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老舍的著作《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相继定稿。 可临出版时,老舍却犯了愁: 谁给自己的作品画插图呢? 老舍左思右想,想起一位画家。 这位画家曾在文人圈风靡一时,鲁迅的《阿Q正传》、钱钟书的《围城》,都是请他画的画。 老舍四下打听,要到了画家的联系方式。 可画家听了老舍的来意,却拒绝了他。 理由是: “我一向敬仰先生,只是我总担心自己画的不好,破坏了读者的想象。” 直到老舍再三邀请,画家才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 事实证明,画家的担心是多余的。 插画完成后,老舍十分满意,又请他为自己的另几部作品插画。 而画家的画作,也与诸多经典作品交相辉映,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记忆。 这位画家,就是丁聪。 鲁迅妻子许广平,曾评价丁聪的作品当属“佳作之林”; 著名漫画家华君武说:“漫画界功夫如此,仅此一人”。 盛名之下,丁聪却非常低调。 他把自己隐在画作背后,若非有人相邀,从不显山露水。 14年的今天,丁聪驾鹤西去。 遵照遗言,他死后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就连骨灰,也是一把扬进了风里。 用丁聪的话来说,“我一直是个小人物”。 “小人物”丁聪,一生都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很低。 认识丁聪,得先从笔名说起。 丁聪有个流传甚广的笔名——“小丁”。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丁聪的解释有三。 一是因为,父亲被称做“老丁”,自己自然是“小丁”; 二是因为,“聪”字笔画繁琐,不方便签名; 三是因为,“丁”字有“人”的意思。 “小丁”即小人物,这是丁聪恪守一生的为人准则。 丁聪出生于漫画世家,父亲丁悚是中国第一个漫画协会的创建者。 自丁聪记忆以来,家里的名人络绎不绝,聂耳、周璇、张光宇…… 各界名流针砭时弊,与民同忧,给丁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他拿起画笔之时,目光就从来没离开过身边的百姓。 花街的妓女、茶馆的食客、奔跑的车夫…… 尘世万象,定格下丁聪艺术的高光时刻,也支撑他度过生命中最难熬的岁月。 特殊年代里,丁聪被下放北大荒。 不仅从前的画作被悉数销毁,而且他也被禁笔,只能做着掏粪、割猪草之类的苦工。 生活跌入阴沟,丁聪却不忘找其他乐子,消愁解闷。 他看到一些农村妇女用塑料泡沫剪画,就将画笔转换为剪刀,继续创作。 养猪的时候,他就用泡沫板剪猪;养鸡的时候,他就用泡沫板剪鸡。 为了保持画画的手感,丁聪后来还剪起了鲁迅、高尔基,破烂的塑料板,被他剪得栩栩如生。 几年后,丁聪被组织特批,得到了给《北大荒文艺》画画的机会。 不过,他作为“问题分子”,画画是没有稿费的。 “小丁”的笔名也被禁用,丁聪便更换了笔名“阿农”、“学普”。 什么意思呢? “阿农”的含义,是自己不过一介布衣;而“学普”便是告诫自己,学习做一个普通人。 在北大荒的日子,丁聪画日出而作的农民,画辛勤劳作的妇女,画奔跑嬉戏的孩童。 在这片当时中国最贫瘠的土地上,一代代生命繁衍生息。 丁聪记录下每个人认真生活的样子,记录他们用汗水,浇灌着平凡中的伟大叙事。 后来丁聪说: “正是这些画,帮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使我恢复了自信和乐观。” 动荡年代里,丁聪始终以一颗平凡心,来体会平凡人、平凡事。 也正是这份平凡,让他能扎根于生活的土壤,汲取到不绝的智慧和力量。 人生海海,承认并珍视自己的平凡,没什么不好。 毕竟命运的高低起落中,家世、出身和荣誉,不过虚无的外衣。 唯有沉实的坚守,朴厚的胸襟,才是永恒的生命力。 丁聪怕老婆,在圈里是出了名的。 他还留下过一句“至理名言”: “如果发现太太有错,那一定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的错,也一定是我害太太犯的错。 如果我还坚持她有错,那更是我的错,如果太太真错了,尊重她的错我才不会犯错。 总之太太不会错——这话肯定没有错。” 丁聪的夫人是谁? 现在很多人或许会不知道她,但在当时,她的名字,和一段惨痛历史紧密相关。 “北大女生被美军性侵事件”。 1946年,一位叫沈崇的北大女生,在去看电影的路上被美军侵犯。 民众群情激愤,爆发了数场运动,可因为被镇压,事情不了了之。 当事女学生沈崇,便是后来丁聪的妻子沈峻。 工作时,沈峻在丁聪妹妹的介绍下,认识了丁聪,两人互生好感。 在沈峻看来,丁聪天真有趣,跟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但过往的不堪,也无时无刻不让沈峻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思来想去,沈峻还是把往事告诉了丁聪。 丁聪听闻,惊愕不已。 他从未料到,女友身上竟背负着如此疼痛的过往。 怜惜之情,在丁聪心里油然而生。 他不仅没有嫌弃女友,反而下定决心好好待她。 婚后,丁聪管沈峻叫“家长”,家里的一切大小琐事,全部听她的话。 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饭前吃多少,饭后吃多少,一切都听“家长”安排。 有人问他家务事,他说:“跟我说没用,你跟'家长’说去。” 记者来家里采访,他也不忘秀一把恩爱:“在家里,我总是听'领导’的。” 丁聪以前爱吃糖,后来得了糖尿病。 沈峻便严格控制他的饮食,不仅甜食不让碰,瘦肉也不能多吃。 丁聪被管多了,难免发牢骚,吐槽沈峻老“压迫”自己。 可等夫人出了远门,丁聪又开始想她了。 他逢人就说: “我怕她不在我身边,我一天也离不开她。看不见她,我就心慌。” “她做的饭菜,可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倒不是说有多好吃,只是习惯了,便十分地想。” 别人笑他怂,老婆不在,便十分想念,可老婆回来,又怕成那样。 丁聪也不恼,附和着说: “男子汉大丈夫,说怕老婆就怕老婆,而且,怕就怕到底。” 其实丁聪的骨子里并不怂,当年在北大荒待了二十多年,经历了人心的阴暗与丑陋,他都不曾低头。 唯独对夫人沈峻,一生言听计从。 丁聪去世后,沈峻为他写了一封情书,其中有句话: “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请一定等着我,永远永远惦记着你的凶老伴,沈峻。” 看到这句话的人,无不怆然泪下。 相伴走过半个世纪,丁聪的温柔和爱,全都藏在无数个“怕老婆”的瞬间里。 知道她吃过的苦,流过的泪,他便用丈夫的温厚和宽广,抚平她的伤疤。 外人打趣他,要不要摆出点名人架子,不然总在家里受气,太没出息。 丁聪只是笑笑,回到家里,依然唯老婆之命是听。 在他心里,面子没必要,老婆才重要。 丁聪有一段个人自述: “我好像是个老也长不大的老小孩,屡跌泥坑,仍然不谙世事。” 特殊年代,丁聪曾被人无端浪费了漫长光阴,所以出来后他发誓,一定要追回这段失去的时间。 他每天伏案创作,一直到九十多岁,依然保持旺盛的艺术创造力。 他与汪曾祺联手,在《南方周末》开“四时佳兴”专栏。 两个当时年龄加起来有150岁的老人,一人写,一人画,很快打造出《南方周末》的招牌栏目。 名气渐盛后,丁聪还受《读书》编辑部邀请,给杂志画名人肖像。 后来,这些肖像都成了经典之作,在收藏界火爆一时。 除了事业达到高峰,丁聪在生活里,也活的尽兴之至。 丁聪的住所,叫做“山海居”。 “山”指的是书房里的书,堆得像山一样,而要从中找一本书,就像“海”里捞针一般难。 丁聪爱读书,每次逛书店,都要带几本书回家。 于是家里的书越堆越多,发展到后来,根本下不去脚,甚至一转身,就会引发“山崩”。 沈峻多次“警告”丁聪,如果继续这样,她就要离家出走了。 丁聪只能移走了一部分书籍,运回到家乡的漫画馆,当做陈列展示用。 可没过多久,家里的书又会从四面八方溢出来,如“洪灾”一般,让夫人连连摇头。 丁聪不仅嗜书如命,而且嗜肉如命。 有人请教他“养生秘方”,丁聪神秘一笑: “不锻炼,不吃水果,不吃蔬菜,只吃肉。” 旁人难以置信,但看到丁聪耄耋之年,依然满头黑发,又不得不服气。 不过,人老了,病痛难免找上门。 有次做手术,医生从丁聪的膀胱里取出了十几块结石,把他吓得不轻。 “我肚子里竟有那么多石头,我怎么一点没感觉呢?” 为表纪念,丁聪拿了一块结石,放在家里。 老友黄永玉觉得有意思极了,画了一幅《石拜丁聪图》,取笑他: “美石拜丁聪,丁聪拜美食,醉饱满面红,可以娱今夕。” 丁聪并不恼,还把这张画放于客厅,聊博众人一笑。 人上了年纪,像丁聪这般天真豁达的老人,并不多。 他年近九旬,还自称“小丁”,论精力,论心态,都和年轻人不相上下。 他从未把自己看长者,所以从不被年龄捆绑,也不故作高深。 一如马尔克斯说的,年轻过,落魄过,幸福过,方对生活一往情深。 于丁聪而言,年岁、资历并不重要,生命的本真,才是靠近幸福的最大资本。 作家陈四益曾评价丁聪:
丁聪一生高低浮沉,有过饱尝寒凉的岁月,也有过赞誉无数的时刻。 可他始终秉持着不卑不亢的本心,尊敬妻子,热爱事业,谦卑生活,及时行乐。 如笔名一样,他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选择做一个普通人。 所以年龄、荣誉定义不了他,他在小人物的定义下,活出了尽兴饱满的一生。 圣者无名,大者无形。 层次越高的人,越懂得放低自己。 把自己回归常人、常情、常态中,找回生命最初的样子,方能触碰到世界最真实的一面,用心地去生活。 一如路遥说的: “真正万古长青的是普通人的纪念碑——生生不息的人类生活自身。” 岁月还长,愿你我做好小人物,过好大人生。 作者 | 竹西,爱读书,爱生活。 主播 | 余小闹,安徽省十佳播音员主持人,合肥广播电视台,新浪微博@余小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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