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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东府

 新用户35163884 2023-05-26 发布于江苏

侍讲的时候,王雱偶尔会说些闲事。

“小时候,有次父亲让我做对子,他出:'门前绿水流将去。’我答:'屋里青山跳出来。’”

赵顼笑道:“青山跳出来?王卿一代诗家,是不是要说你了。”

王雱也笑:“他气得要死。后来,我老师,也是父亲的启蒙老师,问我为什么这样对。我说,先生不记得前天我们去道观游玩吗?道士郭青山出来迎我们,就是从屋里跳出来的啊。青山是这个青山。杜先生大笑,告诉父亲,父亲也大笑起来。”

赵顼忽然也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也很喜欢诗。不过,他们这些宗室子弟,并不被期望有才能和学问,无论是诗才还是别的什么。他们被期望的是谦抑、是顺服、是没有任何野心,最好连才能也不要有。因此学宫的先生是不教诗的。父亲母亲也不是爱读书的人。那时父亲刚被仁宗从宫里放了回来,整日惴惴于自己的处境,常与人饮酒至醉。母亲呢,不是忙着家里大小事务,便是在骂仁宗的虚伪和父亲的无能。他们好像再无余力看到自己,更别说考校自己的学问,带自己去游玩了。

他曾经听老师在课上提到一本今人的诗集,便去买了看,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王安石。他喜欢得很,怕太快看完,便每晚只看一首。那些夜晚,他现在想来还十分怀念。一次,跟老师说话时,他用到了里面的诗句。老师立即正色说:“小将军应该多多留意儒家经典,醇厚性情。”他也想过跟母亲说说这些。忘记那次母亲正在做什么,他唤了好几声,母亲才留意到他。说了几句,他感觉到母亲只是做出听的动作,其实没在意他说什么。他的声音于是越来越小,到中途便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吞进肚里了。

周围的宗室子弟,好像都是这样长大,可他们看起来并无什么忧虑,乐得学宫从不考核,随便学学,放了学便相约斗鸡走狗。他也跟着去过,并不喜欢,后来便不去了。因为这,学宫的老师常常拿他做样子教育其他宗室子弟。

“王卿经常带你出去游玩吗?”赵顼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王雱答:“在京外那些年,不用听讼的日子,父亲母亲常带我们出去。不过,父亲做官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大城。名胜没多少,多是些朴陋的山间古刹,倒是很有野趣。”

“山间的野趣?”

赵顼也去过几次山间。那是皇帝为表亲睦宗室而举行的出游。声势浩大地过去,每次都在同一块地方宴饮。皇帝先向宗室举杯,各家再按亲疏次序向皇帝敬酒,敬酒时必须口诵感念皇帝恩德的词句,然后是一些无聊透顶的歌舞与杂戏。规定的时间、规定的穿着、规定的娱乐、规定的颂词。与其说是游玩,不如说是宗室的一项任务,配合皇帝表演天家和睦。以至于,那座山,他去过那么多次,居然只留下潦草的印象。山间的野趣?他一无所知。

“我记得有一回,是在润州的焦山,到了中午,本想去山寺里吃饭。结果,那天僧人们都外出了,寺门紧锁,我们也没带吃的。”王雱继续说。

赵顼问:“没有提前跟寺里说好吗?”

王雱答:“可能是忘了。”

赵顼问:“没人抱怨吗?要是提前说好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啊?”对这一问,王雱有点意外。

赵顼瞬间明白了王雱的意外。在王雱的家庭里,从来没有过那种事吧,因为一些情况没预先想到就互相抱怨的事。赵顼有些伤感,继续问:“然后呢?”

王雱答:“捡了好多树枝当柴火,捡了柏树子和山栗子。”

赵顼问:“还有柏树子?王卿有诗'夜燃柏子煮山药’,莫非是做香?”

王雱笑着:“那是我捡的。父亲烧柏树子的时候,我还不记事。所以我也想试试。父亲母亲都觉得有趣。妹妹特别喜欢那个香味,回家后还经常找柏树子烧了熏屋子。因为这,她可佩服我了,好像也是这之后,她开始特别喜欢读诗。”

“是嫁到吴充家的妹妹吗?听说她很会写诗。”

“对,她后来自己也写。”

赵顼也做过类似的事。父亲母亲觉得他很无聊,十几岁的少年了,还跟小孩儿似的。妹妹则,他的妹妹是最听话孝顺的孩子,而且妹妹似乎不像他这样矛盾,总是很乐意顺服父母,顺服所有的规矩。他有时会感到妹妹其实活得也很压抑,可每每提起这些,妹妹总是说:“父母还是爱我们的。”让他不能再深谈下去了。

赵顼好像忽然闻到了殿里的香气,那是几十种珍贵香料混合出的味道,他却觉得窒息。他于是问王雱:“无论王卿还是你,对朝廷这些事很厌倦吧。”

王雱微微叹气:“我有时真想还是躺在江宁的家里,对着满院的蔷薇,听钟山来的风。”

王卿也是这样想的吧。赵顼忽然确信,这次他真的留不住王安石了,他不会像上次那样再回来了。自己有什么可以留住他的呢?这种令人窒息的香味哪里比得上山间清冽的柏子香呢?

在永世的孤独到来之前,赵顼决定为自己做一件事。

他第二次去了东府,这是熙宁三年他为王安石建的官邸。第一次去,还是落成的时候。

“小儿太轻率了。竟就这样带着陛下出来。请陛下恕罪。”看到不带护卫、一身读书人装扮的皇帝,王安石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向他拜倒,吴夫人也拜倒。

赵顼扶起王安石,令王雱扶起吴夫人,说:“今天不是皇帝要来东府。是赵顼想来看看王卿的家。”

王安石默然。

赵顼有些难过,不过他还是继续他的意图:“我有些问题要向王卿请教。”

不是某个官员的奖惩、某个职位的人选,不是西夏辽国,不是吕惠卿曾布的争端,不是青苗免役的优劣,不是赵子几吕嘉问的正邪,不想问熙河的事王韶是真有罪还是被污蔑。

这一天,只这一天,说说鄞县吧,天童寺是什么样的?还有金溪,金溪的辛夷花真像屋角的香雪吗?方仲永不会是你杜撰出来的人吧?为什么那么喜欢江宁?钟山,说说钟山吧……

沉默了很久之后,王安石说了起来。他的声音比平常说起政事时温柔了很多,像从很远的故乡一样的地方飘来。这样的王安石并不让赵顼感到陌生。写诗时的王安石不正是这样的吗?赵顼时不时也发问,从小读王安石的诗时他的那些疑问那些感受,他好像想在这一天都问出来说出来似的。

来不及问完,于是晚饭时继续。王安石回忆起许多过往,吴夫人和王雱也时不时补充着:

“谁说石榴花只有红的,金溪明明有黄的。”

“你第一次见仲永就是在我家么。”

“宝觉大师?我听望之说现在到金山寺了。”

昏昏灯火之中,赵顼忽然觉得这一刻犹如梦寐。他有一种身在此时而疏离于此时的感觉,仿佛自己之外还有一个自己在看着、记录着这灯火中的一幕,不想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临别时,赵顼向王安石拱手一拜。

王安石只稍作迟疑,便也对他回以拱手礼。

赵顼知道,王安石能够给予的,便只是这样了,从此,他将浩然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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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把这些天对神荆的郁闷写成了文。也是我很长时间对神荆的感觉。也写到了我感觉中的王雱,吴夫人,王大妞,舒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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