除了逆流而动,还能有什么呢?

又如,有些人热衷出诗集,也不管人家爱不爱看,东送一本,西送一套,只是为了满足心里那点虚荣和炫耀,其实是孤芳自赏。不是“花溅泪”,就是“红藕残”,总之见不到人性的精华。在今天这样一个非功利则不阅读的时代,以这样的东西示人,除了给不阅读增加借口和推波助澜外,还会有什么积极意义吗?

只有精品的诗,才属于精神食粮,才能唤起人们阅读的耐心,在阅读中享受,在阅读中提高。然而,连一个写诗的人,都以阅读别人的诗为不屑,他还有创造精神食粮的意识和责任吗?看看这个鼠标如行尸走肉一样,套话充斥的诗网,一切便不言而喻了。

十一、诗是艺术,还是匠气?

不可否认,写诗有赖于一定的技术、技巧、技能之类,归根结底这只是写诗的工具,正如吃饭要用筷子,总不能只会玩筷子,不会吃饭吧?

实际上,这个道理是好理解的,真要做起来,很多人还真的就变成了只会玩筷子的人。来看人们对待下面诗例的态度。

毛泽东《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毛泽东《七律 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前首,从声调到韵,用现成的观点和格式去套一套,会发现什么?该怎么解释?次首,“慨尔康”对“追穷寇”,也用成见去衡量一下。

总之,好像没有人说毛泽东不懂诗吧?所以,玩转筷子的人大有人在,又怎样?一个还不会吃饭的人,却笑话起人家不会玩筷子来了,谁最可笑?

有人说毛泽东的诗,是权力推动的,那么姑且如此,又有谁会写出他这样的诗呢?即便谁自诩有这样的笔力,请问你的人格呢?

王维《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陈子昂《晚次乐乡县》:

不信最清旷,及来秋已空。数点石泉雨,一溪霜叶风。

业在有山处,道归无事中。酌尽一杯酒,老夫颜亦红。

前首,一二联折腰,次首,则各联无不折腰而行,与此一比,不知古人应羞愧,还是自唐宋以后的成见应该知错,总之令人叹为观止的是,终于有比古人会玩“筷子”的了,可是再也不会“吃饭”啦。

到底,写诗是学会拿“筷子”,还是学会“吃饭”?相信会吃饭的中国人,没有哪个是拿不起筷子的。

这个道理又好明白了,可为什么老有人想放弃“吃饭”,而专门好拜倒在“筷子大师”们的脚下?

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毛泽东《七律二首·送瘟神》:

其一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其二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岳飞《满江红·写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有人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等,这些都是“合掌对”,也就是“病对”。

只知道诗句的空间有限,要多容纳,却不知道汉语言到处允许重复的天然优势,可见这种固化思维中,匠气所造成的成见之悲哀。

当然,未必一切都能从古人那里见到真传。古人语言还以单音节为众,构词的能力和组句的语法手段,远不如其后,因而带给古人跟今人的感受和欣赏习惯,也就不一样。

艺术是活的,匠气是死的。也许匠气,在某些人看来是健康的,却不是活生生的,而艺术是活生生的,到底哪个是更健康的呢?

匠气也有美的成分,却是没有出路的。匠气重视形式,而止于形式,艺术则以灵魂为重,形神兼备,永无止境。匠气大多依赖于基本的知识、智力和技能,便可以满足,而艺术只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非智慧和创造与变化,不可以近之,故对艺术而言,智慧、创造、变化,要比基本的知识、智力、技能,重要得多。

辛弃疾《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

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处,著个茅亭。

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

辛弃疾《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於知已,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於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俗见一般认为,领字必须用去声,且认为“沁园春”词牌,首韵第三句第三字也必须用仄声,那么就看一看,同一词牌,同一作者,辛弃疾是怎么做的?就是不信邪!辛弃疾总是公认的大词家,恐怕望其项背者,还无有轻易言之的吧?

毛泽东《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毛泽东《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仍然是同一词牌,同一作者,在对待格式的处理方法和态度上,与辛词如出一辙,然又有新观。比较同一位置的“秦皇汉武”与“同学少年”,看看是不是声调一致?显然不是吧。

在词脱离了曲调以后,它注定要选择大体的规范,而不可能老是抱着旧的虚无的大腿睡觉,这才是它的生命力,也同时是它的必然的艺术规律。当然,没了规范,也许是词,却非原有的规律了,这一点还是要注意的。

有些人总是以闭门造车为乐,看不到艺术的长河,更见不到艺术的规律,反以匠气冒用艺术,然后用冒用的艺术,把真正的艺术拉下水。这个诗网里有没有这种情形呢?知者自知。

有人或说:艺术太难了,我不要艺术,只要写诗。我只能说,这样也没人宰了你。道理还是要回到“筷子”与“吃饭”上来。

写诗是艺术,不要艺术,还要写诗,除了孤芳自赏还不满足,还要别人欣赏,这是什么逻辑?是不是害人?至少是污染别人眼球的。

辩证法告诉人们,越是不懂艺术,就越要学习艺术,其实也更易于理解艺术。如果还没接近艺术,就掉入了臼坑里,那才是永远地远离了艺术。艺术无外乎需要点视野,需要点修养,需要点胸怀,也就是更重视道德,无非是讲究从人性出发,去看待事情和做事情。说简单一点,艺术与匠气的区别,就是以什么心态来做人和看诗写诗的问题。

当今这样的现实教训太多了,一个个人只要工作,却不要道德,甚至为了钱,工作和道德统统都可以抛开,于是还有什么好结果吗?写诗也是一样。

十二、写诗是信手拈来,还是苦吟?

这个问题,好像在前面也讲清楚了,单拿出来,是为了提醒写诗要避免做作。

还是拿柳亚子《七律·感事呈毛主席》做例。我不相信这是一首即兴而来的文笔,因为看不出它有信手拈来的特点。

日前,我在拙文《与诗友谈诗:即兴、灵感与碰撞》中说:

“即兴在于不雕琢,信手拈来,读来有语风清新,语速扑面而至的感受,却内蕴深刻,意趣饱满,意理深具,态度鲜明,火花感浓厚,且颇具气场,是写诗内化的自然反映,而不像反复推敲出来的那样,留有创作时间痕迹,也就会因为在语言选择、遣词造句和运用格式上,显得过于轻松、上口,而不通过细嚼深会,便很容易被人忽视,乃至不识,这就是即兴的特点和妙处,但同时,也造成了很多人认识不到即兴的好处,不得不对即兴写诗敬而远之。”

显然,柳亚子《七律·感事呈毛主席》,是属于敬而远之的一种。事实也是如此。柳亚子《七律·感事呈毛主席》的初稿是这样的:

开天辟地君大健,俯仰依违我大难。醉尉夜行呵李广,无车弹铗怨冯驩。

周旋早悔平生拙,生死宁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还是摘录拙文《从莺啼序看传统诗词创作》中的一段话,来说明我的看法:

“除尾联,其余各联皆有变化。但是作者变化的是什么内容呢?是他的艺术劳动本身,而不是他的精神境界,这说明即便艺术劳动发生了改变,只要精神境界不变,艺术境界就不会有大的改变,是精神境界在起决定作用。

'俯仰依违’与'说项依刘’,似乎作者以为前者太过直抒胸臆,不如后者委婉,且引典更显含蓄。'醉尉夜行呵李广’与'夺席谈经非五鹿’寓意相同,都是不得志的意思,不过略显文武有别。'周旋早悔平生拙,生死宁忘一寸丹’与'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也是如此,表示宁后悔志向难酬也不屑与权场逢迎同流合污的矛盾心理。

从这些修改可知,作者并未从精神境界的高度思考他所遇到的问题,反以自负的心态看待社会现实,因而违背了人们对人性美的欣赏规律,怎么改也没有实现诗的艺术境界的提升。因为诗中围绕内在的'我’创造的各种意象,虽然表达是现实状况中真实的自我,真实的情感流露,却因忽视了对美(包括揭示丑)的提炼而非艺术真实,也就上升不到美的艺术境界。”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分析,是因为,我认为,只要不改变作者的生活修养,一首诗怎么改,也是改不出地道来的。也就等于说:“苦吟”是没有出息的,因为苦吟总是以无端地玩弄所谓佳句为特征的。

先赋诗一首,看看我这几句即兴,比苦吟来得怎样?题《七绝·讽苦吟》:心底有言人自知,不贪佳句语无迟。未曾开口情先至,珠玉连连遍地诗。

既然苦吟没有出息,那就不如重返信手拈来得好。坚持即兴发挥,锻炼写诗的真本领,因为即使拈不好,还可以重新思考一下自己的得失,还有可能去反省自己的做人修养,也就是还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总以为苦吟好,以苦吟为乐,就等于逐渐放弃了本该重视和思考的东西,毕竟古人早就说过:“功夫在诗外”。

陆游《示子遹》: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当然,撇开日常做人修养不说,信手拈来,光有灵感是不够的,还需要一定的思维和语言素质来跟上,不过这到底是假以时日就可以弥补的。唯抛开修养的苦吟,不管一个人聪明得多么有灵感,思维多么发达,语言多么丰富,也难出花拳绣腿之外,或内涵干瘪,或言辞酸腐,或情调忸怩,或诗风扭曲,总之是没有灵魂的,既成不了大趣,也不可能给人带来真正美的享受。

诗的美,不仅是形式的美,不仅是言辞的美,这不过是选择的问题,不是写诗的真本领。诗的美,在于内在无法选择的美,是诗因作者不同而具有个性标签的美,是别人无法剥夺和替代的美。

用我自己的话来概括,就是,写诗不过是换着说话,所以要一点本领,写诗更是一份境界,否则便换不出美来。诗的美,恰恰是在这份境界里。

【后记】诗的根基在生活,灵感和语言也都在生活里。生活是诗的实质,形式只是诗的皮毛。

没有认真地投入生活和体验生活,就没有真正的感悟,乃至顿悟,也就没有正确的生活态度,就没有正确的三观,更不可能有正确的视野、胸怀、道德、修养、判断,等一个人精神境界里所需要的东西,自然就不会有正确的文化意识。

没有正确的文化意识,人的任何智力财富,如知识、学问、见闻、才干、天赋、能力、思维等,都不可避免地游离于文化之外,而不能内化为真正的文化修养。这种文而不化现象,造就的是“有知识没文化”的人,写诗也就缺少了内涵的支撑。

诗的内涵,是人的生活和做人修养所赋予的,人有内涵,诗才有内涵,人有灵魂,诗才有灵魂。内涵就是灵魂,是诗的命根子,没有命根子的写诗,还有什么意义?人的内涵是写诗的必要条件。此其一。

其二,写诗就是把日常话语,换成诗的形式来说,不过如此。这时就需要有一些诗的修养,也就是调动灵感,结构思维和支配语言。这倒是靠知识、天赋等就能够解决的,其实无非是一点聪明劲。这些是属于技能方面的,是写诗的基本条件。

其三,诗毕竟是要给人欣赏的,所以换着说话,还要换出美来。这个美不是靠形式和聪明劲就可以达到的,因为诗的美,并非简单的表面的视听觉美感。这只是皮毛美感。美感和美还是有区别的,因而还说不上诗的真正的美。

诗的真正的美,取决于内在,透出来的却是表里浑然一致的美。这时要靠人的智慧、创造、变化,等人性和人格手段,把表里有机结合起来,呈现出和谐,清新,浑然一体的美感,通过这种美感吸引人,从而让人透过它,收获打动人和感染人的精神愉悦和快乐,进而上升为一种文化的幸福享受,这才能够成就诗的美。

诗的美,是综合的美,是艺术的表现,是创作的目标,没有创作是生发不出诗的美的。智慧、创造、变化,是使诗成为艺术的前提条件,没有这个条件就谈不上诗的创作,所以创作是写诗的艺术阶段。

其四,这才涉及到传统诗的问题。基于以上三个方面,才可能说得来传统诗创作,才可能把写传统诗化为艺术行为。

说到底,传统诗不过是披上了一身独特的“马甲”而已。这个马甲有程式化的,也有规律性的,如此罢了。

所以我说,写诗是蒙不了人的,哪个地方也蒙不了人。一俊遮丑,是绝对不可能的。

文采好,不代表生活积淀深厚,鼓弄辞藻典故,顶多炫耀曾搜罗过一些东西,不能证明有真的文化,搔首弄姿,不过是显示从谁那里趸来个东施效颦,格式如正襟危坐,亦不过说明很不自信,甚至作者对他诗里的哪句话得意,明眼人也是能够看穿的。相反,诗虽然写得不很好,也不代表读者看不出生活积淀,文化修养和写诗潜力。

写诗,与写文章,著述不同,这些还可以抄袭,掩饰,篡改,东拼西凑,诗则如从这里拔出的丝,剩下的犹如作者最后一滴血,一个基因,一件衣服,很多人想千方百计地掩饰,其实是毫无用处的,无异于自己扒掉这最贴身的一件衣服,而后幻想着皇帝的新装。

写诗只有真真正正地沉下心来,检点人生,感悟造化。这里想到,有这么一些人,其中一个还是什么协会副主席,把我多年前的一篇诗论掐头去尾,然后戴上他的帽子和鞋,就获了奖,还招招摇摇地贴了出来炫耀,当我发现时,他却禁止了留言功能。这是不是心虚的表现?好在网上有原文的首发时间,这是他没办法掐头去尾的。

以为我揭穿不了,别人又发现不了,于是就成了他的成果了,其实还不是做梦一样,幻想着皇帝的新装?我却什么时候都是有主动权的,反正我对自己写的东西有信心,害不了人,就当帮我传播好了。

本文来源||远山绿叶

本栏编辑||海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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