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郭嵩焘影响曾国藩的“夷务”思想

 思想的救赎 2023-06-12 发布于广东
咸丰八年五月,清廷与列强签订《天津条约》。九年五月,英、法公使欲进京换约,清廷派僧格林沁赴天津布防,郭嵩焘随行参赞军务。
僧格林沁预设埋伏,定下诱敌深入之计。
而郭嵩焘认为洋人的目的在换约,并没有动武的意思,因此他主张先礼后兵,反复劝说僧格林沁,“至于上说帖一十有七次。大致以为,今时意在狙击,苟欲击之,必先自循理,循理而胜,保无后患,循理而败,亦不至于有悔。”“语瑞秋帆学士云:在军无所赞益,安危大局,稍能见及,不敢不言。夷人之来有辞,当求折冲樽俎之方,不足与用兵。即势穷力战,要使理足于己,庶胜与败两无所悔。”
僧格林沁是坚定的主战派,自然听不进郭嵩焘的话。
五月二十五日,僧格林沁大败英、法联军于大沽。
自鸦片战争以来,这是清军对洋人的唯一一次胜利。
全国上下一片欢腾。
郭嵩焘因参赞军务有功,受到清廷褒奖。
曾国藩致信郭嵩焘,说“五月二十五日之战,自庚子、辛丑夷务初起后,至是始一大创之,中外人心为之大快。”
郭嵩焘致信左宗棠,也说“此间五月廿五日之捷,为二十年未有之快举,得其火轮船三只、舢板船二只、万斤内外大洋炮十馀尊。一切情形具详前缄中,想同一快。”
他们都很高兴,但各自意味不同。曾国藩是真心高兴,而郭嵩焘是言不由衷,他高兴的背后,有不便言说的隐忧。
他认为这场胜利将带来劫难。
但此时的郭嵩焘,是识时务的。面对清廷内外战胜洋人的信心高涨,他和周围的人一样,表现出喜悦,附和着说几句长自家威风的话,而将自己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暂时藏了起来。
即使对曾国藩,他也是欲说还休。
因为他知道曾国藩的看法和自己不一样。
郭嵩焘心理的微妙之处,曾国藩明察秋毫,但他没有追究,因为夷务和他关系不大。他必须集中精力对付太平军。
咸丰十年五月,曾国藩署两江总督,处理夷务成了他的份内之责。他必须认真考虑如何与洋人打交道的问题了。
于是,六月初三日,曾国藩致信时已因病回籍的郭嵩焘,说:“西夷之事,屡接来书,俱称御之有道,而所谓始终不一说破,战耶和耶?抑别有一术出于战和之外者耶?犹谈地者动称口诀,谈兵者动称锦函。此函倾听之,彼函固闭之,令人不省死。国藩所处之位,渐虞与彼族交涉,请阁下详悉指示:所谓康庄者安在?荆棘者又安在?可以不战者安在?战而胜与胜负皆无悔者又安在?祈告我浅显之情,无故作深妙之语,至要至荷。”
七月初八日,郭嵩焘致信曾国藩。此信未见存世。从后来他俩的通信可知,此信回答了曾国藩提出的问题,但很简略。
他应该是在压抑自己,不想畅所欲言。
七月二十三日,曾国藩致信郭嵩焘,说:“《匈奴传赞》之言,亦尝肄业及之。然鄙意与外夷交际,但问强弱,不问曲直,不审哲人以为然否?”
显然,曾国藩这个说法,是针对郭嵩焘七月初八日信而发的。这显示他俩在如何对待洋人的问题上有明显的分歧,曾国藩的态度是“但问强弱,不问曲直”,即以实力说话,不需讲道理。以前,他曾经对胡林翼说过“夷事办理太柔”。与“但问强弱,不问曲直”是相同的意思。
就在曾国藩与郭嵩焘音书往来之时,英、法联军攻陷了大沽。郭嵩焘一年前的担忧,不幸成为现实。
八月初,郭嵩焘听到消息,在日记中写道:“小臣昨岁之言,至今日乃微验,为之怃然。
他明显受到很大刺激,在日记中洋洋洒洒发了一通议论:
“魏弱翁谏击匈奴言: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为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僧邸之幸胜夷人,忿兵也,骄兵也,曷足贵哉!举天下贸贸焉无一能知其是非得失之所在者。盖自南宋以来,中外之见横塞于心,士大夫务虚言而无实际。汉唐控制夷狄之方略,徒供一二腐儒訾謷议论。邓训之恩信,张奂之廉威,人且不能知之。推而至于旅獒之不宝远物,则远人格。《春秋》之言国君含垢,与言内宁外忧之义,更无足与论此者矣。伤哉!《班史·匈奴传》:搢绅之儒守和亲,介胄之士言征伐。今则介胄之士不言征伐,而措绅之儒言之,此亦汉唐以后骛虚名而无实效之一证也。宋人言,能战而后能守,能守而后能和。数百年诵此以为名言,而不知其为虚拟之词也。赵充国言:兵法攻不足者守有馀。攻守之异势,古人论之详矣。守边之功,莫著于李牧。迁《史》言其谨烽火,多间谍。匈奴每犯塞,急人收保。数年蓄战士之气,一战而却匈奴数千里。故中外之相制,以守为要务。张魏公大举御金,有富平之败。金主亮入寇,又大举伐金,有符离之败,而宋不复可支。韩侂胄伐金,有宿州之败,而宋遂以亡。明人趣张镐出战,四路大举,而二道关、三坌口之败迭闻,丧师数十万,而国势不可为矣。值衰弱之时,外有强敌,而侥幸一战之功者,未有能自立者也。故中外之相制,强则拓地千里,可以战,可以守,而未始不可以和,汉之于匈奴、唐之于回纥叶蕃是也。弱则一以和为主,南宋之犹赖以存是也。而终南宋之世,二百馀年亦未尝废战。史册具在,可考而知也。而论控制夷狄之大,常一以守为本,计战与和二者,因时度势,存乎当国者之运量而已。未有不问国势之强弱,不察事理之是非,惟瞋目疾呼,责武士之一战,以图快愚人之心,如明以来持论之乖戾者也。
随后,郭嵩焘接到曾国藩七月二十三日的信。
大沽陷落与曾国藩“但问强弱,不问曲直”之论,两者叠加,使郭嵩焘不想再压抑自己。
八月十八日,郭嵩焘致信曾国藩,长篇大论,强力反驳:
“来谕言外夷,但问强弱,不问曲直。圣人之言过矣。春秋之法,诸侯用夷礼,则夷之,楚夷也,吴夷也,秦处中国,亦夷也,画中国以外而界之。夷者,地也。言忠信,行笃敬,蛮貊之邦行矣,此不可以地限者。
且强弱者,一时之定势。曲直者,临兵之大用也。苟强矣,直可也,曲可也。弱矣,理又不直,可乎?兵强,不计曲直,以倾其国者,有矣,夫差、智伯是也。是以荀卿有言:兵,动于义者也。元人伐宋,动称宋人无信。我太祖之征明也,以七大憾事声罪致师,虽强而不能不据理以直其气。南宋之世,无韩侂胄四路之败,则国势犹可不倾。无史嵩之会元伐金之举,则国且后亡。处弱之世,支持强敌,侥幸一战之功者,未有能自立者也。魏相谏击匈奴,曰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见威于敌,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汉人尚实不务名,犹能为此言,宋以后议论繁多,无达斯义者矣。
三代以下,民起为寇,无曲直必诛,所谓弟子叛其父兄者也。中外之相接,有交邻之道焉,有柔远之义焉。弱而相侵,则以道诛之。强而相逼,则以礼却之。而不问曲直,故曰圣人言过也。
去岁夷人之来,为奉旨互换和约,僧邸诱其深入,薄而击之。嵩焘以为,夷人之来也有词,必欲以击之以快意,尤当据理为言,举旧约一二大者,与议除之。彼愈骄,而我辞愈和气、愈平,以持其变。幸而听我,万世之利。不听,必怒而逞。而后,我以正应之。则战而胜与败两无所悔。力争不可得,逞匹夫之小忿,而不顾国家之大计,深窃憾之。夷今狡且强,其能忍乎?草野之臣知有今日,久矣。大沽之捷,鄙人亦滥功焉,而独以忧危之言私诸朋好,王壬秋、张竹汀并熟闻之。昨得竹汀一书,言天津论失,盛陈僧邸兵威为夷人所惮,而咎朝廷之议和,诬百姓之通夷,略无一言及鄙人之先见。南宋诸君子之言,贻祸有明,迄今而不知情事之屡异也。伤哉!自是而南宋之局成矣。以战不能,以和不可,鄙人之忧,正惟忧欲和之不可也。欲和不可,则一惟强惟弱,而真无曲直之可言矣。
僧邸健者,而不知人不明理,所以致败,则骄耳。追咎鄙人陈谏兵事,藉端劾之骄也。在天津,而官民惴惴,痛伤隐憾,莫非骄也。去岁奉书,称其用人,乐奔走便给,而深恶异已。遇事,喜艰苦经营,而稍昧大局。其才胜于霍光,而不学无术亦复过之。自谓得僧邸之深,谕书责鄙人盛称僧邸,其坚忍耐苦,能用兵,固足称也。今虽败,岂遂敢以恩怨、成败定天下之是非哉?前书具在,可覆按也。
夷人必来攻,必先裂北塘,过万人以上,其锋即不可当。鄙人言之屡矣,以告人,皆不能知。数奉书麾下,言之不详,以有是纷纷之论。要之,言虽详亦虚辞也。霍子孟诎边功不赏,郭汾阳单骑见迴纥,寇莱公赞幸澶渊,彼会其时也,而俱成功。制天下,御夷狄,有大机焉,不相袭也。去岁天津之役,凡三失机,吾皆言之。使夫明者见之,又不知所慨叹以为失机者几何也。使夫霍子孟、郭汾阳、寇莱公者处吾之地,喋喋能以所谓机者强人赴之,人之见之,又谓何也?
可以看到,这封信的部分内容与郭嵩焘日记有雷同之处。
自咸丰九年五月大沽之捷以后,郭嵩焘隐忍一年多,终于得以一抒愤郁。不仅对曾国藩说,还对其他朋友说。
现在,他不用再担心自己的言论不合时宜了。
曾国藩对郭嵩焘的反驳有何反应,不得而知。
从后来的情况来看,他显然改变了“但问强弱,不问曲直”的思想。
同治九年八月,曾国藩在《海疆要缺择员署理折》中说:“窃维洋务之棘手,由于人才之匮乏。人才之罕观,由于事理之不明。中外交涉以来二十余年,好言势者,专以消弭为事,于立国之根基,民生之疾苦,置之不问。虽不至遽形决裂,而上下偷安,久将疲苶而不可复振。好言理者,持攘夷之正论,蓄雪耻之忠谋,又多未能审量彼己,统筹全局,弋一己之虚名,而使国家受无穷之实累。
处理天津教案,正是为了避免“国家受无穷之实累”,曾国藩不惜搭进了自己的一生积誉。
光绪四年,郭嵩焘说:“曾文正公办理天津教案,外国人服其公允,而闻中朝参劾訾毁,使我至今为之疚心。
他之所以疚心,应该是因为曾国藩受其影响,才有天津教案之处理结果。
而咸丰十年八月十八日郭嵩焘给曾国藩的那封信,或许就是曾国藩“夷务”思想发生重大变化的起点。

咸丰十年八月十八日郭嵩焘致曾国藩信

《郭嵩焘全集》失收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该文章已关闭评论功能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