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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内经》为巴蜀人创作,天下之中在西南,帝俊为其先祖

 成中行 2023-06-01 发布于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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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德华

《山海经》中“皆逸在外”的后五篇——《大荒四经》和《海内经》,在十八篇中是以“附属”的性质排列在《五藏山经》《海外四经》与《海内四经》十三篇之后的。至于后五篇是一个整体,还是作为两个相互独立的文本,则需要我们对文本作具体的分析。

《大荒四经》只有东、西、南、北四荒叙写,不像《五藏山经》中有一明显的中心即《中山经》。《大荒四经》与《海内经》也不像《海外四经》与《五藏山经》那样,共同构成“地中—海内—海外”的王朝天下图景。蒙文通将《海内经》视作《大荒四经》中的一篇,认为《海内经》的中心也就是《大荒四经》的中心。但是仔细分析《大荒四经》和《海内经》的文本叙写结构,可以说《大荒四经》与《海内经》有着各自不同的“天下之中”。

首先,我们来分析《大荒四经》四方叙写结构所呈现的地理中心。《大荒四经》东西南北四方的叙写结构,其实就暗含一个四方的中心。那么,这个中心地域究竟何在,《大荒四经》并没有明言,但是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大致确定《大荒四经》的中心所指。

其一,从所载内容来看,《大荒四经》叙写内容与前十三篇中的《海外四经》有着相同之处,而其最显者莫过于其中对各方方国的记载。《大荒四经》所述四方方国,绝大多数亦见之于《海外四经》。若将《大荒四经》与《海外四经》《五藏山经》进行比较,从其叙写的重合之处,即能够辨别出《大荒四经》四方包围的中心的大致地理范围。

其二,除方国外,有两处值得提出:一处是《大荒南经》所言舜葬苍梧之地:“南海之中,有泛天之山,赤水穷焉。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以舜葬处作为参照点,此地在《大荒南经》中为南荒之地。另一处是昆仑,《大荒西经》中有昆仑之丘,《西次三经》中也有昆仑,以昆仑作为参照点,可知昆仑在《大荒四经》属大荒之地,在《西次三经》中则明显属于海内。

从以上两点可以看出,《大荒四经》记载的荆楚、西南巴蜀以及西北昆仑区域等地大都属于荒外之地,不在《大荒四经》四方呈现的“海内”范围之中。对《大荒四经》四方所呈现的“海内”范围的大致界定意义有二:一是《大荒四经》四方所呈现的“海内”虽然小于《五藏山经》的“海内”地域范围,但是“天下之中”是在河洛地区则无疑;二是南方荆楚之地与西南巴蜀之地不在“海内”范围之中,这为我们探讨《大荒四经》产生于南方地域提供了便利。

上文业已指出,《海内四经》四篇是以昆仑为中心的四方叙写,那么,与《海内四经》相较,列于《大荒四经》后的一篇《海内经》,此“海内”又是何指呢?

如果《海内经》叙写的内容也称作“海内”的话,那么,此“海内”的中心即是它叙写的中心。在《海内经》中,“东海之内”最为简略,只有一条。“南海之内”和“西海之内”记载丰富,占大部分篇幅,并且集中在今西南与西北部地区,这一区域也就是《海内四经》的昆仑区域。

但是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海内经》中的“西海之内”的叙写中,竟然没有“昆仑”。对于“昆仑”这座名山在《海内经》中的缺位,我们的解释只能是,在《海内经》的“海内”图景中,作为“帝之下都”的“海内昆仑”并不在叙写的视野之中,昆仑只是到了《大荒西经》中才出现,叙写也较简略,只是作为《大荒西经》中的一座山加以叙述,对于其神,只说了外在特征,即“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与《海内西经》所说的开明兽相似。到了《海内四经》中,昆仑才成为“帝之下都”,并成为“海内”的中心。在《西次三经》中虽然也被视作“帝之下都”,但其作为“天下之中”的地位已悄然被《中山经》的核心区域——“地中”所替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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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海内经》中虽然没有昆仑这座山,却有《大荒西经》《海内西经》《西次三经》所载录的昆仑区域中的一些标志性的神木如建木,以及水道如弱水等的叙写。比如建木:“有九丘,以水络之……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暤爰过,黄帝所为。”同时在《海内经》中也有“天下之中”的都广之野:“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杨慎《山海经补注》云:“黑水广都,今之成都也。”郭璞注曰:“其城方三百里,盖天下之中,素女所出也。”郝懿行根据王逸注《楚辞》引“其城方三百里,盖天地之中”十一字,“是知古本在经文,今脱去之,而误入郭注也”,并指出郭璞注“天下之中”应依王逸注为“天地之中”。笔者认为郭璞的“天下之中”较适合神话原义,即表明此“都广之野”是天帝的“天下之中”;而天地之中,则不仅是天中也是地中。从《海内经》对都广之野的叙写来看,主要突出了都广之野动植物的神性和祥瑞特征。《淮南子·墬形训》云:“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可以认为,“都广之野”正是《海内经》中的“天下之中”。

由此可见,《大荒四经》与《海内经》,其“大荒”与“海内”并不是一种简单的相互关联的地理单元,即单纯地理上的指称;二者之间也并不构成四方“大荒”与中心“海内”的关系,而是分别反映了以“四荒”所呈现的中原地域中心和以“都广之野”为中心的两个“天下之中”。

如果说前十三篇是北方对上古时代“天下之中”的地理建构,那么后五篇则反映了南方对上古“天下之中”的地理建构。蒙文通对上古的族群融合与地域分布有着深入的研究与精到的见解,他在《略论〈山海经〉的写作时代及其产生地域》一文中认为,《山海经》叙写的传说核心人物帝俊以及生产工具和生产技能的创造发明者,与中原古史传说系统《世本》《汲冢竹书》《大戴礼记》《史记·五帝本纪》有别,说明《山海经》产生于巴蜀、荆楚。但是他未能注意到其所列出的帝俊及发明者完全出自后五篇,尤其是作为天神与人祖的帝俊不仅未出现在北方古史系统之中,也未出现在《山海经》的前十三篇中。如果从文本叙写的人物角度进行比较,我们只能说《山海经》的后五篇出自南方巴蜀、荆楚。

当然,认为《大荒四经》《海内经》五篇为南方地域的产物,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后五篇反映了南方上古“天下之中”的建构及地理观的演变。从《海内经》叙写的神话传说人物与文本叙写结构来看,《海内经》的人物叙写方式,并不是以方位加以安排的。《海内经》在按照方位即东海之内、西海之内、南海之内、北海之内叙写“海内”之后,集中叙写了炎帝、黄帝、帝俊、少皞及其后裔,太皞是在叙写巴国历史时出现的,虽然游离于群帝及其谱系的叙写之外,但是性质却等同。所以,若加上太皞,则具有谱系的群帝包括炎帝、黄帝、帝俊、少皞及太皞,除帝俊外,其余四帝与北方古史系统中以方位划分的五帝系统多有重合。从这一角度来看,笔者比较倾向于徐旭生的观点,即炎帝、黄帝、帝俊、少皞、太皞属于五个较大的氏族或部族,他们在《海内经》中以相同的身份被叙写,说明《海内经》中作为“天下之中”的“都广之野”,是南方巴蜀人以自己部族所在为地理中心对“天下之中”的地理建构,叙事文本所指涉的是古国时代部族融合的历史及地理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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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众帝外,还有作为众帝之裔的发明者。这些发明者,与《世本·作篇》所载的“作者”即众多发明者绝无雷同。对于这种现象,蒙文通认为是南北地域不同造成的,这也许是一个原因。若进一步比较《海内经》与《世本》关于“作者”的叙述,则可发现有两点不同:一是《海内经》中的“作者”,虽有姓名,却是作为众帝后裔、在众帝的谱系中叙述的;二是在帝俊、炎帝、少皞、太皞、黄帝的谱系中,唯独黄帝、太暤的后裔没有“作者”的交代;而《世本》中的“作者”,据汉宋衷注大都为黄帝臣。这种明显的不同,说明在《海内经》中帝俊最为重要,因为他的后裔“作者”(发明者)最多。这也说明作为天下之中的“都广之野”正是以帝俊为首的众帝的“天下之中”,文本指涉的正是僻处西南的巴蜀以自身族群为中心对“天下之中”的地理建构,置于众帝谱系中的“作者”,反映了南方边缘族群对帝俊的推崇以及对其他帝系族源的尊重。

其次,我们梳理《大荒四经》叙写的众帝之裔在四方建立的方国。《世本·居篇》是对古帝王、诸侯和卿大夫的居地及迁徙情况的记录,上古时代帝王居地主要在中原一带。如果我们将《大荒四经》与之相较,则可发现《大荒四经》的方国除了一些没有谱系的方国外,大都是古帝之后裔所建,涉及的古帝有帝俊、颛顼、黄帝、少皞,其中颛顼出现十次,帝俊出现七次,黄帝与少皞各三次,炎帝一次。与此相应的是众帝后裔及其分布于四方的情况:帝俊后裔多在东方,南方次之;颛顼后裔以北方为多,南方、西方次之;黄帝后裔主要分布在西方与北方;炎帝后裔主要在北方;少皞后裔则除东方外,其他三方各有一裔国。由于帝俊与羲和、常羲化生日月的神话,故而帝俊在《大荒四经》中地位颇高。就四方方国来看,帝俊后裔之国也最为显著,“黍食,使四鸟”是他们的标志。徐旭生认为四鸟是帝俊族群四个氏族的图腾标志。颛顼之裔国也大都食黍,有的也“使四鸟”。从这方面看,颛顼与帝俊有着某种相承性。《大荒四经》中两次提到颛顼生老童,据《世本》老童为楚先,屈原《离骚》说“帝高阳之苗裔兮”,自称是颛顼帝的后裔,确有所本。应该说在《大荒四经》中的古帝,除了帝俊就是颛顼,从帝俊是楚地创世神话的重要人物之一、颛顼又为楚人的祖先来看,《大荒四经》或许如袁珂所说为楚人所作。

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帝俊作为族群先祖,他的族群属性发生了明显变化。《海内经》中帝俊与黄帝、太皞、少皞、炎帝没有血缘关系而在《大荒西经》中,帝俊却与华夏集团中的四姓(姜、销、姬、姚)产生了关系,所以徐旭生认为:“姜、姬、姚均属华夏集团,姜、姬二姓又为炎黄二帝的宗姓。销姓出于帝鸿,帝鸿实在就是帝江,又见于《山经》中《西次三经》,那也当属于西北方的华夏族,所以说帝俊的传说出于华夏集团,可以说没有疑义。”帝俊族群身份的明显变化,说明边缘族群对自身族群祖先中心化具有一定要求。这与上文所说的《大荒四经》四方所呈现的“海内”以及海内“天下之中”所指涉的中原区域也是一致的。《大荒四经》亦如同《海内经》一样,是边缘族群通过“大荒”四方的叙写,建构了以众帝为中心的四方地理空间与社会组织形态。这一空间结构与组织形态,反映了上古王朝时代边缘族群对中原华夏族群的认同,也反映了边缘族群对其中心族群后裔身份的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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