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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丨《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

 潘海露 2023-06-05 发布于江苏

《疯癫与文明》

米歇尔·福柯
刘北成、杨远婴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本书是20世纪法国著名思想家米歇尔·福柯(1926—1984)的博士论文,也是他的成名作。在此之前,他曾写过一部《精神疾病与人格》,但是后来他似乎悔其少作,不愿再提及。1961年,福柯在巴黎大学(索邦)通过哲学博士论文答辩。按照当时法国的制度,博士论文必须出版后才能进行答辩。因此,论文在当年已先由巴黎普隆出版社出版,书名为《疯癫与非理智——古典时期的疯癫史》,全书为673页。1964年,该书出版了缩写本,为300余页。1965年,该书的英译本出版。英译本基本上依据的是缩写本,但是由福柯补充了一些内容,主要是根据全本中的一章《欲望的超越》缩写的《激情与谵妄》。书名也改为《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

该书一问世就获得一些著名学者的好评,如文学评论家布朗肖和罗兰·巴尔特,历史学家吕西安·费弗尔和布罗代尔等人。自1968年“五月风暴”后,该书产生了更广泛的影响。正如美国人类学家吉尔兹所说:“60年代初,福柯以其《疯癫与文明》而突然跃上学术舞台。……从那时起,他就成为一个令人无从捉摸的人物:一个反历史的历史学家,一个反人本主义的人文科学家,一个反结构主义的结构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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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本身背负起越来越多的属性、标志和隐喻,以致最终丧失了自身的形式。意义不再能被直接的知觉所解读,形象不再表明自身。在赋予形象以生命的知识与形象所转而采用的形式之间,裂痕变宽了。这就为梦幻开辟了自由天地。

当疯人大笑时,他已经带着死神的笑容。因此,疯人比死人更早地消除了死亡的威胁。

这个意象世界的一个基本变化是,一个多重意义所具有的张力使这个世界从形式的控制下解放出来。在意象表面背后确立了如此繁杂的意义,以致于意象完全呈现为一个令人迷惑不解的面孔。于是,这个形象不再有说教的力量,而是具有迷惑的力量。

如果说,形象确实还有表达功能,用语言传达某种现实事物的功能,那么我们必须承认,它已不再表达这同一事物。

在某种意义上,游手好闲是最恶劣的行为,因为它像在伊甸园里那样等待着自然的施舍,强求某种仁慈,而人类自亚当以来已无权提出这种要求。在堕落之前,傲慢是人类犯下的罪孽。自堕落之后,游手好闲是人类傲慢的最极端表现。这是荒唐地以贫困为自豪。

当巴黎总医院创立时,其意图首先是制止行乞,而不是给被拘留者提供某种职业。

在人们赋予禁闭以医疗意义以前,或者说,至少在人们以为它具有这种意义以前,之所以需要禁闭,不是出于治疗病人的考虑,而是出于完全不同的考虑。使禁闭成为必要的是一种绝对的劳动要求。在我们的博爱主义想辨认出某种救死扶伤的慈善印记的地方,只存在对游手好闲的谴责。

有一点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总医院不是一个医疗机构。可以说,它是一个半司法机构,一个独立的行政机构。它拥有合法的权力,能够在法院之外裁决、审判和执行。

福柯的多数著作都是采用了史学研究的形式。福柯本人力图用他的“考古学”和“系谱学”来埋葬传统的历史学。他批判西方文化中的“求真意志”,揭示各种人文科学知识与权力运作的关系,从而动摇传统历史所标榜的客观性和真实性。但是,在一些史学家看来,福柯有时走得太远了,他甚至“虚构”历史。

疯癫乃是与艺术作品的彻底决裂。它构成了基本的破坏时刻,最终会瓦解艺术作品的真实性。它画出外部边界。这是消亡的边界,是以虚空为背景的轮廓。

今天我们所能理解的非理性,只能是用形容词表示的形态:无理智的。这是一个修饰行为或言语的符号。它向一般人显示了疯癫的存在及其各种病理症状。对于我们来说,“无理智的”只是疯癫的表现形式中的一种。但是,对于古典主义来说,非理性具有一种名义价值;它构成某种实质性功能。

基督来到人世时应允要在自己身上打上人类状况的一切记号和堕落本性的各种污点。从贫困到死亡,他走完受难的漫长历程。这也是情欲的历程,被遗忘的理智的历程和疯癫的历程。

从一开始,西方文化就不认为动物参与了全部自然、参与了它的理智和秩序。那种观念是后来才有的,而且长期以来只存留在西方文化的表面。或许它从未渗透进深层的想像领域。实际上,经过认真的研究就会发现,动物属于一种反自然,一种威胁着消极因素,自然秩序、以其狂乱威胁着自然的积极理智。

由于使用了某种奇怪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可以解释所有这些“不人道”的禁闭实践——疯癫的自由兽性只能被这样的驯戒来驯服,即不是把兽性提高到人性,而是使人回到自己身上的纯粹兽性。

禁闭显示了某种将非人的罪恶完全视为耻辱的良心。罪恶在某些方面具有传染力,具有制造丑闻的力量,公之于众反而使其无限繁衍。只有遗忘才能制止它们。

文艺复兴使疯癫得以自由地呼喊,但驯化了其暴烈性质。古典时代旋即用一种特殊的强制行动使疯癫归于沉寂。

疯癫是最纯粹、最完整的错觉(张冠李戴、指鹿为马)形式。它视谬误为真理,视死亡为生存,视男人为女人,视情人为复仇女神,视殉难者为米诺斯。但是,它也是戏剧安排中最必要的错觉形式。

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性格、野心和必然产生的幻觉,不可穷尽的疯癫就有多少种面孔。即便是其最极端的表现,它也是疯癫中最轻微的症状。这就是每个人在自己心中所维护的与自己的想像关系。它造成了人最常见的错误。批判这种自恋关系是一切道德批判的起点和归宿。

因为正是人在对自身的依恋中,通过自己的错觉而造成疯癫。自恋是愚蠢在其舞蹈中的第一个舞伴。其原因在于,它们具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自恋是疯癫的第一个症状。其原因还在于,人依恋自身,以致以谬误为真理,以谎言为真实,以暴力和丑陋为正义和美。

如果说知识在疯癫中占有重要位置,那么其原因不在于疯癫能够控制知识的奥秘;相反,疯癫是对某种杂乱无用的学问的惩罚。如果说疯癫是知识的真理,那么其原因在于知识是荒谬的,知识不去致力于经验这本大书,而是陷于旧纸堆和无益争论的迷津中。正是由于虚假的学问太多了,学问才变成了疯癫。

在中世纪人的思想中,被亚当命名的动物界象征性地体现着人性的价值。但是在文艺复兴初期,人与动物界的关系颠倒过来了。野兽获得自由。它们逃出传说和道德图解的世界,获得自身的某种怪异性质。

疯癫确实具有吸引力,但它并不蛊惑人。它统治着世上一切轻松愉快乃至轻浮的事情。正是疯癫、愚蠢使人变得“好动而欢乐”,正如它曾使“保护神、美神、酒神、森林之神和文雅的花园护神”去寻欢作乐一样。它的一切都显露在外表,毫无高深莫测之处。

禁闭所的劳动便获得了道德意义:因为懒散已成为一种最坏的反叛方式,所以必须强制游手好闲者工作,用一种无休止的、不带来任何利益或利润的劳动来打发时间。

在疗养院里,工作不再具有任何生产意义。它仅仅是一种强加的道德控制。它限制病人的自由,使他们服从秩序和承担责任。唯一的目的是使陷于过度自由的头脑恢复正常,而肉体强制仅仅能在表面上限制这种自由。

过去,在整个基督教传统中,“穷人”是真实具体的存在,是一种有血有肉的存在,是一种永远个性化的需要帮助的形象,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上帝的象征媒介。在禁闭的抽象作用中,“穷人”被消灭,与其他形象合而为一,隐于一种道德谴责中,但是其特征并没有消除。

主要的理由则在于,宗教能够扮演自然和规则的双重角色,因为一方面它在世代相传的习俗中、在教育中,在日常活动中已经化为人的自然本性,另一方面它同时又是一种稳定的强制源泉。它既具有自发性,又具有强制性。

在重商主义经济中,穷人既不是生产者也不是消费者,因此毫无立足之地:他懒惰、游荡、无人雇用,因此唯一的归宿是禁闭,由此他被逐出社会。现在,新兴工业需要劳动力,他在民族中重新有了地位。

贫困虽非偶然,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消除。一定数量的贫困是不可能消灭的。即使所有的闲人都被雇用,有些贫困也注定要伴随各种社会的,直至世界末日。

囚徒中存在着疯人,这一点并不是说明禁闭的丑恶极限,而是体现了禁闭的真相,不是禁闭的滥用,而是反映了禁闭的实质。

专制暴政一直秘密地以这种非理性的可怕形式存在于被禁闭者中间。就在禁闭的心脏,在理性狂欢之地,反对现行政权、反对家庭、反对教会的斗争继续进行着。而疯癫则充分地体现了这些惩罚权力,它有效地产生一种补充惩罚的作用,在教养院的统一惩罚中,这种补充的折磨有助于维持秩序。

在18世纪下半叶,疯癫不再被视为使人更接近于某种原始的堕落或某种模糊存在的兽性的东西。相反,它被置于人在考虑自身、考虑他的世界以及考虑大自然所直接提供的一切东西时所划定的距离之中。

宗教是人与罪过之间和人与惩罚之间的一种中介。它表现为一种权威性综合形式,通过施加惩罚来抑制犯罪;反之,如果宗教放松控制,仅仅维持良心忏悔、精神苦行的理想方式,它就会直接导致疯癫。

宗教信仰提供了一种意象场景,一种有利于各种幻觉和谵妄的太虚幻境。长期以来,医生们对过分的虔诚和过于强烈的信仰的后果很不以为然。过于严厉的道德要求,对拯救和来世过于强烈的热望,往往被视为造成忧郁症的原因。

在古典时期,人们的疯癫意识和非理性意识一直没有分开。支配着各种禁闭活动的非理性体验包围着对疯癫的意识,逼迫后者节节后退,几乎丧失其最有特征的因素,乃至几乎销声匿迹。

心理学这门学科不是揭示疯癫的真理,而是作为一个象征,表示疯癫此时脱离了它的非理性真理,从此它仅仅是一种现象,无足轻重地漂浮在自然本性的模糊表层上。疯癫变成一个谜,除了受到解析外,没有任何真理价值。

野人只有赤裸裸的情欲,没有纪律,没有约束,没有真正的道德;而劳动者则有直接的欢乐,换言之,无须无益的刺激,无须挑逗或成功的幻想便其乐融融。

运动疗法能给忧郁症患者造成变化,能迫使躁狂症患者循规蹈矩。这种疗法隐含着这个世界力图控制精神错乱者的观念。它既是一种“齐步走”的口令,又是一种改造术。

古人认为各种形式的散步和跑步有益于健康:单纯的散步可使身体灵活强健;逐渐加速的跑步可使体液在全身均匀分布,还可使器官的负担减轻;整装跑步能使肌体组织发热和放松,并使僵硬的神经纤维变得灵活。

治疗疯癫的方法在医院里并未推行,因为医院的主要宗旨是隔离或“教养”。然而,在医院之外,对疯癫的治疗在整个古典时期都在继续发展。长期疗法形成了,其目的与其说是医治心灵,不如说是医治整个人,医治其神经纤维及其幻想过程。

说到底,禁闭的目的在于压制疯癫,从社会秩序中清除一种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形象。禁闭的实质不是祓除一种危险。

疯癫是从人与真理的关系被搅得模糊不清的地方开始的。正是在这种关系中,同时也正是在这种关系的破坏中,疯癫获得了它的一般含义和各种特殊形态。

梦是骗人的。它导致混淆。它是虚幻的。但它不是错误。而这就是为什么不能用醒时的梦幻方式来完全概括疯癫,为什么疯癫还包括谬误的原因。诚然,在睡梦中,想像塑造了“不可思议的事物和奇迹”,或者说它“用一种非理性方式”聚合了栩栩如生的形象。

死亡的毁灭已不再算回事了,因为它已无处不在,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徒劳无益的口角、蝇营狗苟的争斗。头脑将变成骷髅,而现在已经空虚。疯癫就是已经到场的死亡。但这也是死亡被征服的状态。它躲在日常的症状之中。这些症状不仅宣告死神已经君临,而且表示它的战利品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俘虏。

疯癫的根本语言是理性语言,但是这种理性语言被显赫的心象笼罩着,因此只限于在心象所规定的现象范围内出现。它在心象整体和通用话语之外形成一种被滥用的独特结构,这种结构的引人注目的性质便是疯癫。

在疯癫的机制中,平静似乎不一定就是没有症状,也可能是与平静相反的剧烈运动,这种运动因过于强烈而突然产生予盾而无法继续下去。

将疯人交给水手是为了确保他不再在城墙下徘徊,确保他将远走他方,使他成为甘愿背井离乡的囚徒。但是,水域给这种做法添加上它本身的隐秘价值。它不仅将人带走,而且还有另外的作用一—净化。航行使人面对不确定的命运。在水上,任何人都只能听天由命。每一次出航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重要的是,疯人的漂泊、驱逐他们的行动以及他们的背井离乡,不能用社会效用或社会安全来体现他们的全部意义。其他与仪式联系更紧密的意义肯定会表现出来。我们总会发现它们的蛛丝马迹。例如,尽管教会法规没有禁止疯人出席圣餐,但是疯人不得接近教堂。尽管教会从未采取任何行动来对付发疯的牧师。

在麻疯病院被闲置多年之后,有些东西无疑比麻疯病存留得更长久,而且还将延续存在。这就是附着于麻疯病人形象上的价值观和意象,排斥麻疯病人的意义,即那种挥之不去的可怕形象的社会意义。这种形象必须首先划人一个神圣的圈子里,然后才能加以排斥。

麻疯病的奇异消失,无疑不是长期以来简陋的医疗实践的结果,而是实行隔离,以及在十字军东征结束后切断了东方病源的结果。麻疯病退隐了,但是它不仅留下这些下贱的场所,而且留下了一些习俗。这些习俗不是要扑灭这种病,而是要拒之于某种神圣的距离之外,把它固定在反面提升之中。

在现代安谧的精神病世界中,现代人不再与疯人交流。一方面,有理性的人让医生去对付疯癫,从而认可了只能透过疾病的抽象普遍性所建立的关系;另一方面,疯癫的人也只能透过同样抽象的理性与社会交流。

作为起点的应该是造成理性与非理性相互疏离的断裂,由此导致理性对非理性的征服,即理性强行使非理性成为疯癫、犯罪或疾病的真理。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中写道:“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志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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