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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谦:为什么应该离开《纬书集成》重新整理谶纬文献?

 新楚 2023-06-01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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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的《纬书集成》是谶纬文献辑佚的重要成果,当今学界使用谶纬文献多以此书为据。但《集成》是以前人辑本为主,加入新辑佚文整合而成,其主体是二手文献,并未复核原始出处,因而沿袭了前人辑本的种种缺陷,有大量误立篇目和误辑文句的情况存在,难以信据。对谶纬文献仍有重新整理之必要。新辑本应遵循如下原则:(一)佚文据原始出处辑出;(二)注重辑佚来源文献的时代性;(三)明悉来源文献的引书体例,并采用最优版本;(四)明悉所辑之书的内容与体例;(五)充分利用前人考订成果。同时,新辑本应在体例上努力区分东汉图谶与魏晋南北朝谶书,各篇并加解题,为使用者提供便利。

一、谶纬辑佚的历史与现状

任何人文学术研究都必须建立在可靠的文献基础之上,谶纬研究自然以谶纬文献为依据。所谓“谶纬”或“纬书”,是指兴起于西汉末,定型和尊崇于东汉的一类冠以“河图”“洛书”及七经之名、伪托上天及圣人、神化儒学的文献,东汉人习称“图谶”。魏晋南北朝时期,还有一些与汉代图谶类似的新出之书,一般也都归入谶纬文献的范畴之内。所以,学界习惯用“谶纬”一词作为汉代至南北朝时期产生的此类文献的总称。由于谶纬文献散佚较早,学者只能依靠辑本进行研究。因此,辑本的优劣将很大程度上决定研究的可信与否。

元末陶宗仪纂辑《说郛》一百卷,其《古典录略》中载有纬书14种,虽每种多仅寥寥二、三条,仍可谓谶纬辑佚之滥觞。明末重编百二十卷本《说郛》,所收纬书种数和内容相比原本都有较大的增加,达到35种425条。专力辑佚纬书的著作,则以明末孙瑴的《古微书》为最早。明代中期以后,“古学”兴起,重视汉唐注疏,谶纬文献重新进入学者视野。孙瑴等人的谶纬辑佚工作,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展开的。值得注意的是,重编本《说郛》的校阅者中即有孙瑴,故《古微书》中往往有与重编《说郛》相同之文。略晚于《古微书》,明末尚有杨履圜等辑《纬书》,时间当在崇祯末。以上辑本皆不载文献来源。

谶纬文献的辑佚以清人辑本为大宗,较明人辑本更为严谨细致。时间上最早的当属殷元正原辑、陆明睿增订的《集纬》,成书约在乾隆中期。此书所据文献多明清著作,其中单一出处者多不可信。又殷氏辑此书时间较早,其时尚无武英殿本《易纬》八种,故《坤灵图》《稽览图》等皆从他书辑出。《乾凿度》目下注“刻有全文,此不更录”,乃指行世之明嘉靖间范氏天一阁刻本或清乾隆间卢见曾雅雨堂刻本。乾隆间开四库馆,从《永乐大典》中抄出《易纬》八种(其中两种为宋人伪造),虽残阙、错讹严重,尚得窥南宋馆阁藏本的大致面貌。此后钱大昭辑《七经纬》,篇幅不大,似是读书时随笔采录,非专力于此。嘉庆间赵在翰辑《七纬》,除《易纬》八种外,以《后汉书·樊英传》李贤注所据七经纬篇目为准,不收《河图》《洛书》及《论语谶》。道光中,顾观光以《七纬》不载谶书,乃辑《七纬拾遗》及《河洛纬》以补之。顾氏使用文献比较审慎,所据出处均不晚于宋代,可靠性较高,在清人辑本中十分突出。道光、咸丰间马国翰辑《玉函山房辑佚书》,其中“经编·纬书类”收有纬书,王仁俊《玉函山房辑佚书续编》略有辑补。马氏见闻不广,其辑本特色在于排比、整合工作,佚文数量则略逊于此前的《七纬》。与马氏同时的黄奭也致力于辑佚,其《逸书考·通纬》是在《七纬》的基础上大幅增益而成。咸丰、同治间成书,光绪初刊行的乔松年《纬攟》,在《古微书》基础上重辑,收书131种,数量最多。又附《古微书订误》《古微书存考》,指出了不少孙瑴原书的误辑或存疑之处。此外,清人辑本尚有姚东升《古微书补阙》、刘学宠《诸经纬遗》、林春溥《古书拾遗·纬候逸文》、王家璧《古微书辑补笺注》等,或篇幅较小,或多抄撮前人成书,价值不大。至于钱塘《易纬稽览图刊正》、张惠言《易纬略义》、陈乔枞《诗纬集证》、胡薇元《诗纬训纂》等,皆是针对一种纬书的专门研究,多在考订文字的同时加以注解,最有参考价值。

进入民国以后,学术研究逐渐转型,但纬书作为汉代经学研究的重要资料,仍受到重视。顾颉刚曾收集孙氏《古微书》、赵氏《七纬》、乔氏《纬攟》、殷氏《集纬》、马氏《玉函山房辑佚书》、黄氏《逸书考》,“欲集录各家辑本为一编”,已开始雇工抄写,却因“九·一八”事变爆发而搁置。此外,朱师辙晚年欲据诸家辑本“折衷补订,裒成一帙,名曰《纬综》”,可惜亦未成书。

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于1959年至1964年完成《纬书集成》油印本八册,此后又经修订,于1971年至1992年以《重修纬书集成》之名陆续出版。1994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中译本,仍用《纬书集成》之名。原书仅有断句,中译本由整理者施加标点,并补充了少量校语。《集成》以乔松年《纬攟》为底本,集合11种前代辑本,并从前人辑而未尽的《五行大义》《开元占经》等书中检出不少内容。此外,又从各种日藏文献资料中新辑出不少佚文,其中《天文要录》《天地瑞祥志》《玉烛宝典》《诸道勘文》等,皆前人辑本未曾利用者,因而所收佚文数量大大超过前代辑本,确符“集成”之名。至于199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同名《纬书集成》,则并非新辑,而是影印了12种明清纬书辑本,后附《纬书佚文辑录》。此书前言号称“较日本安居香山、中村璋八所编《纬书集成》更为完备”,但其资料范畴仅较安居、中村之书多《七纬拾遗》《玉函山房辑佚书续编》两种。又其《纬书佚文辑录》实际上袭用了安居、中村二氏《重修纬书集成》的成果,仅将二氏《集成》中标为“中佚”“日佚”的佚文(即不见于明清辑本的内容)收集起来,且《春秋纬》部分不完整,因此并不能取代后者。此外,董治安主编的《两汉全书》中亦有《两汉谶纬文献》,主要以黄奭辑本为底本,又用《纬书集成》作补遗,资料范畴同样不出《集成》之外。

总之,作为谶纬辑佚的“集成”之作,安居、中村二氏的《纬书集成》是当今学界影响最大的谶纬文献辑本,学者研究、利用谶纬文献,多以《集成》为据。但本人在利用《纬书集成》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却发现此书存在非常严重的缺陷。虽然此前已有一些学者先后指出《集成》的一些问题,但大都是在肯定的基础上加以修补,或是以批评其中的某类、某篇为主,尚未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与应有重视。因此,下文首先针对《纬书集成》中的误辑情况举例说明,并分析其致误原因,以见重理谶纬文献之必要,最后再提出重理工作的原则与方法。

三、《纬书集成》致误之由

(一)未复核原始出处

《纬书集成》以前人辑本为基础,加上编者新收集的佚文(主要来自日藏文献),综合整理而成。所以主体来源是二手文献,这是《集成》最根本的缺陷。虽然凡例中强调“本《集成》将出处明确者全部与原文核对,然后列出了校勘记”,但实际上工作并不彻底,甚至可以说多数并未校核,所以才会出现上举种种原始出处文字不误,前代辑本有误,《集成》与辑本同误的情况。其实,张以仁在批评油印本《纬书集成》的文章中已经指出:“黄、乔……诸氏之书,作为校勘或索引之用是可以的。若以之为材料的主要来源,便太危险了。”可惜未能引起安居、中村二氏的重视,后来的《重修纬书集成》在本质上仍然是二手文献的汇编。这是辑佚工作的大忌,决定了《纬书集成》难以成为一部上佳的谶纬文献辑本。

(二)对前人成果利用不足

在各种前人辑本中,《集成》以乔松年《纬攟》为底本,称此本“在纬书辑佚书中归纳整理的最有系统”,可见对此本的重视。但《纬攟》尚附有《古微书订误》《古微书存考》二种,对《古微书》讹误、存疑处有考辨和提示。《集成》虽以乔书为底本,却未能吸收乔氏考辨《古微书》的成果,所以多有乔氏已指出《古微书》讹误之处,《集成》仍予收入。即使是一些清人的纬书考证成果,《集成》也并非据原书收入,而是沿用清人辑佚书中转引之文。如张惠言《易纬略义》,《解说》中有所介绍,且指出黄奭辑本已将张惠言说几乎全部列出。所以《集成》中所载张说,实际都是从黄奭辑本中转引(“谨按张惠言曰”云云,黄奭辑本原文即如此)。但几乎全部列出不等于全部采入,尚有少部分可供参考的张说不见于黄奭辑本,所以《集成》同样阙载,这也是使用二手文献导致的缺陷。

(三)忽视辑佚来源文献的时代性

《纬书集成》沿袭明清辑本,常以时代较晚之文献为据,文字准确性较低,不符合梁启超“数书同引,则举其最先者”的原则。谶纬文献除《易纬》外,皆散亡于宋前,宋人并不得亲见《易纬》外的纬书,所以《太平御览》之后的文献在谶纬辑佚中的价值不应高估。前人辑本中有不少以南宋罗泌《路史》为最早出处的佚文,多不可靠。如《路史》引《括地象》之文“过,猗姓国”“曹州武城,南重邱城”“泗州城,徐城县北”等等,从地名看,曹州为北周武帝改西兖州置,泗州为北周末改安州置,皆与汉代成书之《河图括地象》不合。同类文字亦见唐人《盟会图疏》引《括地象》,孙诒让已指出乃唐李泰《括地志》之误。《路史·国名纪》中有不少征引《盟会图》《盟会图疏》的地方,误《括地志》之文为《括地象》,当是沿袭此书之误。南宋类书多为私人编纂,体例不如北宋官修类书谨严,其中的谶纬佚文只能是辗转抄自他书,辑佚价值甚小,其独有佚文往往难以信据。如吴淑《事类赋注》卷二八引《河图》曰:“天与禹洛出书,谓神龟负文,列背而出。”实际是吴氏误读《文选》注。按《文选·东京赋》“龙图授羲,龟书畀姒”句薛综注云:“《尚书传》曰: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又曰:天与禹洛出书,谓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薛注所引“又曰”以下实为《尚书·洪范》伪孔传之文,吴氏误将“河图又曰”四字连读,以为下乃《河图》之文。《集纬》从《事类赋注》误辑,《纬书集成》又沿袭此误。

《纬书集成》中使用的出处资料中,还有很多明以后文献,如《唐类函》《潜确居类书》《事词类奇》《广博物志》《天中记》《绎史》等。这些晚出文献所载谶纬佚文多为转引前代类书等著作,并无特别价值,而其独有佚文更不可信据。更极端的情况是,由于沿袭清人辑本,《集成》中甚至出现以《格致镜原》《渊鉴类函》《康熙字典》为出处者。如《乾坤凿度补遗》的两条文字,出处皆标为《康熙字典》,所据资料则是《纬攟》,实际皆已见于殿本原文。又《集成·河图》中“五龙见教,天皇被迹。荣氏注曰:五龙治在五方,为五方神”一条,乃《纬攟》辑自“江郑堂《隶经文》”。乔松年竟以清人江藩之书为辑佚出处,令人难以理解。又此文见于《水经注》引《遁甲开山图》,并非《河图》,江藩《隶经文》原不误,乔氏不知缘何致讹,《集成》亦未核对。

(四)征引文献缺乏必要的考辨

由于传世文献的文本复杂性,对于其中征引的条目是否确为谶纬文字,需要仔细地加以考辨,而《集成》往往仅据明清辑本移录文字,故颇有误收。如郑玄注纬称“说”,但并不代表有“某说”字样,其下所引文字即为某纬。如《集成·尚书纬》:

○天有五号,各因所宜称之。尊而君之,则曰皇天。元气广大,则称旻天。自上监下,则称上天。据远视之苍苍然,则称苍天。【《周礼·大宗伯》疏作“尚书纬”】

按:天有五号,而此仅皇天、旻天、上天、苍天四号。今检《周礼疏》,知“元气广大”下脱“则称昊天仁覆慜下”八字,又“因”作“用”。此乃乔松年《纬攟》之误,《纬书集成》以乔书为主,又失于检核,故袭其误。又乔氏按语云:“《周礼·大宗伯》疏引'尚书说’。《毛诗》传亦有此语,未言是纬。”《纬书集成》改“尚书说”为“尚书纬”,与《周礼疏》不符。又所谓“尚书说”实见于《周礼疏》所引许慎《五经异义·天号等(当作第)六》:

《今尚书》欧阳说曰:“钦若昊天,夏曰苍天,秋曰旻天,冬曰上天,揔为皇天。”《尔雅》亦然。《故尚书》说云:“天有五号,各用所宜称之。尊而君之,则曰皇天。元气广大,则称昊天。仁覆慜下,则称旻天。自上监下,则称上天。据远视之苍苍然,则称苍天。”谨案:《尚书》“尧命羲和,钦若昊天”,揔敕四时,知昊天不独春。《春秋左氏》曰:“夏四月己丑,孔子卒。”称旻天不吊,时非秋天。
关键在于对“故尚书说”四字的理解。《毛诗·黍离》正义亦引《异义》此文,“钦若”作“春曰”,“故尚书说”作“古尚书说”,“时非秋天”作“非秋也”,较《周礼疏》为优。称纬为“说”者乃郑玄,是碍于党锢而不得不如此。许慎时代在前,与此无涉。《异义》引两种异说,一为“《今尚书》欧阳说”,即《今文尚书》欧阳家说,《尔雅》同;一为“《古尚书》说”,即《古文尚书》之说。二说不同,方为“异义”,许慎再加按断。若作“故”字,以《尚书说》为书名,上下文乃成因果关系,与原文明显不符,所以“故”为“古”之误(或读为“古”)。《五经异义》引《今尚书》《古尚书》异说处尚多,亦是一证。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即据《毛诗正义》改“故”为“古”。《周礼疏》下文又引“玄之闻也”云云,乃郑玄《驳五经异义》之文,“《故尚书》所云者,论其义也”,亦“古”字之误。经此分析可知,《异义》所引乃“《古尚书》说”,非《尚书纬》之文,不当辑入。

又如《集成·尚书中候》:

○用玉律,唯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十六候,四各如其历。若非气应,是动触,及为风所动者,其灰则聚而不散。若是气应,则灰飞上薄。【《乐书要录》】

※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徐笺墓志》】

※用玉为律以候之。【《通考》125】
按:此条语句多不通,标点亦有误。《乐书要录》十卷,武则天撰,中土亡佚,日本存三卷(卷五至七),林衡《佚存丛书》本传入后,国内始有流传。《乐书要录》卷六“审飞候”,移录四大段引文,先引“司马彪《续汉书志》”,次引“信都芳《乐书注·图法》”,次引“苏夔《乐志》”,次引“《礼记·月令》疏解”,末为编纂者“论曰”。此条所谓《尚书中候》文字,乃其中的苏夔《乐志》所引,现将《乐志》整段文字移录如下:

苏夔《乐志》:

候气者,旧说密室中依辰埋管,云齐管端,以轻薄沙縠覆之,加以葭莩灰候之。黄钟管则十一月甲子朔旦夜半冬至,而气吹灰,他管准之。郑小同所传者,以灰实管内,以沙縠覆之。司马彪候法:为室三重,户闭,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高,从其方加律,以葭莩灰内其内端。气至灰则和,若气动者其灰则散,若人衣风所动者其灰则聚。《尚书中候》云:用玉律,唯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十六,候四各如其历。若非气应,是动触及为风所动者,其灰则聚而不散;若是气应,则灰飞上薄縠。隐义云:阳气应而不和,或气过微而不能若应者,灰则厚薄偏颇亦不均也。此□诸家法,而欲其最者,以二至乃候者为胜。何以知之?二至极昼夜长短,是阴阳盛气之时,以其时管候,乃得灰飞。若非二至,其阴阳气甚微,或阴阳交多少等,何可征灰也。置灰法依旧说,气沙縠上内端者,取气之同。然其沙縠体疏薄,从令灰至,恐不能留。若气能吹灰至,沙縠上之灰必当飞散。是以故取二至,气灰同旧说。其余诸义,亦非无一涂,并恐竞为异端耳。

今检司马彪《续汉书·律历志上》所载候气之法云:

为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内端,案历而候之。气至者灰去,其为气所动者其灰散,人及风所动者其灰聚。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六十,候日如其历。
两相对照,知两者皆有误字,而以《乐书要录》引《乐志》误字为多,以致有语义不通处。《乐志》“为室三重”至“候四各如其历”皆为《续汉志》之文,而其中“尚书中候云”,《续汉志》作“殿中候”。《乐书要录》前文移录信都芳《乐书注·图法》亦作“殿中候”,据信都芳自注,此句之义为“谓前殿之中作律室,用律伺气”,可见今本《续汉志》不误。且“殿中”与“灵台”相对,一用玉律,一用竹律,若作“尚书中候云”,则上下文不相应。又苏夔云诸家法“以二至乃候者为胜”,“二至乃候者”即司马彪法。若作“尚书中候云”,则“唯二至乃候”成《尚书中候》之文。作“尚书中候云”盖《乐书要录》传钞中致误,不可信据,则此文不当辑入。

又此致误时代甚早,北宋陈旸(1064-1128)《乐书》卷一○二“律吕候气之法”条末注中云:“《尚书中候》云用丑(谦按:当作玉)为律候之。”卷一三六“玉律”条云:“《尚书中候》气(谦按:疑衍字)用玉为律以候之。”盖即沿用前代书中之语。《纬书集成》据《文献通考》辑出者,见《文献通考》卷一三五《乐考八》,乃袭用陈旸《乐书》。《徐笺墓志》乃《纬书集成》袭自《集纬》,指清吴兆宜《徐孝穆集笺注》,乃《河东康简王墓志》吴氏笺注,时代过晚。且笺注引《后汉·律历志》,云“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并未言及《尚书中候》,《集纬》征引有误,《集成》又失于检核。

(五)对辑佚来源文献的研究不足

利用文献进行辑佚工作,首先要对所据文献的时代、性质、体例、版本优劣等情况有较为深入的了解,方能正确使用文献。在这方面,安居香山、中村璋八二位做了不少工作,尤其对保存了大量谶纬文献的日藏汉籍如《五行大义》《开元占经》《天地瑞祥志》《天文要录》等都有专门研究。但随着学术的发展,以往的研究便会显示出不足之处。如《纬书集成》所用《开元占经》为清恒德堂刊本,此本题“谨遵钦定四库全书校本”,又有《四库提要》,似乎源于《四库全书》本。但根据佐佐木聪的研究,现存《开元占经》可分为三个版本系统:成化阁本系统、东洋文库本系统、程明善本系统,其中《四库》本和恒德堂本均属程明善本系统,但二本异同颇多,当是源自《四库》本以前之钞本。从《集成》中引用的恒德堂本文字看,此本当是经过校改,某些地方大失《占经》原貌。如《集成》据《开元占经》卷七六收入一条《易纬辨终备》佚文:“星昼见,虹不藏,臣下谄媚失常,主淫于色酒湎沈,至失职出遨游。”检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大德堂抄本(程明善本系统)及清抄本(成化阁本系统)则作:“《辨终备》曰:星昼见,虹不藏,巨人生,海失常。主淫于色酒湎沈,慎失职,出游遨。”虽亦有不通处,但较恒德堂本为优,且文字更原始。在《开元占经》现存版本中,恒德堂本实际较劣,应选用其他版本。此外,《集成》对个别文献的时代有认识上的偏差。如上文举例中提及的《帝范注》,《集成》所用实为元李鼐注本,而非日藏唐人注本。

四、重理谶纬文献的设想

谶纬辑本是谶纬研究的文献依据,建立在一个来源可靠、文字准确的文本之上的研究方能不断进步。回顾谶纬辑佚的历史,我们会发现,虽然前人做了相当多的工作,但由于方法上的偏差,导致辑本存在种种缺陷与不足,达不到现代学术规范的要求。所以,需要对谶纬文献重新整理、校订,形成一个更加可靠的辑本。

基于对前人谶纬辑本经验教训的总结,新的辑本应遵循如下原则:

(一)佚文据原始出处辑出,以避免沿袭前人辑本的错误。如前人辑本中多有以《说郛》《古微书》为出处者,但二书亦为辑本,而非史源,应追踪更原始的出处。在原始出处均存的情况下,前人辑本并无参校价值。一些明清类书虽有谶纬佚文,但皆为辗转承袭自唐宋类书,亦非史源,并不具备作为辑佚出处的价值。

(二)注重辑佚来源文献的时代性。欲辑佚书,需先考察此书亡佚于何时。书既亡佚,此后之人自然无从征引原书。因此,其亡佚时代基本决定了辑佚来源文献的下限。当然,若某一文献时代虽晚,但有更早的史源,亦可纳入辑佚范畴。谶纬文献除《易纬》外,均亡佚于宋代之前,故辑佚所据文献的时代应为东汉至隋唐,《易纬》可放宽至宋元。唯一的例外是《太平御览》,宋初虽无谶纬原书,但《太平御览》以北齐《修文殿御览》为蓝本,史源甚早,故可作为重要的辑佚来源。前人为求全求备,使用文献往往泛滥无规,缺乏别择,多有晚至明清之书。其中的独有佚文来源不明,往往是辗转致误,甚或向壁虚造,绝不可信。至于所谓清河郡本纬书,乃后人伪造,应予摒弃。诸家辑本中,唯有顾观光《七纬拾遗》《河洛纬》使用文献最为审慎,所据出处均不晚于宋代。

(三)作为出处的文献,应参考学界最新研究,明悉引书体例,采用最优版本,并比较不同来源佚文的源流与异同。一些重要来源如《开元占经》等,可同时使用不同系统的版本,以保证佚文文字的准确性。

(四)明悉所辑之书的内容与体例,避免阑入他书之文。前人辑佚,大都仅据书名、作者钩稽佚文,如出处文献所记有误,则会阑入他书之文。旧注、类书引书,往往非据原书,而是辗转袭用,加之编纂中可能存在的失误,其所记书名、作者并不一定可信,需结合所辑之书的内容与体例综合判断。

(五)充分利用前人考订成果,如钱塘《易纬稽览图刊正》、张惠言《易纬略义》、皮锡瑞《尚书中候疏证》、陈乔枞《诗纬集证》等。

以上原则并不限于谶纬辑佚,而应成为现代学术中辑佚的通则。

《纬书集成》整合了绝大部分前人辑本,适宜作为工作本,以此书为索引,回查、检核原始出处,剔除误辑,增补缺漏。从内容上说,《纬书集成》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相当全面的辑本,可以说基本囊括了现存文献中的谶纬条文,除非有新的文献被发现,可供增补的余地并不大。所以,新辑本的工作重点是对已有的佚文进行仔细地校理。当然,少量未收佚文还是存在的。《纬书集成》使用了平安时代末期的《诸道勘文》,但一些未收入的勘文中也引有纬书文字,如长承元年(1132)清原定安勘文中有:“《通卦验》注云:四季者,土坤之类也。坤为大臣象。《春秋说题辞》云:《周易》艮为山,为小石。石,阴中之阳,阳中之阴,阴精辅阳,故山含石。〔石〕之为言托也。托,立法也。”其中引《春秋说题辞》的文字亦见于《初学记》,《集成》已经收录,而所引《通卦验》注则不见于《集成》。由于《纬书集成》误辑数量甚多,新辑本主要是在做减法,最后的体量会小于《纬书集成》。

体例方面,对于来源不同的近似佚文,一般应以文字内容较多、错误较少者为准,而以按语的形式注明其他出处的异文,必要时加以考证。然而,由于大部分佚文辑出后皆为散句,不同出处的征引,长短详略不同,文字亦有参差,难以简单处理。以往的辑本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仅对文字内容近似的条目予以合并,不同条目则并列呈现,《纬书集成》即是如此。优点是保存佚文的原始面貌,缺点则是各条前后内容不连贯。一是在合并近似条目、择善而从的基础上,进而根据文义对内容进行疏通排列,试图复原文本原貌,皮锡瑞《尚书中候疏证》即是如此。优点是文义通畅,阅读便利,缺点则是难免以主观意图排列、合并文句,加工过度。后者实际属于进一步研究的范畴。为了尽可能保存佚文的原始面貌,新辑本应主要采用前一种处理方式,以出处在先或文义较完足之佚文为主,对与此条佚文基本重合或部分重合的散句进行合并,尽量不改动主佚文句的文字,不以己意对重合部分过少的文句进行疏通编排。各篇仍加解题,反映最新的研究进展。

佚文的篇目归属主要依据出处之标识,但对出处所标篇目有误者则加以调整。对于仅标明《河图》《洛书》或某纬而无具体篇名者,尽量根据佚文内容和体例考明其归属,但对无法考明者亦不强系某篇。

谶纬文献的断代也是新辑本希望解决的问题。学界对《纬书集成》所收谶纬文献,往往是笼统作为汉代史料使用,这是十分危险的,会干扰研究的方向。如学者经常引用的《龙鱼河图》,就不属于东汉图谶,而是魏晋南北朝的新出谶书。准确的断代是利用史料的前提,而谶纬文献的断代此前尚无重要成果可资利用,甚至没有提出断代的原则与方法。新辑本将会综合考察三字篇名、佚文内容和征引时代等因素,对各篇谶纬文献进行断代,区分东汉图谶和魏晋南北朝谶书,以便学界使用。

对于《易纬》中的多时代层累文本,为保持文本原貌,无法将南北朝及唐代内容析出,故而采用变通办法,将汉以后附益的内容以字号、缩进等形式加以区分,并加校注说明。如《易纬稽览图》中“推天元甲子之术”“推易天地人之元术”是南北朝易占书《易三备》的内容,“日主一爻”卦气图则属于南北朝易图书《易通统轨图》,更有唐代不同时期之人陆续增益的内容。凡此种种,新辑本中都应加以区分,以免利用者误认为汉代内容。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重新整理谶纬文献的努力是建立在《纬书集成》已有成果之上的。安居香山、中村璋八二位学者在上个世纪对谶纬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工作,有力地推动了中日学界的相关研究,在学术史上自有其不可磨灭的重要地位。

作 者 | 张学谦,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助理教授
原 载 |《文史哲》2022年第5期,第86-100页
原 题 | 重理谶纬文献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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