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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

 东营微文化_ 2023-06-03 发布于山东
表姐夫打电话告诉我,前些天父亲托梦给表姐,说他的“屋”漏了,往里灌风进雨。这个梦叫他俩心中不安,就骑上三轮车,带着铁锹,到父亲的坟上看了,果然真有个洞,可能是不久前那场大雨浸灌的。最后,表姐夫对我说,那个洞已补好,你放心就是。
不知怎么,这事装在心里就放不下了。两天后,我回家,见过母亲后,就赶去了父亲的坟前。
村公墓在村东杨树林中。这是全村父老乡亲的又一处生活之所。在另一个世界里,若干辈子的前人们都在这里相聚。视死如“归”的五柳先生陶渊明,将这种居所称之为生命最后永远归之的“本宅”。在这个规划得也很整齐,不过稍稍微观了些的村落里,最东边一排,从南往北数,第三户就是父亲的宅子。
我围着他的宅子转了一圈,看到姐姐和姐夫填补土坑的痕迹还在。
我带了点心、火腿和盒装的鲜奶,献给那边的父亲。这都是他生前最喜欢吃的。小瓶北京红星二锅头,是我随车带的,也给他斟上一点。只一点,他不能多喝,喝多了会过敏,喘不过气来。这回,我本想控制着不流泪的,可是终究还是没忍住。四周空无一人,我任两行清泪顺腮流淌。问候过几句话后,我就开始数落他给表姐托梦的事。我说,我姐姐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你给她托一回梦,就会成了她和姐夫若干天的心事。你有事,和我说还不行吗?到了那边了,怎么还老给我姐姐、姐夫添麻烦啊。你得记住,以后有事不能和她们说了!
晚秋的季节。已泛黄的野草和杨叶,送给人满目凄凉。正是北雁南归时,哀鸿声远,断人心肠。天空阴沉沉的,预报说是有雨,但没有下。紧一阵缓一阵的东北风荡过原野,扫过杨林,吹过我心。杨叶飒飒,声如涛涌。不时有衰败至极的黄叶,翻着跟头从空中飘落。
我说的,你要是记住了,就让一片杨叶打到我的头上!我默默地祷告,合上双眼等待。
许久。没有应验。我叹口气,睁开眼,坐到父亲的坟前,任已不再年轻和敏捷的思绪信马由缰。
我的目光穿越了那层不是太厚的黄土。黄土下边安放着一个不大不小、不贵不贱的盒子。那盒子是一年多前我抱到坟边,然后由别人安放下去的。那里头,是化为灰烬了的父亲。
倏然间,电石火光般地一闪,我有了一个发现:是因为我没有满足父亲最后的心愿,他所以生气,所以有事才不托梦给自己的儿子。
他是上年正月二十四过世的,活了97岁。据说他是村里好多辈子以来享寿最长的男人。去世前两个多月,往板凳上落坐时,不小心一屁股跌坐在地,沉重的身躯挫断了或已糠化了的胯骨,他从此不起。
我一直盼他能活过百岁。在我的老家,百岁老人每年都有一定现金的补助。我和妻子多次对着他已聋得很厉害的耳朵大声说:“你得活到一百岁,给我们挣钱花啊!”开始,他总是咧开没牙的嘴巴笑笑,伸出几个手指头,意思是,你看,我在努力着呢,就差这几年了!但在去世前一年多,他对这话已没了反应,只是茫然地瞅瞅你,并不作任何回答。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里涌出阵阵酸楚,明白了什么叫风烛残年,什么叫油尽灯枯。我知道,他像一部磨损得非常严重的机器一样,随时都在准备熄掉他的生命之火了。我自己不怕死,但我很怕身边的亲人舍我而去。每次一想到本来活生生的人突然间与你阴阳两隔,唯有记忆留存脑际的时候,就会痛苦,就会茫然。再说,只要有老人在,我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依然有资格拥有童心,而童心是生命活力的发动机。我虽然有了孙辈,但因有他和母亲的蔽罩而依然童心不泯。
“明明,双双!快些上东坡,刨坑把我埋了啊!”在过世前好几天里,他一次又一次发出呓语,用我两个女儿的名字低低地呼叫我——自从我有了孩子,父亲就用孩子的名字招呼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在耗尽最后的能量,振起那一缕游丝之气,叫我去完成他若干年来最大的一个心愿:将他的肉身埋入黄土。一屋子的亲友们都不知如何安慰或是回答他——其实任何的安慰、任何的回答,他也已无从知晓。而我,也只能流泪。
大约是从八十多岁的时候开始,他就害怕听到有人辞世的噩耗。只要听说了,他就会一两天闷闷不乐,茶饭不香。所以我对常到我家去的人都嘱咐过,不论谁没了,不管是否是他认识的,都不要跟他说,免得给他增添些无谓的恐惧。其实,在此前,我也曾多次听到他同年迈的乡邻们谈到过火化。每次,他都会自言自语地一次次说出下边的话来:“人没了,还要去烧成灰……像过去那样,埋了多好啊!”
直到今日,我才发现了自己本不该有的一个疏忽,将他怕火化误以为了他怕死。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模式化的习惯思维:他不识字,又不在教,所以对死难免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想到这里,我很内疚,内疚得不知如何说才好。这么多年来,我多次听到过他对于死亡和丧葬方式的内心表达,但却没有认真地同他有过哪怕是一次思想上的交流与沟通。我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有知识,自以为揣摩透了老人们的心理。而且,我还总是懵懵懂懂地以为,不缺他钱花,不缺他爱吃的东西,身体不舒服了又能及时为他医治,这就尽到了做儿女的责任。但是,作为儿女,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这个道理,我也早就明白,而且还多次以此教育过他人。可是,明白了却又懒惰于去做,岂不更为可恨与可恼!
从父亲往上数,三代之前,我家祖上曾是个殷实人家。但后来却越过越是潦倒。到了父亲小时候,因为老是断顿,奶奶就不得不常常领着孩子们沿街乞讨了。父亲有两个姐姐,兄弟三人。孩子多,又穷,就不金贵,所以祖父母竟然没有记住父亲的生日,只记住他生在六月。而那年有两个六月,到底是前一个六月还是闰六月,也全无了印象。父亲80岁前从未过一次生日,后来还是表姐夫提议定了六月六作他的生日,才过起来的。这也是我想起来就不肯原谅自己的事情。
父亲年轻时,家里只有很少的一点地,两代人主要靠做长工和打短工度日。土地成了他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土改前他一星半点地置买下几块土地,却将自己从贫农的队伍中挤了出去。有了地,他就更玩命地劳作,梦想再得到更多的土地。他身高体壮,恨不能只喝凉水,只呼吸空气。但老天就像在捉弄人,就在他踌躇满志想靠勤劳来恢复祖上的基业时,命运却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1956年,土地和人都要入社。他想不通。因为他笃信那么多人掺合到一起只会便宜懒汉二流子。他软磨硬抗拖了一年后,是党员的三叔领了上头的政治任务,包着做他的工作,并且话说得已不是很好听,他才很不情愿地加入了农业社。
但即便是土地充了公,他还是对土地有着强烈的感情。他一直是生产队的好社员,闷着头只知干活,而且不管干什么都要做得最好。大包干后,他更是一门心思扑到那几小块承包的土地上。老了,他就摆弄自己的小院子。到了90岁上下时,只要身上还能生出一点力气,他就挣扎着在小院里种上蔬菜和几棵庄稼。后来实在干不动了,他便双膝着地,跪在地垄里,慢慢地朝前爬着劳作。我见了,便去想搀他起来。他执意不听,我也只好松手。再后来,我也就不再勉强于他。有很多次,我长时间站在他旁边,默默地看着他做着自己心仪的事情。每次看到他的样子,我的心灵都要受到撞击。我如同看到了青藏高原上的朝圣者,心无旁骛,匍匐前行,膜拜的双手捧出渴望与虔诚。而黄土地,就是他心中圣洁的神灵,或者说简直就是他自己的灵魂。他跪在地上,与其说是向土地索取,毋宁说是在向大地感恩,感谢大地给了他一生的恩典。看到老人雕塑般的身躯,我总是想,如果有大手笔的人物画家或是雕塑家,一定能够以他为原形,创作出一幅骇世之作,题目就叫《灵魂的守望》,或是《黄土地上的朝圣者》。
土地真是他的魂。他好像就是为土地而生的。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永远守望并亲近着脚下的黄土地。而我,与他恰恰相反,从懂事起,我就以离开这片黄土地为追求。矛盾不可避免地由此而生。这是观念的碰撞,是时代前进发生的摩擦,是两代人在代沟边上的不可躲避的交锋。母亲对此不甚明白,她认为这是爷儿两个“犯相”,是我和父亲性格不合的结果。
他好像并不羡慕做官的和经商的,在他看来,那有点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事情。他不懂,甚至有些望而生畏。他一生胆小怕事,很想关起门来朝天过。他尤其怕官,对当官的敬而远之,实在撞上了,躲不开,就满脸堆笑,退避两步,怯怯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他零距离接触的最大的官,就是公社以下、管理区的一个李主任。他先前虽然让我去读书,但在他心目中,读书的目的却不是做官。目的何在,我猜他也并不清楚。我自小不爱劳动,又因为学习成绩好,所以从上初中开始,就为自己勾勒了不止一幅虽然模糊但却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的图画。“文革”来了,因出身中农,我未被推荐上高中。他却高兴起来,并开始为我,也是为他构画一幅蓝图:爷俩个,两个棒劳力去生产队劳动,多挣工分,然后我早点娶妻然后接连不断地生孩子并代代劳作于黄土地上。
回想起来,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我违背他心愿,与他发生摩擦冲突,最大的一次,就是我当兵远行。这在彻底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同时,也将他的愿望永远击碎。那是1969年年底,我躲着他偷偷报名,目的再清楚不过,就是要以此为跳板离开农村。虽然国家兵役法上并未明文规定独子不能当兵,但这种不成文的观念,在那时的老人心里根深蒂固,所以我很清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困难重重,而这愈发增强了我的斗志,调动起各种力量去做父亲的工作。而这时,给我提亲的接连不断,他正处于兴奋状态,盼我尽早些娶妻,所以很怕我远走高飞难找寻。母亲站在我一边,双方各持己见,事情闹得很僵。关键时我请来了姥娘作援兵。父亲很孝敬我姥娘,只好违心地同意我的意愿。带兵的到家里走访,问父母的态度。虽然我早给他打过“预防针”,并狠了心,说了如不怎样我就怎样来要挟他,但我心中无底,砰砰乱跳,很怕他一句话葬送了我的前程。谁知他吭吭几声以后,竟石破天惊地说出一句:“愿意,愿意,去保国家,打鬼子,俺全家都愿意啊!”这使我对他的不满立时烟消云散,并且好生感激。我穿着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去公社集合时,父亲挤在为我送行的人群中不断地抹泪。那是我见过他唯一的一次流泪,我装作看不见,但感觉那泪就像是滴到了我的心里,很涩很酸。
我是独子。他梦里也盼我能有男孩传宗接代。妻子生了双胞胎,是丫头。他盼着我再生男孩。妻子后来怀孕流产时,他偷偷地流泪,对我母亲说过应该留下那个孩子。没有孙子,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但从两个丫头降生到他过世,整整30年的时间,他从未对我夫妻俩提过一字。可能在都是“国家人员”的儿子和儿媳面前,他感到自卑或是明知说也无用故尔干脆缄口不言。为他超乎寻常的明晓事理,我反而感到难过。我知道,在这事上,他也同我存在隔阂。
虽然稀罕孙子,但他对两个孙女依然视作掌上明珠。一直到死,他始终分不清两姐妹哪个是姐哪个是妹,见到了都是明明、双双地喊着,而两个孙女,也就不管他叫哪个名字都赶紧答应。有一次,院里种的向日葵熟了,他背了一包袱,后半夜3点多钟起身,步行3个小时,到了我们居住的县城宿舍门口,高声叫着孩子的名字。这件事我的妻子至今还常常提起。亲友或是邻里送点什么稀罕东西,他就放起来要留给孙女。好多次都放坏了,他也舍不得吃。为这事我和妻子说过他多次,他充耳不闻,照常我行我素。我父母的情也换来了两个孙女对他们的爱。现在,在机关长大的孩子很少有对老家一往情深的,但我的两个孩子却不是这样。她们从不嫌家里脏和冷,经常跑回家去看望两位老人。有一次,父亲便秘七八天,疼得直喊,实在无法了才打电话告诉我。我将他拉到我住的城里治疗,在急诊室里,两个孙女动手给爷爷抠下了大便。这事使我都好受感动。父亲出殡那天,两个丫头哭得死去活来,谁也劝不住,乡亲们说,老人家没白疼这两个孩子啊!
粗犷的线条,简单的墨色,涂抹出了父亲的一生。他是一幅焦墨画,甚至都没有大写意水墨的绚烂与淋漓。他是个极普通所以也就极典型的农民,普通得在任何一个村子里可以说是随处随时可遇。固守于黄土地,劳作于黄土地,多生孩子——最好是多几个男孩再厮守于黄土地,死时将完整的身躯返还给黄土地,这就是他一生矢志不渝的心愿。
父亲生于1911年农历六月,属于清朝人。从他往前,直到秦始皇或是更早,历代相沿,几乎都是如此简单的重复。但自他往下,社会却在急剧地发展变化。他对这些变化,反应好似非常迟钝。除了农业上的新技术之外,他对新鲜事物很少产生兴趣。几乎是一字不识的他,看不了报纸,甚至也很少看电视。而他看电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回,竟是他夜深了还坐在那里看一个高等数学的讲座。屏幕中,只有一个老师在讲台前讲,往黑板上写。我忍住笑,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茫然地摇摇头,说上头有人在动。他深沟壁垒,封闭起自己的思想,而我又没有真正坐下来好好和他沟通过,直到他辞世。像我很难真正地明白他一样,他也很难真正地明白我,很难明白整个社会的沧桑巨变。
去年正月二十三日夜里,父亲已进入弥留之际,而我们却都认为他可能还不要紧。多日的疲劳使我在对面的屋里昏昏睡去,等到母亲高声呼喊,我披上衣服窜过去时,老人家已停止了呼吸。我没有掉泪,也不想掉泪,甚至都没有动情地呼喊他一声。呆呆地盯着他瘦削的面容,茫茫然我脑中只是一片空白:生我养我对我疼爱有加共同生活了近60年的人,就这样刹那间生死歧路,你说人生天地间,究竟有何意趣?
我真地希望父亲有魂魄,最好有所谓的七魂三魄,其中一部分再来人间,托生于一个殷实而善良的人家,另一部分还在天国,享受我们的祭祀,在远远的苍穹看着我们,降给我们福祉,并等待着我,有朝一日前去相聚。那时,我会同他作朋友式的长谈,同他讨论甚至是争论很多很多的事情。而其中有件事,我会这样对他说:“不是我当时对你的话不以为然,你看,我不是照样烧作灰烬来同你相聚吗?不光是我,大家都得化为灰烬。有一个叫周恩来的,你不知道他,他可是当总理的,比李主任大着很多很多的大官,他也被烧掉了,而且他的骨灰扬得到处都是……”
下雨了。这次天气预报还是很准。
稀疏而硕大的雨点落在杨树林中,打在杨叶上,发出“哒哒”的声响,秋风依然“呜呜”地穿过杨树林,其声如泣如诉。这不是秋雨的雨点,也不是秋雨的下法。但它真地就是这样下起来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去。就在此时,一片杨树叶,打中了我的头顶,然后又打着旋儿,落到了脚下的黄土地上。(200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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