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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不是荼蘼,是野蔷薇啊

 菊斋 2023-05-28 发布于江苏



年少的时侯读亦舒的《开到荼蘼》,最后有这样的句子:“可恨文思似荼蘼”——读到这里,不是不惆怅的。

有一年春暮,约了两三友人去西山采槐花和荼蘼,然而到了地方,想象中的槐花已经落尽,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小白花兀自招摇,篱边路边,尽是蔓延的清香。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这些小白花是荼蘼。

“藤身,灌生,青茎多刺,二三月间烂漫可观,花青跗红萼,及开时变白带浅碧,香微而清,盘作高架。”

明人王象晋的《群芳谱》里这样描述荼蘼。

若不是有“大朵千瓣”四字,想象中的荼蘼和眼前的小白花实在也是容易混淆,尤其间中几丛竟有着绯红色的花瓣,在日光映衬下,说不出的剔透灵秀。


任淡如摄

后来知道了,这些小白花是野蔷薇,不是传说中的荼蘼。



野蔷薇和《群芳谱》里记载的荼蘼一样,也是藤身、灌生、青茎多刺,有小小、单薄的白色花瓣,中间有鹅黄的花蕊。

《群芳谱》里也有“蔷薇”条:
“蔷薇……藤身,丛生,茎青多刺。……别有野蔷薇号野客,雪白粉红,香更郁烈。

除了外观描述接近,后来我想起来,之所以我会把野蔷薇认作荼蘼,其中有个原因,是宋人笔记里的荼蘼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答案,于是关于荼蘼的长相有了很多说法,这许多说法里有一种,认为古代的荼蘼即是现在的“重瓣空心泡”或“悬钩子蔷薇”,“重瓣空心泡”是一种白色重瓣的野花,和野蔷薇不象,但“悬钩子蔷薇”是白色单瓣的野花,长得和野蔷薇非常象。可是后来,我查来查去,事情越来越复杂,荼蘼=悬钩子蔷薇=野蔷薇这个逻辑链条非但无法证实,连“荼蘼”和“悬钩子蔷薇”到底是什么都糊涂了——相关的各种说法和描述实在是互相矛盾,混乱不堪。

宋人杨万里诗里有“野酴醾压野蔷薇”的句子,看来宋时不但有野蔷薇,还有野酴醾,这野酴醾,倒颇有几分可能就是“许多种说法”里的“重瓣空心泡”或“悬钩子蔷薇”——只是我没有考证过,不能确定。

杨万里似乎很爱蔷薇,写过不少蔷薇诗。

红残绿暗已多时,路上山花也则稀。
藞苴余春还子细,燕脂浓抹野蔷薇。
——宋 杨万里《野蔷薇》

杜鹃有底怨春啼,燕子无端贴水飞。
不种自红仍自白,野酴醾压野蔷薇。
——宋 杨万里 《入城》

从杨万里的句子中隐约可以猜到,野蔷薇是象“胭脂”涂抹那样的艳红色,野酴醾大约是白色,不过酴醾是啥花说不清,野酴醾是啥就更说不清了。

另外,清人黄岳渊曾写过一部《花经》,将花分为九品九命,荼蘼和兰花、牡丹腊梅、瑞香同列作“一品九命”——“九品”,来自曹魏的九品中正官阶制,共九品,以一品最高;“九命”,来自周朝官爵的九个等级,以九命最高,“一品九命”,可知荼蘼之高贵不凡,野蔷薇比之荼蘼,就完全是路边贱生的草花了吧,就此来看,荼蘼和野蔷薇也不能是同一种花。

所以,算了吧。
就让荼蘼是荼蘼,悬钩子蔷薇是悬钩子蔷薇,野蔷薇是野蔷薇,各自安好吧。



既不知荼蘼为何物,往后就不要把野蔷薇错认成荼蘼了吧。
实际上,这个季节和野蔷薇同时开又容易错认的是蓬蘽和金樱子的花,都是乱糟糟刺蓬丛里的小白花。

仔细认去,是可以分清的——蓬蘽的花,中间花芯不是那么明显的鹅黄色,花瓣也尖尖的,不象野蔷薇的花瓣,是个有缺口的心形;金樱子的花比较大,只在顶端生一朵,不象野蔷薇那样丛生。


上图:蓬蘽的花 任淡如摄
中图:野蔷薇的花 任淡如摄
下图:金樱子的花 哈哈摄

它们的果子都长得不一样。
蓬蘽的果子是小南瓜一样一瓣一瓣,红红的,酸酸甜甜,金樱子的果子橙红色,两头尖尖的象个小纺锤,果皮上生满倒刺,把刺磨平了,果皮甜甜的很耐咀嚼,这两种果子我都吃过。野蔷薇的果子叫营实,据说是红红的小圆球,我从没见过,可能它结果子的时候我就不认识它了,春秋天的时候我也许曾在山里同一个地方遇见过它,但春天的时候我至少会认认这是蓬蘽、金樱子还是野蔷薇,秋天的时候我连问都不会问——我们院子里种了一架蔷薇,我从没见过它们结果子,故而,我可能觉得野蔷薇也是不会结果的。

忽然就有个问题来了,蔷薇和野蔷薇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不同的物种,还是,野蔷薇仅仅就是野生的蔷薇呢?



今人看来,蔷薇和野蔷薇当然是不一样的。

蔷薇开红色重瓣的小花,悬架在庭院中,小而精致,花头下垂,总象是站不直要人扶一样,故古人说“通体全无力,酡颜不自持”,又说“无力蔷薇卧晓枝”。野蔷薇呢?野蔷薇生长在乡野僻壤,白色单薄的花,能开到泼天泼地,任性恣意。这样的任性恣意,哪里会有“无力卧晓枝”、“酡颜不自持”的娇弱,风尘仆仆间,亦没有“水晶帘动微风起”的精致。

所以简单粗暴来个结论:红花是蔷薇,白花是野蔷薇。


中图:蔷薇的花 张小静摄
下图:野蔷薇的花 长裙摄

但在古代,蔷薇和野蔷薇真似一笔糊涂帐,至少诗人们笔下的蔷薇和野蔷薇,你分不清哪种是野的,哪种不是野的。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唐 李商隐《日射》

这蔷薇,是红花非野生的吧?
可是看下面张桂的这枝野蔷薇,不太象是野的,李白的山间蔷薇,倒象是野的……

东风忽骤无人见。玉塘烟浪浮花片。步湿下香阶。苔粘金凤鞋。翠鬟愁不整。临水间窥影。摘得野蔷薇。游蜂相趁归。
——宋 张桂《菩萨蛮》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唐 李白《忆东山二首》
看阮元的,确认过眼神是白的野蔷薇,然而杨万里又拿出一枝浓得象胭脂的红的野蔷薇:

蒙茸草树蝶交飞,但觉熏衣香气微。忽见山风披绿叶,一枝白破野蔷薇。
——清 阮元《山花》

麦黄秧碧百家衣,已热犹寒四月时。雨复觅春无一寸,野蔷薇发酽燕脂。——宋 杨万里《尚长道十年离索杯酒话旧,怃然若隔世,醉笔》

此外,王象晋的《群芳谱》里称“野蔷薇”为野客,“野客”一词,出自宋人张景修语(字敏叔),原话里对标的却是蔷薇:
张敏叔以十二花为十二客,各诗一章:牡丹,贵客;梅,清客;菊,寿客;瑞香,佳客;丁香,素客;兰,幽客;莲,淨客;荼蘼,雅客;桂,仙客;蔷薇,野客;茉莉,远客;芍药,近客。
——明 都印《三馀赘笔》
从其余十一种花看来,这个“野客”,是给蔷薇,不是给野蔷薇的。虽然,野蔷薇野得更任性,更恣意,更强悍。


长裙摄

古人文字记载下的蔷薇和野蔷薇,似是同一种植物,只是一忽儿指向红花蔷薇,一忽儿指向白花野蔷薇。

那,蔷薇和野蔷薇,到底一样还是不一样呢?

去查植物辞典,说现今蔷薇和野蔷薇的种属并不一样,蔷薇的种属是种蔷薇,野蔷薇的种属是野蔷薇。
而它们的原株本名,都该叫野蔷薇!

据《中国植物志》的记载,野蔷薇是正式中文名,蔷薇是别名——当然,它的别名有很多,《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群芳谱》再加上方言,诸如刺柴、刺梅花、刺麻苔、白残花、九重香、刺蘼、买笑、多花蔷薇、刺花、白花蔷薇、刺红、山枣、牛棘、牛勒、墙靡、刺脑、玉鸡苗这些别名都是它,至于其中哪些属于蔷薇,哪些属于野蔷薇,已经分不清了。

大概是最早的那株野蔷薇后来有了若干变种,常见的叫七姊妹或十姊妹,常种在庭院棚架或挨墙栽植,“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便是说它了。还有花瓣粉红的粉团蔷薇,和白色重瓣的白玉堂。

白玉堂花瓣有三四层,象是波浪状曲线,宋画中的蔷薇,长得就象它:


南宋 马远 白蔷薇图

你看,在南宋马远的时代,便有这么好看的由野蔷薇变种来的白蔷薇,这朵白蔷薇看起来“大朵千瓣”,和传说中的荼蘼相似——所谓荼蘼=野蔷薇,确不算空穴来风了,只是彼时的野蔷薇,不是我们在山野里看到的白色单瓣的那种野花。



我们还是说回那种白色的野蔷薇。

民间常叫它刺脑、刺柴、刺梅花、刺麻苔、刺花,盖因早春的野蔷薇初生时,在刺皮底下有嫩蕻,小儿摘取时,常常会被刺伤。

但嫩蕻好吃,三四月嫩蕻新抽时,鲜洁可口,小儿爱掐而食之。

蔷薇,野生林堑间。春抽嫩蕻,小儿掐去皮刺食之;既长则成丛似蔓,而茎硬多刺,小叶尖薄有细齿;四、五月开花,四出,黄心,有白色、粉红二者;结子成簇,生青熟红,其核有白毛。
——《纲目》

这个嫩蕻,是野蔷薇刺藤子上抽出的新的茎芽,长得越粗壮越是鲜嫩清甜,民间也叫刺苔、刺蕻子或月亮蕻子,常生在野蔷薇的刺丛深处,新绿中透着暗红,油亮饱满,要很小心伸手到根部一下子掐断,然后撕去紫色的皮,露出绿盈晶透的茎肉,一口咬下去,水灵灵,绿盈盈,脆生生,甜蜜蜜,滑溜溜,好吃。

野蔷薇的嫩蕻除了生食,也可以剥皮,焯水,切成小段装盘,或者炒食。

嫩蕻渐老,四五月份开了小白花,便可炸食,或做酱、酿酒。

清人喜欢将半开的蔷薇花与茶叶拌在一起制成花茶,即《花镜》里说的“采含蕊拌茶亦佳”,或以糖腌制,据说董小宛的百花糖露里便有野蔷薇糖露。


任淡如摄

较为复杂的功用是和化妆用的铅粉一起加工成药粉或妆粉,比如《红楼梦》里的“蔷薇硝”,应该就是这类药妆粉,因蔷薇性凉,可消散清热,又因其清香可遮掩汗味,故尤其适合夏日用。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斑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
——《红楼梦》第59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蔷薇硝”的做法,是将蔷薇花整朵摘下,浸泡水中,置于石钵中杵槌研碎,萃取花汁,拌入香料、银硝等上笼熏蒸,晒干研粉,便可用来妆面。
研碎取汁后剩下的花泥,有另一神奇的去处:

篱畔寻芳花已稀,家家盆捣野蔷薇。雕成双宿鸳鸯坠,香透玉郎白袷衣。
——顾瑶光《虎丘 竹枝词》
顾瑶光是清代人,此诗说暮春时节的苏州,女子们喜欢用野蔷薇捣成花泥制作小佩饰,这种佩饰的做法,大概是将榨压去水后的花泥稍微晾干,再用小钵研成极细软,或者纯用花泥,或者加入檀香沉香粉,抟成念珠、扇坠、香佩,阴干即坚牢可用,诗里的鸳鸯坠便是香佩的一种,垂挂在情郎的白袷衣内,婉转生香,使野蔷薇春末的香气,一直可以延续到深秋。

深秋,野蔷薇结子成簇,殷红坚实,是一味叫“营实”的中药,若采了回家插瓶也好看。
野蔷薇的根亦可煮酿酒,茎叶亦可煮作饮。

如此,一丛生在山野间、无人管顾的野蔷薇,初春可食其茎,入夏可赏其花,入秋可药其实,根、茎、叶、花、果俱有用,真是什么都好。

可是造物还嫌不足。



于是,世间有了“蔷薇露”。

唐末张泌的《妆楼记》记载着五代年间,昆明国向后周进献源自西域的蔷薇水十五瓶,异常芬馥:
“周显德五年,昆明国献蔷薇水十五瓶,云得自西域。以洒衣,衣敝而香不灭”。 

这是古籍中有记载的中国最早的香水,大概就是从西域的大食国、占城国、爪哇国、回回国引进的,还有个有趣的名字,唤为“阿剌吉”。

这种“阿剌吉”,后来催生了中国人自己的蔷薇露。

古籍里对蔷薇露的制作多有记载,比如《小山画谱》和《清稗类钞》,里面都提到用野蔷薇制蔷薇露:
“野蔷薇,生于坡岸,单瓣五出,圆而缺,香烈,取之烝(蒸)滴成露者是也。”(《小山画谱》)
“野蔷薇,……芬芳过之。药肆用以制蔷薇露者,即此物也。”(《清稗类钞·植物类》)

鉴于古人蔷薇和野蔷薇名称的混乱,此处用的,是蔷薇还是野蔷薇呢?我觉得是野蔷薇。野蔷薇的花香,是要比蔷薇来得浓郁的。

清人陈淏的《花镜》里,把“蔷薇”和“野蔷薇”列为不同的条目,但只在“野蔷薇”条目下说到采花做露的法子:
“野蔷薇叶细而花小,蔓生篱落间,花有纯白、粉红二色,皆单瓣不甚可观,但最香甜,似玫瑰,多取蒸作露。”


任淡如摄

明末清初的朱彝尊更明确写道“野蔷薇开白花,田家篱落闲处处有之,蒸成香露,可以泽髪”,他的《鸳鸯湖棹歌百首》里写道:
姑恶飞鸣触晓烟,红蚕四月已三眠。白花满把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清 朱彝尊《鸳鸯湖棹歌百首》

大概朱彝尊时,野蔷薇已在南方的山野间到处蔓生,不是稀有之物,爱美的大嫂子小姑娘一到野蔷薇开花的时节,便会在田间篱落采摘喷香的野蔷薇,自己在家里用土制蒸馏器制作花露——一种类似烧酒器具的器具,将野蔷薇加以蒸馏,得到“花露”或“香露”,考究些的,还可以将露液兑到茶油里,制成润发的“花露油”。“香露”或“花露油”,都可以抹到发丝上,然后反复梳理,效果和著名的润发名品“桂花油”有得一比。

野蔷薇花露是可以直接喝的,还可以作为调料加入到饮料、汤肴、糕饼当中。


任淡如摄



我曾蒸过野蔷薇露,也曾做过野蔷薇花囊。

记得那年上山,原本是采了槐花荼蘼来作酒作粥,槐花既无着落,荼蘼也翻作无据,荼蘼粥、飞英会云云更是无所说起。所采野蔷薇一小篮,遂临时变更为花囊。


任淡如摄

蔷薇可药用,用作花囊倒也不坏。

喜欢荼蘼的宋人,追求天趣与真味,倾情于朴素自然的天成之物,他们曾把荼蘼、素馨等鲜花做成帐熏——取半开的鲜花装在纱囊、绢囊里,放置在床榻的角落,如《闲情偶记》所言:

白昼闻花,其香仅在口鼻;黄昏嗅味,其味直入梦魂。

“野蔷薇、撒满一床”,花气牵引着的梦魂,一定是径入那山林幽野处吧。

毕竟,它唤作“野客”啊。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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