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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风 | 王冬龄 Wang Dongling(十七):乱书之思

 五千风雨 2023-06-13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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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书之思(节选)

王冬龄/文 

这篇文章的题目之所以叫“乱书之思”,盖因“思”的定义——可概“未完成”,或曰“无止境”。世界在变化,艺术在变化,当然,人也在变化。回顾自身的书写生活和志业,从文化价值到艺术归宿,我在中国书法的心源流脉中徜徉追寻了一个甲子——可以说,经历了从正书(楷、篆、隶)到草书(狂草)再到“乱书”这样一个途程;而相应的身份认知,也是从一个学书者到书法家再到艺术家的观念自觉。这也是“乱书”的发生、过程、方向、结穴,使书法直接进入当代艺术、当代水墨的范畴。

当然,“乱书”也在书法界、艺术界、学术界,包括大众文化界引起了较大反响,有赞成的声音,也有反对的讨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无论如何,所谓如人饮水,“乱书”的创作于我而言,是找到了自己的艺术语言,并契合自身的理念追求。我希望书法不止于文化价值上的“写字”,而准拟它在21世纪成为一种当代艺术,或与当代艺术对话的艺术门类,总之是破除书法惯常而绝对的“文字障”,开新境界,不限于国人,不囿于窠臼,让地球上更多的人能欣赏与喜爱作为艺术的中国书法。

艺术家为自己的作品或品类命名,虽曰信手拈来,其中自有理念。就像中国人给小孩取名,时不时叫“阿猫”“阿狗”,就寓意“贱名好养”。而通达的文化人,包括朴素的成年人,一概不会因为这种昵称而蔑视之。至于街坊邻居插科打诨取的“外号”,那又当别论了。

关于“乱”字,《说文解字》是这样定义的:“乱,治也。从乙,乙,治之也”;《尔雅·释诂》:“乱,治也”;《玉篇》:“理也”;《尚书·虞书·皋陶谟》:“乱而敬”。所以我们看金文的“乱”字,就是上面的两只手,整理下面的丝。近现代的字书词典,更重视“沿用俗成”,比如几经修订的《辞海》,当然要保留“治”的释意,但是更多的词条、偏重的解释,恰好与“治”相反,指的是没有条理秩序、繁杂、混乱、不纲。

但在诗人、书画家看来,“乱”字一直都不是一个纯粹而单一的贬义词。绘画中的“乱麻皴”,包括“破笔点”,都是很耐看的。诗歌中就更多了,白居易的“乱花渐欲迷人眼”,苏东坡的“白雨跳珠乱入船”,冯延巳的“乱红飞过秋千去”,李后主的“砌下落梅如雪乱”,都是奇字佳句。更有意思的是纪晓岚的名联:“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文人墨客常以之悬帐钉壁。他这里的“书”字本意当然是指书籍,可是假喻为我这个“乱书”的“书”,似更加贴合,故未尝不可。

我年轻时读《屈原赋注》,印象最深的就是《离骚》的“乱曰”,后来接触一些老先生,时不时地都把“理乱”挂在嘴边,所以一直很抗拒现代日常生活中对“乱”的解释——总是倾向于贬义,尽弃丰富之本义。

我记得《世说新语》中有“粗服乱头”之说,周保绪借来评词,所谓“浓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可见古人对这个“乱”字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至于放到书法绘画里,讲的就是笔墨道行,比如董其昌草书:“并试笔乱书,都无伦次”,他究竟是自谦,还是自得呢?郑板桥赠金农:“乱发团成字,深山凿出诗。不须论骨髓,谁能学其皮。”直到后来的黄宾虹:“一幅好画,乱中不乱,不乱中又有乱,其气脉必相通。气脉相通,画即有灵气,画有灵气,气韵自然生动。”这实在都是心思才智深省极悟之言。当然,他们的讲论都是结构性的,乃至无边幅的,绝不止于笔墨本身,所以这个“乱”字,背后又有诗意。

也许“乱书”并不是一个讨喜的名称,但不可否认其直观性和形象性,自然而恰当地对应了我的艺术遭逢,包括格趣特点。

其实我的“乱书”之“乱”,取枯荷、怪石、飞花、飘雪诸意象,解心会其意,不顾所去来。这二十多年来,我在风霜雨雪中拍摄的西湖枯荷照片,大概万张有余,归总都是“乱”。简单来讲,这个西湖枯荷,就是乱书境象。或者说,虽然也包括水、石、花、雪,但主要是枯荷,给了我的“乱书”创作太多潜在的启发或创作的灵感。

友人曾建议我将“乱书”改为“游书”,当然很典雅,其然岂其然。我还是坚持采用“乱书”,以其准确、直观、质朴,更见一种精神力量。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职是,将取名“乱书”的原委简述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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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冬龄拍摄的西湖残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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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天地 iPad书写 1668px×2388px 2021

“乱书”由心而发,“乱”打破了对传统一笔一画技巧的执念,也打破了一种长期以来书法内部形成的固有程式陈规。“乱书”的创作是一种破茧而出,是一种全新的“有意味的形式”。

回溯起来,成就我的“乱书”创作的,主要是如下五个方面:

其一,六十多年临池不辍,锤炼出来的线条线质、线的性情;

其二,对草法的娴熟与把握;

其三,在对历代名碑法帖的研习中,对空间布白的一种把握;

其四,具备艺术家的创造精神与勇气,不受别人看法影响而一往无前;

其五,良好的审美直觉。

构成中国书法的基本要素是点、画、线条与分间布白。“乱书”从点、画、线条、草法方面来说,并没有改变,只是完全改变了完成后的分间布白。所以“乱书”作品的最后呈现,让原来的草书字形无法辨识,引导观者将作品作为一种纯粹线条空间来欣赏。关于书法的分间布白,有三段话很有意思——“初学分布,平正为上;复追险绝”(《书谱》),“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当黑,奇趣乃出”(邓石如),“匡廓之白,手布均齐;散乱之白,眼布匀称”(笪重光)。选择用狂草来叠加的“乱书”,相比于用篆、隶、楷叠加,更有动势、气势和张力。“乱书”也将狂草的布白方式更进一步推到了极致。

高世名说得好:“乱字始于治、理。王冬龄老师'乱字’其意旨却首先要'乱之’,'乱字’要首先扫除'文字障’。在乱书的书写空间中,内心的节律状态最为根本,此中的妙谛和难处在于即兴。”“乱书”的即兴和偶发性是可以纵情发挥,但不是完全失序的偶发,而是一种经年累月训练过后的肌肉记忆,也包含了感性、直观和潜意识的表达。因此,“乱书”显得更为丰富、多变,富有神秘感和精神力量,也使得观者在欣赏过程中,脱离了传统书法欣赏规范和理性的束缚。一言以蔽之,“乱书”打通了古今和中西,让中国书法成为全世界共享的书法图式。就像禅宗指出的“文字障”和“有知障”——知识和秩序可能对感性经验和直观感受造成障碍,“乱书”正是对这种障碍的破除。

书法的学习和进步,与绘画不同,绘画除了临摹,还有写生、习作和创作;而传统的书法技能习得,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临摹,临碑和法帖。而临摹的目的不在于对前人作品的复制,而是意在融合诸家形成自己的面貌。中国的文人画、大写意都是对绘画传统的变革和推进。西方当代绘画花样百出,但其内核就是一种创新精神。综观西方当代艺术史,这些创新的大师,在当时并不被认可,如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的《日出·印象》、毕加索的立体派作品、马蒂斯的野兽派作品、卢西奥·丰塔纳(Lucio Fontana)的刀痕画、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的《泉》——起初都不为沙龙和艺术界所接受。后来,他们的作品却对艺术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中国书法的发展史始终是渐变的,而“乱书”确实是一个特例,这是因为,“乱书”希望能直接与当代艺术形成对话。至于“乱书”最后能如何发展、产生怎样的影响,让艺术史与书法史来检验。

(下图请横屏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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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金箴言 纸本 380cm×1080cm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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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箴言 纸本 380cm×1080cm 2023

根据我的创作立场,可以大致归纳出“乱书”的几个特征。

第一,“乱书”具有书法的属性,其创作严格而认真地遵循草法。但在章法上因重叠交叉而在很大程度上泯灭了书法中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空间,这就模糊和消除了汉字的可辨识性。“乱书”也完全符合书法的三要素:汉字性、书写性与精神性。这好比赤小豆,当把豆子磨碎后,就成了豆沙,而豆沙虽然失去赤小豆原有的形状,但成分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第二,看似无序,实则有序,是一种“理性的无序”。所谓无序,盖因“乱书”完全颠覆了世人对书法的一种视觉习惯,一种审美上的刻板印象。它让空间布白更加丰富、更加捉摸不定,更有神秘趣味,给欣赏者以自由想象、发挥的空间。而创作者则心中有数,心中有书,虽只是随兴涂抹、任意挥洒,但仍在凭感觉与潜意识进行留白与空间分割。因此,“乱书”的线条更加感性,更加自由,也更加纯粹。作品中所呈现的精神、情感、性情也因而更加直白与赤裸。

第三,其表象是抽象的,是图画,但用土话讲,它“骨子里”是道道地地的书法。因此,“乱书”似书似画,亦书亦画。所以用汉字来讲,就是“乱书”;如果用英文来讲,就是“Chaos-writting”,或者也可以称为“Calligraphy Painting”(书法绘画)。“乱书”作品无须看每一个字,一旦我们看了它的标题,就知道是《老子》《庄子》《桃花源记》《赤壁赋》或是现代歌词——虽然内容不能阅读,但是知道了作品内容的精神,就会被带入到观赏者的心灵感受中。

第四,“乱书”更加张扬了书法的艺术表现力,更加体现了狂草精神。可以说,“乱书”真正找到了韩愈《送高闲上人序》中所提到的状态:“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

第五,“乱书”打通了古今,也打通了中西,并为书法切入当代艺术划开了一道口子。以我的创作实践而言,“乱书”的出世,是我的抽象水墨最好的注脚;也可以说,“乱书”是传统书法的古老源头与当代的抽象水墨的联结。所谓打通了中西——因为以我在欧美的讲学经验,西方人欣赏书法的难题就在于文字障碍,“乱书”大大削弱了这种文字上的障碍,让欣赏者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与解放。这就是“乱书”的艺术魅力与文化价值。

我相信,在今天图像时代的媒介环境下,“乱书”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也会被全世界更多的人接受与欣赏,年轻一代也将从这些作品的新形式中,激发出更为深刻的艺术感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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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苏轼《洞仙歌·冰肌玉骨》 纸本 96cm×54cm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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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纸本 180cm×560cm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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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纸本 68cm×68cm 2016

本文摘录自王冬龄新书《乱书——生生不息的中国书法》,即将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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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书——生生不息的中国书法》

王冬龄 著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023年7月出版

(以上图文若需转载请与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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