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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镜老谢伯

 新用户1232tXP5 2023-06-07 发布于浙江

一辆脚踏运货三轮驮着满满的家什来到我家门口,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阴雨天。邻居们七手八脚帮着将东西搬进屋内,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陌生人,说着一口夹带上海腔调的杭州话,提醒大家手脚轻些,不要磕坏了那个皮箱和煤球炉什么的。这是老谢伯第一次刻进我的印象里。

听父母亲说,老谢伯是舟山定海大户人家出生,家族曾在上海滩有实业,后来到杭州定居。他从城里下放到一个偏僻的小村,又辗转到我们生产队接受教育,先后被安排临时住在队食堂和我家。那天是把全部家当从食堂搬过来,其实他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到我们队里了。只是我人小记不得前些年的事,而那辆当时农村少有的三轮车和同样少有的铁皮煤球炉,让我印象特别深,老谢伯在我记忆中就是从那天开始的。一段时间后,在邻里的帮助下,他在一块荒地上盖了土坯茅屋,这些家当再从我家搬了出去。

老谢伯是个有文化的人,戴的深度眼镜就是最好的标签。在这之前我们队里没一个戴眼镜的,“四眼佬”也就成了一些人背后议论老谢伯的专用。戴着眼镜下田很是不便,真是难为这个刚从城里下来的新农民,何况稻虱蚊虫牛蝇蚂蟥也总喜欢欺负生人。水稻搁田之前需要耘田以松土除草,对于个高腰直的老谢伯而言,干这种活就显得更加吃力,他几乎是跪爬着耘田的。双手撸拔着杂草,时不时要将滑落着的眼镜推上去,还要时不时防御驱赶各种虫子们的进攻,没多少工夫下来,泥浆和汗水已经模糊了眼镜污花了脸,而完成一垄田才可上岸歇脚的田塍还远着呢。

老谢伯有文化的实证是他那一手好字和一手好算盘,这在生产队里是绝无人可比的。为用人特长,队里分配他做记工员。于是,在村民们的围观下,老谢伯左手噼里啪啦拨弄算盘,右手行云流水记着工分,娴熟的样子让人叹服。需要算另一笔账时,算盘只是轻轻一抖,算珠便齐归原位。起初还有人怀疑他可能算错记错,而他总是板着脸仰着脖子说“落子不会错、落笔不须改”,一副非常自信的神情,有时还不忘数落人家一番。这是某些人认为他态度差、人难弄的证据之一,也许正是城里待不住要到农村受教育的一个原因。后来大家发现经他计算记录的工分账目确实丝毫不差,但毕竟算账记工换了别人并无大碍,怎么能让本该接受教育的人来教训人呢,老谢伯自然也就换了工种。

体力活不行脑力活又不配,老谢伯就只有改作放牛了。这是个不用湿手的行当,对喜欢抽空就捧着本书的他来说,真是求之不得。当然,摸着牛的习性并不简单,让体型硕大的水牛顺从地跟着走,花了他好些时日。放牛虽不像其他农活那样强体力,但也不轻松,既要起大早放早牛,又要管住饥牛只吃田塍和路上的草而不糟蹋旁边的庄稼,来不得半点马虎。牛吃了稻子吃了番薯藤的事难免也会发生,换作其他人那只是牛的问题,对老谢伯来说就可能被认定为人的问题。还好多数村民心地善良,原谅了这个城里来的落难人。一段时间下来,老谢伯适应了新的工种,甚至可以骑在牛背上悠哉游哉的看书了,当然原本还算挺拔的背脊为了保持平衡也变得佝偻起来。耕牛背上的眼镜和书本,成为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老谢伯看的书大多是厚厚的。在那间小茅屋里,简易书柜上放着一大叠书,这是我平生首次看到一户人家居然有这么多的书。一套《三国演义》,纸张已经基本泛黄,我记得特别清晰。虽然大家公认老谢伯脾气孤傲、态度不好,但对喜欢读书的人还是和蔼的。看着我对这堆藏书感兴趣的样子,他露出难得的笑脸,说小孩子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才有出息。这些书现在你还看不懂,再长大些借给你看。在那间小茅屋里,与村里人家不同之处,除了书籍还有一台收音机。老谢伯抽空就捣鼓着收听时清时噪的几个节目,有时晚上很迟还在听。据说一段时间有人怀疑他收听敌台,悄悄地在窗外监听过,最终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老谢伯花钱将屋顶茅草翻改成瓦片,他已完全融入到农村生活了。有时收工以后做点小菜喝点小酒,翘起二郎腿看着书报,很是自得其乐。改革开放后,老谢伯因为落实政策还是依依惜别乡亲回城里去,好像是到一个中等专业学校当数学老师。起初他住在众安桥附近的一个大杂院里,我刚上大学时还到那里去看过他。之后他带着后来结成的老伴回过几趟农村会会老友,我因在外工作没能与他碰面。由于当时通信不像现在那样方便,说不出从哪时起没有了来往,也断了联系。而有一点可以肯定,老谢伯的晚年一定是幸福的。

                        吴忠云   2016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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