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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老了。在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许多事情,现在回忆起来,最难忘记的,就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家丑了。
这是大平原上最常见的庄子,有五六千人口。刘家——我们家,是庄子里最大的家族。
五服以内,其他人的故事就不说了。对我触动最大的是爷爷一辈和父亲一辈,这两辈人之间的家丑,纠缠和摆布了我的青少年时代,也直接影响了我的命运,以及我的人生道路。
爷爷兄弟两人,他行大。爷爷有四个儿子,父亲行大。我是爷爷这一房的长孙。七岁那一年,母亲领着我和弟弟以及两个妹妹四处逃荒,那时候,父亲在城里面坐牢房。有一次逃荒路上,母亲对我说:“你二叔叔心望不是个人,你大(庄里人对父亲的称呼)在广州当兵时,他晚上来敲过我的门。他一生娶过四个老婆,都是被他折磨走的。听说,又跟金花那个了,还没出五服呢……”
心望是父亲的大弟弟,那时候他是村里的会计,队长常轩是个外姓人,刘家庄就是心望叔的天下。心望叔有一帮人维护他,他是村里的土皇帝,村上的姑娘媳妇裤带子松些的,都被她摸过、占过,没谁敢去告他、骂他。被他欺侮、压迫的人在背后议论他,也都压低了声音,一边说话一边张望,生怕他听见似的。我父亲被抓到城里坐牢,也是心望叔——我父亲的亲弟弟告的。
父亲是跟母亲结婚之后,才去广州当的兵。听母亲说,在部队上,父亲被招进了军校培养,有个首长的女儿跟他好上了,这足以说明父亲21岁的时候很优秀。1958年“大跃进”,父亲也想在他的婚姻上跃进一把,他请了一个月假回来跟母亲离婚,母亲那时候已经怀了我,这时候快要瓜熟蒂落了。母亲死活不答应离婚,在他俩耗着的时候,我出生了。
月子里,我从襁褓里掉出来,在冬天的地上睡了大半夜,饿极了的老鼠在我的脸蛋上咬了一个窟窿,我的哭声救了我,也救了父母的婚姻。母亲抱着我,哭着,数落着,骂父亲是个没人性的东西。母亲的骂打消了父亲离婚的念头,也彻底断送了父亲的前途——他放弃了军校以及军校的那个女生,提前回村当了农民。
父亲在村里当了司务长。“吃大锅饭”那会儿,群众给管他们吃饭的村干部叫司务长。村里面有个寡妇,旧社会当过保长的三姨太,村邻都叫她“三房太”,这个三房太是个人物,勾引干部上床,多吃多占,偷公家粮食……反正,想干啥就干啥。新社会了,保长被枪毙了,三房太却依然活得滋润。革命军人出身的父亲看不惯这种歪风,可是驻队干部和村里的其他干部,大部分上过三房太的床,他们有意无意纵容着她,父亲孤掌难鸣。
有一天,群众报告说三房太偷了集体的粮食。父亲就召集群众,准备到三房太家里去收缴脏物。他们涌到三房太门口时,这女人披头散发,坐在屋地上撒泼打滚,日天骂地。众人搜遍院子,也没见到一粒粮食。三房太这一下得了理,到驻队干部那里告状,说父亲欺负她,污蔑他。驻队干部上过三房太的床,可也知道她的手脚不干净,加上他们也惧怕父亲的一身正气,就把这事暂时按下来了。
当晚后半夜,三房太扛着白天偷的半袋子粮食,准备往水里扔,恰好让村里剃头的媳妇小瑛看见了,小瑛赶紧跑到我家敲门报信,父亲带着几个群众把三房太人赃俱获,这泼妇当众跪在地上打自己的嘴巴。眼看这一招没有效果,她又要脱裤子跳河……这时候驻队干部闻讯赶来,才算按下了这个葫芦瓢。
不几天,村里就飞起了流言,说剃头的小瑛跟父亲好。那时候他们两个真没好。可是后来流言越传越真,他俩就真好了。父亲在家里和母亲生气,打母亲,要把剃头的小瑛接到家里住。
后来父亲就坐牢了。
父亲坐牢了,村里人传说是心望叔叔和三房太合伙搞的。三房太恨父亲,心望叔叔也恨他大哥。在三房太的怂恿下,加上驻队干部的封官许愿,心望叔叔就到县里告父亲,说他乱搞男女关系,跟剃头的小瑛不清不白。那年头这种事情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活靶子,父亲很快被抓去县里蹲大牢了。
父亲前半天进大牢,心望叔叔后半天就如愿当上了队里的会计。然后,慢慢就熬成了庄子里的土皇帝。当了官的心望叔叔把父亲当成反面典型,大会小会点名批判,还把我们娘儿几个拉出来站在会场示众,表示跟我们划清界限。划清界限也就罢了,他简直是不把我们这孤儿寡母置于死地就不痛快。
麦收时,队里的小麦放拱,我赤着脚丫第一个跑到了地里,将剩下的麦子搂住了。心望叔很气愤,一脚踹断了我的笆子,还一扔好远。踹断笆子等于断了我家的口粮,我哭,母亲就与他讲理,越讲越多,心望叔就骂起来:“你还有脸,臭娘们!”
母亲毫不示弱地反击道:“咋啦?你心望说话没轻没重,我又没给你刘家丢什么人,你心里有数。”
他们越骂越凶。我拉住母亲也哭得好凶。母亲说:“好歹,他是你刘家的根,你哥和我搁一边,人得要良心,你心望兄弟几个不是我一手拉扯大的?!”
“根子不正梢子歪。我还为有这样的孬种丢人哪!”心望叔黑丧着脸,叉腰开步,又凶狠又无情。
我和母亲回家了。母亲一天水米未进。她伤心地给我讲了心望叔叔的事儿。母亲说:“当时,你奶奶还活着,这事我一直没向你奶奶讲,你大也不知道这事 。这事出在自家人身上,丑啊!”母亲的眼里不时流出泪来……我知道她说的是父亲当兵在外,心望叔叔晚上敲她门的事儿……
心望叔叔第二天就找个茬儿,把母亲痛打了一顿。母亲的胳膊大跃进的时候抬土筐子过桥,跌碎了骨头,留下了残疾。这一次又被心望叔叔打脱臼了,肿的好吓人。剃头的小瑛会推拿正骨,她落着泪,帮助母亲治疗胳膊,心望知道了,此后开会时就把小瑛也列为斗争的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