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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与其“焐热”冰封汉字,不如“捂热”汉字思维——中文字思维的三个向度

 唐宋自在鸟 2023-06-09 发布于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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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16级小陈同学来信:

“您曾说语言的产生与应用是需要人民在生活中不断检验的,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被抛弃。这让我想到汉字听写大会上举办的焐热冰封汉字活动,听写的大多是我听都没听过的词。如形容糊涂而又马虎的'颟mān顸hān’一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并不使用。

“那么您认为焐热冰封汉字活动的意义何在?还是只是为宣扬中国传统文化造势?”

小陈同学提到的“全民焐热冰封汉字行动”,是央视科教频道第二届《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发起的。这是一次很有意义的冷僻汉字字组的普及活动。

说它有意义是因为:在近代语文改革后,因白话文的推广和汉字的简化,汉语的表达手段随之简化和弱化。传统语文中丰富多样的表达形式在“语文现代化”过程中式微。“焐热冰封汉字行动”的初衷,就是希望重启部分在现代语文中消失的字组,推动汉语语汇的传承和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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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活动是2014年搞的,将近10年过去了,当年重启的“冰封汉字”,到底焐热没有呢?我们不妨看一下这些当年热议的字组:

葳蕤(wēiruí)    搴芳(qiānfāng)
翊赞(yìzàn)      剀切(kǎiqiè)
哂纳(shěnnà)   颟顸(mānhān)
藜藿(líhuò)       惮烦(dànfán)
香醪(xiāngláo) 骀荡(dàidàng)
乖剌(guāilà)     驽骀(nútái)
猬集(wěijí)        踬仆(zhìpū)
飙尘(biāochén)璀错(cuǐcuò)

它们被“焐热”了吗?显然没有,甚至大部分依然未“解冻”。问题出在哪里呢?出在“焐热”的行动过于突兀,犹如空中楼阁,离我们的日常语文,尤其是汉语书写的实践,太远了。
我们不得不一再重复那个极为浅显的道理: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语言在发展中的变化,是全民“约定俗成”的。这个意思反过来就是说,语言发展是无法人为规定的。

表面化地看待“冰封汉字”现象,以为只要通过媒体宣传为它们“升温”,就可以引导它们“入流”,这样做并没有触及“冰封汉字”问题的本质,因此“焐不热”它们是必然的。

同学们一定好奇,“冰封汉字”问题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

一句话,是现代语文使用中汉字思维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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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代语文运动大力推动白话文和汉字简化以后,20世纪下半叶的现代汉语表达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词义的单一化,词形(包括词组形式)的复杂化和句法的欧化上。也就是说,不再像传统语文那样在汉字表达的深度上刻意追求,而改为追求汉字表达在形制上的精确化。

为了语义的精确,汉字就需要限制个体的“弹性”(不确定性),转而采用复杂的组合形式。此时汉字的个体已经不再如传统语文中那样重要。它在横向组合中消弭于固定的“词”义,在意义理解中已不是一个在场的要素。

这样一个变化,其本质是这样几对二元关系的深刻对立:

传统汉语是汉字本位,现代汉语是口语本位;

传统汉语是语义的纵向探索,现代汉语是语义的横向形制;

传统汉语是以简驭繁,现代汉语是以繁制繁;

传统汉语是语境通观,现代汉语是形式自足;

传统汉语是字思维,现代汉语是词思维。

以上每一行,站在中间的逗号上,向左走都是中文思维,向右走都是西文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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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简单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到:西方语言学思想对现代汉语的影响至深且巨。

在汉语近一个世纪的发展中,如此深刻的中西古今对立,“冰封汉字”只是矛盾的冰山一角。其中的“中西”是指中文思维和西文思维的差异,“古今”是指传统美学的人文性和现代美学的工具性之间的差异。

语文是可以反思,可以批评的,但语文的改进不能离开人们的语文实践。“冰封汉字”靠外力是“焐”不热的,而要靠内功来“捂热”。“焐”和“捂”一字之差,有点像西医和中医,前者靠外力的介入,后者靠内力的生长与平衡。

中文的“内力”在哪里呢?在字思维。

字思维就是在汉字写作中充分利用汉字形音义的一切可能性。简单地说,就是中文写作不固封于现代汉语的词和词组,而将思维的立足点移到个体汉字的创造性表现上来。

那么,离开“焐不热”的“冰封汉字”,我们要丰富中文的表达手段,又该如何字思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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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的字思维有三个向度。

一、中文字思维之破“词化”

现代中文的字思维,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禁锢在词的层面的。

我们知道,文言文虽然也有大量双字组(现代语言学称之为“复合词”),但文言文的整体环境是字思维的。双字组在语文组织中,字的特点依然鲜明。它们随时准备在特定上下文条件下被“重新分析”,回到字思维上来。就像“将军”在作官名的同时,又随时准备回归动作(率领军队)那样。

这样意义上的“字组”和西方意义上的word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是字本位,后者是词本位。而我们在现代中文书写中,受语言学西化体系的深刻影响,往往只见“词”而不见了“字”。
我在编集我的导师张世禄先生的全集时曾有一个发现,很有趣:出版社编辑根据出版规范,对张先生的语言提出一些修改意见,表现出词思维对字思维的“不解”和困惑。试举三例:

1. 把“象”改为“像”

“象”在古代汉语中常作动词,而“好像”“不像”中的“像”不是“象”的单用,而是“象”的动词义的虚化。编辑倾向于把“象”改为“像”,这样的操作其实是把 “象”这个中文独立的述谓,按西方以核心动词为中心的句法规则,让它从属于核心动词。这样一来,句法结构就“抽紧”了,面目也洋化了起来,而中文的象思维亦即字思维被破坏了。

2. 把“涵义”改为“含义”

二者的意思其实并不一样。“含义”是白话性的,只指语言单位本身的意思;而 “涵义”是文言性的,更多指言外之意。前者是明示的,后者是暗示的。这样的区别,不用字思维体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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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把“直截”改为“直接”

这一改意思立刻单一化。“直接”和“间接”相对,指不通过第三者而直达;“直截”有断然的语气,指不拐弯抹角。成语“直截了当”就是这个意思,它是不能改为“直接了当”的。

关键就在于,“直截”在古代汉语中表示决然的情绪价值,例如古人说“二者相去,奚啻珷玞美玉,直截天渊矣!”(《朱子语类》)。这样的强调甚至夸张的语气在现代汉语的“直截”中依然存续着。我们如果只是从“词”的平面看“直截”和“直接”,以为它们长得很像,就容易忽视字思维上的这种差异。

同学们想一想,现代汉语的语汇,是不是就在这样的词化思维中日渐单一化、平面化的?许多意涵丰润的汉字字组,是不是就这样“冰封”起来了?我们要“捂热”汉字,首先就要从破“词化”开始,让一个个复合词,回归到字组上重新认识。对每一个词化结构都自觉从汉字的视角“另眼相看”。显然,和“词”(word)相比,字组的语义更为差异化,有更多体悟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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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文字思维之构意化

破“词化”说的是既有字组的重新认识,构意化说的是创生新的字组,主动激活汉字的语构能量。这方面同学们周围的中文系老师常常就是这样做的。

这学期开学后的一个周日,中文系20级的小王同学、21级的小李同学和历史系20级的小舒同学一起来我家聊天。同学们聊起中文系老师上课时的种种欢乐场景,听得我哈哈大笑。其中就聊到汪涌豪老师。我记得以前语言与文化课的同学曾告诉我,汪涌豪老师对每届学生都要做一个课堂实验。他的原话(要配上汪老师独特的语气)是:

“你们在座的每个人用'兰’组一个词,本老师还能再组出三个!”

结果全班同学一共才组了5个词,而汪老师一口气组了十几个:兰心、兰芷、兰若、兰桨、芝兰、兰度、兰风、金兰、兰舟、幽兰、兰友、兰仪、兰章、兰时、兰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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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老师胜在字思维。其实他平时写作就是这样做的。我随意翻翻汪老师的文章,构意化的新鲜字组俯拾皆是,例如:

“有些东西已然深入到血液,内化为气性,是确然无疑的。”

“对同一集群之外的'人者’,通常也取一种冷漠与疏远的态度……”

“内里却深埋着一种戒惕与排斥的意思……”

“禁不住感叹人的任何营构毫无意义……”

“岛国山河静美,我的日子寂寞而清好……”

“只用来观玩人性,体察世相……”

“将这种关系具体分疏为血缘、地缘和精神三个层次……”

“笔底常翻澜着你贪我爱的热俗……”

“是与人对自身本质的自我确认、开显和发扬联系在一起的……”

些新鲜的组合构意,有些其实是“冰封汉字”,有些是作者的创意。它们的用字都很简单,不像“葳蕤”“藜藿”那样感觉生分。它们只是激活了个体能量的常用字。

这些常用字,在词思维中语义单一,失去了创造性的活力;而一旦字思维起来,就开了挂,有无限创造和翻新的可能。在字思维里书写中文,现代汉语的语汇还会平滑乃至“贫乏”吗?

中文西文都有丰富的语汇,但文化旨趣不同。西文取精确造词的方法,中文取灵活组字的方法。前者是语义明确的问题,后者是语义丰润的问题。而我们都知道,丰润意味着体验的主体性,意味着充分的语境默契,意味着丰富的情感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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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文字思维之声气化

中文在字思维中形成的组织,不仅仅是语义差异化的组织,而且是句法声气化的组织。

什么叫句法声气化?顾名思义,就是为句法注入文气的内涵。朱东润先生曾大道至简地告诉他的博士生:“文气就是一口气”。这也就是说,中文的句法组织注重呼吸的顺畅。

呼吸的顺畅,在句法组织中表现为长和短的配合,骈和散的配合。中文独特的句法样态——流水句,就是在长短相配、骈散相宜中实现的。

我在1988年出版的博士论文《中国句型文化》中就指出,中文的句法概念,浸润着独特的气韵意识。文气就是汉语的句法脉络,节律就是汉语的结构法则。离开了文气,汉语就是一盘散沙——没有任何好的中文句子是不好听的。句子的地道与否,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文气在变化运行中的畅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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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的文法,或者说语法,是一种声情并茂的语法。从汉语的视角看,事理的清晰和叙事的节律是一致的,只有抑扬顿挫的叙事才真正让人感悟(而非仅仅知解)。

中文的构意化和声气化,都依托于字在意义和功能上的弹性。惟其弹性,才能灵活组合,兼顾差异化的语义和节律化的语构。用中国古代语文传统的认识来说,就是“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其具体的过程是:

“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刘大櫆《论文偶记》)

我们常说汉语将大量的理解都放在语境的暗示中,这种暗示正是靠文气的激宕来充分实现,且非常有效的。

同学们可能会想,现代写作要做到文气畅达,是不是很难?其实大家看看我们公众号的几百篇文章,就可以明白,文气畅达并不神秘。古代写作能够做到这一点,现代写作,即使是学术写作,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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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陈同学的提问,我们的思考挈领提纲如下

第一:“冰封汉字”和汉语发展中的扬弃有关,人为是焐不热的;

第二:“冰封汉字”又和现代汉语发展中的词化思维有关,激活字思维才是现代语文之道;

第三:“冰封汉字”不能从外部“焐热”,而须从内部“捂热”。“捂”的途径就是在字思维中破“词化”、构意化、声气化,最终在充分的语感体悟中实现中文的理想——

文便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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