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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南疆行/14

 爱游泳的黑熊 2023-06-01 发布于福建

发现天涯社区近期删了不少帖子,包括这篇南疆行的文字版(所幸在百度快照里找到了),以及“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左宗棠”——挺遗憾的,这么多年的积累和跟随……

14 深山里的王冠——在塔县

塔什库尔干,是塔吉克族自治县, 当地人常简称“塔县”。它在中国最西端的帕米尔高原上。离最近的城市喀什也有三百公里山路,交通很不方便。但一路风景不错,冬日是另一种洪荒之美。
还能看到公格尔峰和慕士塔格峰,两座巨大的雪山在天上遥遥相对——真的感觉是在天上,它俩在地图上还很远,当你看到他们,会觉得自己是个婴儿,正仰望两位白头老者对坐谈心。任何影像都装不下这真实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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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喀什去塔什库尔干路上拍的,很少停车,都是随手抓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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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士塔格雪山,这是山脚,山峰还在云雾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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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亘古寂寞的荒原,也有蓬勃张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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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县城了。蓝天,雪山,高高的白杨,茂密的红柳,彩帽丝巾、身材颀长的女子,这就是塔什库尔干的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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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塔乡风物,和西藏很像,甚至人的气质也像。可能高原更接近天界,远离了下面尘世的蝇营狗苟、尔虞我诈,就像《庄子》里说的“天民”。
塔县不大,但很新,多数楼房都是新建的,而且没太高的,多数是两层,超过三层的极少,占地也都不算大,让人有逛儿童乐园或者缩微公园的感觉。这里毕竟人少,全县一共三万人,放在内陆,就是个小规模的乡而已。
最近几年,政府的财政支持力度比较大,所以县城一派新面貌。当地老乡的生活也没太大压力,在县城做点小生意的,很多人都住进了新建的“廉租房”小区,我遇到过几个司机、小店主,都是如此。这在其他地方应该不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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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吉克汉子的形象。这是偏远山村里的两位老乡。
塔吉克人的面貌,在中国各民族里面最有“西方”特征(如果不算俄罗斯族的话):长脸,深眼眶,最显眼的是极高大的鼻子,眼珠是很剔透的黄色或灰色,也有蓝色和黑色的,头发则多是黑色。维吾尔人的摸样,则介乎于塔吉克人和汉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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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什库尔干的地标:飞鹰塑像,当地人喜欢叫“鹰雕”。它背负苍天,俯瞰县城。

高原上的塔吉克牧人与鹰为伴,生活中处处有鹰的符号:跳的是鹰舞,吹的是鹰骨笛,长得是老鹰鼻子,甚至他们驱赶羊群的啾啾声,我也觉得嘹厉如鹰之长啸——但他们说不像,他们还能模仿得更真切。可惜没法放视频上来。
好了,抒情适可而止,说说在塔县的见闻。
我坐了一辆营运皮卡到塔县,这里路不好,皮卡车很多,因为实用,能拉人拉货跑山路。跑这条路线的司机,汉、维、塔族都有,我坐了个汉族司机的车。
听司机说,他每次上塔县,都住同一家旅馆,因为旅馆老板以前也是跑车的,这旅馆几乎成了塔县-喀什线的司机俱乐部。司机们都想省钱,不住标间,只住二十块钱的床位。我听着心动,也想跟他们住一起。
到了县城,司机先把我拉到旅馆,粉色二层小楼,一个大院子,停的皮卡车不少,让人想起老式“大车店”。旅馆名字我忘了,一条街上有好几家同名的,没司机指点,还真不好找。
这儿的普通间有四张床,带单独的卫生间,热水充裕,其实舒适性堪比标间,而且还有人作伴,不闷。至于二十块钱的住宿费,那是给司机们的优惠价,老板想收我四十,还价还到了三十。
旅馆老板两口子是河南人,还雇了一个本县的塔吉克妇女打扫房间。这塔吉克大姐几乎一句汉话都不懂,却能领会老板娘河南口音粗声大嗓的吆喝,随时把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床单被罩每天都洗换,卫生间的瓷砖也拿刷子细细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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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房间,两位都是跑车的司机。
高原阳光充足,床上的被褥被晒得满是太阳味,非常惬意。我在这儿住了三天,还抽空洗了几件衣服,半天工夫就晒干了。
冬天游客少,县里很多旅馆都关门了,开门的也很冷清。我住的这家却天天客满。房间里每天都换一拨维族或汉族司机。头天晚上,有个同住的司机老刘,从八几年就在国营运输公司跑车。我打趣说,你老婆肯定很漂亮。老刘惊诧: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隔壁老王?
其实在八十年代,运输公司的司机是很热火的职业,多能娶上漂亮老婆。
那时候开车也爽,不查超载,没摄像头罚款。但老刘说,也不全好:那时路烂,比现在慢好几倍,还有车匪路霸啊,司机最头疼过河南,特容易被讹,看见马路中间摇摇晃晃骑自行车的,都不敢按喇叭,你一按,他立刻栽倒,然后路边冲上来一群人,不掏几百块钱你走不了。还有安徽,收费站多,收钱特别贵,路还差;江苏、浙江也有收费站,但便宜,路也好。
至于当年在新疆跑车,老刘说,各族人都很好,很热情,你出点儿什么故障,老百姓争着帮你。
还和两个卖干果的维族老兄同住。他们家在阿图什市,开个皮卡来塔县,在商业街路边摆摊,现场用干果磨制“果酱”。皮卡后厢装着发电机,给果酱机供电。他说头天卖了一千六,打算明天卖两千,然后收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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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住的那位老板在制作干果酱,现卖。四人谁是顾客?看帽子就知道了。塔吉克人都戴平顶帽。
干果商老兄汉语不太好,连猜带比划,互相也能明白。他今年四十岁,三个孩子,大儿子已经读大专了。又坏笑着低声说,还有个“女朋友”。估计就是二奶。
听说我三十八了还没“羊缸子”(老婆),老兄惊得从床上弹了起来。我说快了,这次来塔县,就要在本地找一个。这老兄却摇头摆手,说这主意大大地不好,塔族太脏太笨……
干果老兄说的,其实是南疆维族对塔吉克人颇为普遍的观念,觉得塔吉克人处处落后,这次转悠,也曾听维族基层干部表露这种态度。
说到这儿,就要进入一个更“敏感”的话题了,它就是新疆各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汉人评说这个话题,得比谈论维汉关系更慎重,所以需要先解释一下。
我的立场,第一,是不回避那些民族间的偏见、歧视,如实记录;第二,是做一些理性的分析,讨论各种偏见产生的原因,以及它掩盖了哪些事实。把这个来龙去脉讲清楚,各种偏见、误解其实就不攻自破了,更“有利于团结”。
反过来,如果干部、学者们都回避这类问题,装作没听见、不存在,可它们照样在民间流散、盛行,这就不是什么好事儿。抓住这些问题,解剖它、化解它,才是学者该干的事。在这方面,我这搞历史的更有优势。

续14 继续在塔县

新疆各民族间的互相看法和偏见,其实和汉地也有想通之处,原理都是一样的。所以先说说汉人之外的南疆民族结构:
南疆盆地,维吾尔族生活在绿洲平地上,主要搞农业,养羊是辅业。盆地边缘的山里,有塔吉克族、柯尔克孜族,主要是游牧生活(塔吉克人其实有一点农业,后面会说。另外,我们暂不涉及蒙古族和哈萨克族)。维吾尔族人口很多,塔吉克、柯尔克孜人就很少了,加起来也不到维族的十分之一。
所以,维吾尔族和周围山地民族,就是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关系。农耕民族一般都有自己的文字,有繁华的城市,有一套社会组织,所以总把游牧族看做粗野的蛮夷。历史上,汉人也是这么看待北方草原民族的。这几乎是所有农业民族的的共同偏见,进入现代社会,才开始慢慢修正。
那塔吉克人对维族的观念呢?下面也试着说说。
近代以来,农业社会向游牧地区扩张,是世界性的大趋势,小说《狼图腾》也记录了这个过程。在南疆,塔吉克人、柯尔克孜人也都受到了维族人口扩张的挤压,靠近山外的牧区被开发成了农区,那里的塔吉克人、柯尔克孜人逐渐被维吾尔族同化。现在新疆有约五万塔吉克族,生活在塔县的近三万人还在说塔吉克语,其他靠近山外的两万多人,都是说维语,已经不会说塔吉克语了。
因为这个历史纠葛,塔吉克人对维族都比较抵触。在大学里的教授,和跑塔县的汉族司机,都给我讲过这些。但塔县的塔族老乡,倒极少表露这种情绪,他们性情太仁厚,不喜欢在背后谈论别人(没喝醉的情况下)。我和塔县的几个中学生一起玩,也聊到过来这里的维族,他们只说了一句:“现在到处都是维族!”
但在山里见过两个塔吉克汉子,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大概是怕我紧张,就拍着胸脯子,用极差的汉语说:“别怕,我,不是维族!他们就知道这个……”用手做出拈钱的动作。他们眼里的维族,似乎是花言巧语,唯利是图。
我在维族社区生活过,觉得在接人待物方面,维族、汉族其实没本质差别。塔吉克老乡观念的来源,应该是在塔县做小生意的维族。有些维族小商人做生意,嘴皮子很好使,称兄道弟,赚小钱的念头太强烈(在新疆的旅游景点,经常能见到这种人)。高原上淳朴的塔吉克人比较烦这个,在人情中混入钱的因素,他们很难接受(藏族老乡也是如此)。
这么说来,塔吉克老乡对维族的观念,也有很大偏见。如果双方交往增多,这些偏见应该能逐渐消除。至于历史上的恩怨,更不该影响现实生活。要是什么历史旧账都要算清楚,任何人的日子都没法过了。我们梳理历史,是为了化解现实中的纠葛,而不是相反。
和前面说的柯尔克孜地区一样,在塔县,除了商人,来当干部、老师的维吾尔人也不少,所以本县的塔吉克人,多多少少都懂一些维语,维语水平远远高于汉语。其他方面受维族的影响也不少,比如我在喀什认识的中学生,买买提江,他这名字就是维吾尔风格,他给我解释的时候,还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清朝和近代以来,满、汉官员进入新疆,也是通过维吾尔人了解塔吉克人的,比如“塔什库尔干”这个地名,就来自维语,塔什是石头,库尔干是城堡,意为石头城。塔吉克语的石头城就不是这么说。
由于塔吉克人对维族的小怨念,他们对汉族的态度非常好,对中国的认同和感情也非常之深,因为汉人的到来,让他们看到了“制衡”维族的希望。在塔县的汉族,主要是干部、军人和生意人,他们也都爱谈起塔吉克人的友好、爱国。
但汉人也带来了些消极的东西,最明显的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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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县的塔吉克既种一点地,也养一些羊和牦牛。到夏天,就赶着牛羊去较远的高山牧场了。村子都在低点儿的地方,羊群在这里过冬,牦牛不适应低海拔,冬天也留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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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照片看着很乡土。不过该补充一点儿:塔吉克人虽被维族老乡视作生番,但从渊源上说,他们可是中国人里最“洋气”的,历史的悠久、灿烂,甚至不逊于“五千年文明史”的汉族。
拿很枯燥的学术话来说,塔吉克人的语言,属于“印欧语系”的“印度-伊朗语族”。说通俗点儿,今天欧洲的英、法、德、俄、意、西等等各种语言,加上伊朗语(古代的叫波斯语)、印度语(古代的叫梵语,正版佛经都是梵语),他们都是一大家子,所谓“印欧语系”,牛吧?
印欧语系里,塔吉克语属于伊朗语(波斯语)这个分支,和印度的梵语也比较近。
波斯文明非常古老,或者说,它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超级大帝国,曾地跨亚、非、欧三大洲,西头挨着著名的古希腊,一群哲学家在那儿吵吵嚷嚷,不得志的,就跑到波斯帝国的宫廷里谋职,有些希腊小城邦干脆就被帝国给吞并了;帝国东头还包含了古印度的一部分,印度人把大象进贡给波斯帝王——大帝还看不上眼呢,因为他还有非洲大象,个头更大。
那还是伊斯兰教、基督教出现之前,中国的春秋时期,所谓华夏文明,就是一些华北的小国,华南都算蛮夷世界了。比得过人家吗?
再到汉武帝的时候——说曹操曹操到,汉武帝真来了——中华帝国空前扩张,张骞开通西域,发现从新疆的喀什(那时叫疏勒国)再往西,就都是说波斯语的地盘了,汉朝给他们叫“塞人”,他们有很多城市,在羊皮纸上横着写字(汉朝人竖着写字),铸造金银钱币,还都擅长经商,男人普遍怕老婆。西汉的新疆本地人还没有文字(至少现在没发现呢),汉武帝感兴趣的西方,就是波斯语世界的文明。
为啥叫“世界”呢?因为汉武帝那会儿,波斯帝国已经终结了二百多年,变成了很多中小国家。它是被古希腊著名的亚历山大大帝征服的,于是又接受了很多希腊人的文化。
从汉朝到唐朝,中国和西方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交流的主渠道,都是波斯语世界。说波斯语的人还大量进入南疆定居,所以印度的佛教、罗马帝国的基督教(唐朝叫景教),乃至伊斯兰教传入中国,也往往经历波斯语的中介。和汉代不同,魏晋隋唐的中国人,给波斯语人叫“胡人”,比如闹安史之乱的安禄山,他血统是“胡父,突厥母”,突厥和胡分得非常清楚。
但唐朝之后,就慢慢不行了,北方草原上的游牧人,一批批进入南疆和中亚绿洲,他们说突厥语,逐渐把绿洲居民的语言给同化了。这个过程长达数百年。有些比较“顽固”的波斯语人,只好退避到了荒凉的大山里,半农半牧,生活远不如绿洲富裕,甚至连文字都忘光光了(只有今天的伊朗,虽然地盘远不如当年的波斯帝国,但还保存了一些老波斯文化)。
以上是塔吉克人的历史渊源,很多细节也说不清了。现在他们主要分布在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都是深山国度。昔日波斯文化的辉煌,在塔吉克人中已经没有什么痕迹了,他们没有史书,现在文化人也很少,波斯帝国对他们,恐怕还不如《小苹果》熟悉可亲。只有这个民族的名字,“塔吉克”,波斯语是“王冠”的意思,还依稀残留了一点昔日的华丽,也许是昔日一支退避到大山里的王族吧。
塔吉克男女,哪怕穷山沟里没上过学的文盲,他们的神态举止,独特的服饰,我老感觉有某种底蕴。这感觉和维吾尔族不一样,和哈萨克、蒙古族、藏族也不一样,但很难表达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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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县城的大街上没拍过妇女的照片。这是在偏远小村一户老乡家吃晚饭,女主人看要照相,忙从柜子里找出了首饰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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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吉克人见面的礼节也颇有特色,就是各种亲嘴:俩男的见面,是握手的同时、互亲手背(上图中,后面那两位正在亲),如果觉得亲一下不够意思,还要三下、五下,这动作完成很快,不知他们怎么就有亲几下的默契;男女相见,是女的亲吻男的掌心(前面这两位);俩女的相见,是互相亲吻脸颊;长辈见晚辈,是亲一下晚辈的脸颊或嘴。
这些礼节生活中很常用,满大街都可以见到,我倒没特意拍摄过,相信网上会很容易搜到。
走在塔县街头,路人说的是维语还是塔吉克语,基本也能分辨出来:维吾尔语辅音用的很多,听着是“嘁哩喀喳”的感觉;塔吉克语元音运用更多些,听着是“梯里秃噜”的感觉。
我也学了几句简单用语,如你好,是“塔姆西斯恰而焦”或“扫卡套”,你是“头”,我是“瓦兹”,谢谢是“塔夏库瑞”。塔吉克语也有谓语、宾语倒装的现象,“我打你”说成“我你打”,这和突厥语族、藏语相似,和汉语、英语则不同。


李硕游记系列:

1、2015 南疆行/01-02
2、2015 南疆行/03
3、2015 南疆行/04
4、2015 南疆行/05-06
5、2015 南疆行/07
6、2015 南疆行/08
7、2015 南疆行/09
8、2015 南疆行/10
9、2015 南疆行/11
10、2015 南疆行/12
11、2015 南疆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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