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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剑华:我为什么要给青少年做哲学课

 竹山一枝秀pfxh 2023-06-15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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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剑华是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山西大学哲学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博古睿中心学者(2022-2023),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兼职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交叉平台研究员,《认知科学》中英文期刊主编。研究领域涉及心灵哲学、人工智能哲学、实验哲学、儿童哲学等。

2023年,梅剑华老师在《孩子如何思考》精读班之后,专为孩子开设了《给青少年的哲学课》。期间,梅老师的两个孩子童童和淘淘也参与到了哲学的讨论中。在课程完更之际,湛庐对梅老师进行了一次专访,聊一聊他创作课程的心得,以及对青少年哲学的理解。以下为专访的具体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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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您怎么想到要给青少年做哲学课?

如果用一句话说,就是“我迟早都会进入这一话题”。开始有很多偶然,后来发现是不得不去做这些工作,且让我一一道来。

2019年冬季,我已经调到了山西大学工作,但我还是和首都师范大学的程广云老师有一个合作,我们一起组织召开了一个“儿童哲学、哲学治疗与哲学戏剧”研讨会。广云老师对任何新鲜的事物都保持一种哲学家的警醒和友好,尤其对那些不在主流哲学视野中的哲学探索保持一种天然的兴趣,儿童哲学、哲学治疗、哲学戏剧都在非主流哲学之中。

那时,我们都觉得儿童哲学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领域。中国人民大学的刘晓力老师也对儿童哲学抱有极大的兴趣,她在会议上发言说:“很多小朋友的问题都会直指人心的,非常透彻,而且很有穿透力,他问的问题都是真正的哲学问题,儿童都是天生哲学家。”这些都影响了我。

2020年,服务器艺术的谢蓉女士邀请我在一刻talk上,做一次哲学与未来教育的分享。

作为一个艺术管理人,谢蓉对新生事物有足够的敏感,她建议我以儿童哲学为主题做演讲,我分享的主题就是“儿童哲学与未来教育”,这次分享的核心内容恰恰是在2019年儿童哲学会议的那个深夜和几个参会的朋友聊出来的。我区分了儿童哲学的三个层次:第一,儿童本身的认知特征、道德特征所形成的哲学;第二,根据儿童的认知和道德特征和儿童讨论哲学;第三,经过讨论训练,儿童提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哲学问题,形成比较系统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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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talks演讲“儿童哲学与未来教育”

2020-2022年,我的朋友周博(他也参加了2019年的儿童哲学会议)致力于推广中小学的校外通识课程。他做出版,做传统文化小书坊,策划孩子的天文课;我做哲学。我们一起聊天时,很自然地就想到给青少年做哲学课。周博给我提供了大量的国内外儿童哲学资料,我们也经常在一起讨论儿童哲学的基本框架。

今年三月为了推广湛庐文化“给青少年的哲学课”,我写下了如下几段话:

因为是给孩子们的哲学课,也就不顾脸面自我推销一把了。感谢湛庐文化,陈漪老师和莉莉老师一直鼓励我做课,从去年五月的《孩子如何思考》精读班到今年的《给青少年的哲学课》,她们都付出了特别的心力,尤其是莉莉,我的改稿专业户,特此致谢!

不过,最早做课的想法源自周博兄的鼓动。大概四五年前吧,朱长老介绍我们认识,三位秃顶会元老在新街口附近的餐馆吃了好几顿饭。那时,他做一些小课堂:插画、古天文地理图、榫卯、香囊,新颖且别致。我去他的小书坊好几次,彼此慢慢熟悉起来。原来,他曾做过王炜老师担任出版行业协会会长期间的助手,和后浪吴兴元兄是故交。将近20年前,他们俩,一个在风入松,一个在万圣。聊起来,才发现彼此的交集有很多很多。他还是我的老乡,湖北襄阳人。记得有一年冬,朱岳、周博和我约了在西四的一个老北京馆子八条一号吃饭。不记得吃了什么,只是记得那天的风真大,绝对是北京冬天最冷的一天。人在风里飘飘荡荡晃到饭馆里,感觉就是一场历险。为了抗击风暴严寒,我们都喝了一些酒。

再后来,疫情开始了。但他没忘记做儿童哲学课的初心。常常不远千里,从二环内公交倒地铁,坐到六环的良乡大学城和我一起探讨小班课程。于是乎,我们就在时代广场对面的左旋咖啡厅开专题小会,那是2020年的春夏之交。后来,为了讨论的方便,他索性搬到了我住的瑞雪小区,我们成了邻居。有时,我一个人在家,到了饭点儿,想起来就打个电话给他,一起简单做个炒饭,我负责炒饭,他负责洗碗收拾厨房。有时候我们一起散步到小区对面的老太太烧饼店吃牛肉饼。但更多的是,晚上八九点时,他来我家讨论儿童哲学课。这种讨论随意深入,每次讨论完,周博又会重新上网找一遍资料传送给我。住在附近三里地的伟志有时也加进来聊天。大家对世界的基本认知大抵相同,于是彼此见面的时候,总是会多一些叹息和沉默。

周博推动儿童哲学课程的想法从未动摇,做通识教育的想法愈来愈系统成熟。直到去年三月,他决定离开北京去贵州。这个决定不容易,呆了20多年的北京,已经成了比故乡还熟悉的地方,怎么一下子走得了。我内心是不舍得,走的前两天,几个老友来房山,还有伟志,我们在一个湘菜馆小聚,算是送行。走的前一天,巧了,又是一堆朋友在我家聚会,晚上还是唱歌弹琴喝酒聊天的固定套路。周博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倾听。结束后,像往常聚会结束一样,帮我收拾屋子。真像我们少时读过的小说场景:“今夜才欢聚,明朝是离别”。第二天一早,我开车送他去大兴机场。一路无话,想想,二十年前他来北京的时候,怎会想到今天如此悄悄离开?
所幸的是,去了遵义之后,他还是没有离开老本行,做公共文化空间。开始艰难,后来就顺手了,有了很多想法。有时候,就打个电话过去,问候一声,不管他是不是正在工作。

我们约定,暑假带孩子们来遵义,看看他打造的阅读空间,看看那里的山山水水,看看以前给孩子们读科普书的伯伯。阴差阳错,并未成行。岂料,转眼又是秋冬的疫情,带给我们无尽的伤害。

现在春天似乎是来了,一切却还是那么不确定。但《给青少年的哲学课》总算在莉莉的鼓励之下,开出来了。广告需要个人形象照,拍了好些张,都不满意。想起年轻时,随便一照,都还上镜。于是朋友说:“你很会照相。”人到中年,怎么摆拍,都不能满意。其实,不是会不会照相,年轻有的是蓬勃劲儿,怎么拍都是好看的。中年就是人老了,丑了,怎么照都是不好看的。不仅人不好看,莉莉说眼神也是不开心的。可是,又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于是,又开始期待夏天,把课程录完,去贵州待上一段日子。毕竟,那里的山水和人,总有些是你曾经熟悉的。

好,回过来说更为实质的理由。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的两个孩子长成了可以和我聊天的小大人。在生活中,他们偶尔也会冒出一些哲学问题和想法,会惊到我。有时候,我自己做学问有些倦怠了,也会和他们聊一聊,他们独特的视角会激发我。

我自己做心灵哲学和认知方面的哲学研究。我们以前探究的是所谓理性人的心智和认知。慢慢地,我发现这样一种探究过于抽象、远离真实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考察儿童、机器、动物的心智和认知,让我们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出生于教师世家,我一直对教育问题很关心。我一直认为,儿童哲学教育才是未来教育的核心。通过训练思维、学会提问、看到不同的可能世界,孩子们会长大成人。

2.您觉得教孩子哲学最大的挑战是什么,您是如何解决的?

最大的挑战是如何放下自己的偏见和孩子们交流,在交流中又把这种讨论维持在哲学思考的水准之上。

哲学家关心的哲学问题和孩子们关心的哲学问题是非常不同的。哲学家关注同一性、自由意志、意识等等,孩子更关注那些既有想象力,又很具体的一些问题,比如,我可不可以在死亡之后看到自己?有没有外星生命?人工智能会不会打败我们?谁承认我对我最重要?这些都是孩子关心的根本问题。

哲学家的讨论方式是概念的、分析的、论证的,但孩子们的方式是灵感式的、想象的、跳跃的。因此,需要把孩子们的问题和哲学中的问题做一种联通,把孩子们的讨论方式和哲学家的讨论方式做一种联通。这需要在不抹杀孩子灵感的前提下展开讨论。

我觉得最好的一种教学方式,就是围绕孩子提出的问题展开。一方面,发展出问题的具体情景,例如可以举各种各样的案例;另一方面,提出反驳,迫使孩子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和解答存在缺陷,进而找到新的问题和回答。

3.有点好奇,经过这一门课的讨论,在孩子眼中,哲学是什么?

淘淘:哲学帮助人们分析问题,哲学在生活中无处不在。

童童:哲学是提问,但是哲学和科学不同,哲学没有唯一答案,每个人说的都有可能是对的。

4. 您在和孩子们讨论哲学的过程时,有没有遇到过一些有趣的、出乎意料的回答?孩子的想法带给您哪些启发?

在“承认”那一讲,童童提出来首先要父母承认自己。在面对别人的时候,也不要迁就别人,能做好一点就是一点,不能因为追求承认,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我觉得这一点,对于我们这一辈,甚至上一代,都是重要的提醒。中国是人情社会、可能过于在乎别人的承认,缺乏一种活泼泼的生命力,久而久之就失去了创造力。

另外一个是淘淘回答哲学问题的方式,他能够用自己可以理解的词汇去表达那些看起来很高深的问题,淘淘在讨论时间问题时,就用自己的理解说出了时间的一些本质特征。

这让我们想到,是否哲学家只能用专业术语讨论哲学问题,也许我们可以用日常语言来推进哲学讨论,至少在青少年哲学这一领域。

5.哲学可以帮助孩子摆脱偏见吗?如何培养孩子开放的心智和辨别真相的能力?

哲学就是让你看到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们的基本观念总是被我们的传统、社会、学校、家庭、网络、媒体所影响。如果缺少反思,就容易养成一种听到什么就相信什么的思维习惯。

我在青少年哲学课的思考工具模块中,介绍的第一个思考工具就是怀疑,保持适度的怀疑,会为你辨别真相提供一种基础。进一步地,我介绍了演绎推理和归纳推理,帮助孩子们在怀疑时进行推理和论证。

保持开放心智是一件复杂的事情,需要我们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我在课里讲了许多思想实验,构造思想实验,可以帮助我们拓展认知、开放心智。

6.有一种观点认为哲学中的抽象概念会让孩子失去童心,让孩子想太多,您怎么看这种观点?

认为哲学抽象、深奥、晦涩难懂,这是因为受到了一种风格哲学的影响,那是康德、黑格尔,乃至海德格尔哲学的表述方式所带来的影响,它们都是非常学院化的哲学讨论。“先天综合判断”、“绝对精神”、“此在”等等,这些都是在学院中才有的表述,的确让很多孩子不仅不会产生兴趣,甚至会丧失对哲学的兴趣,这些哲学大概要三十岁以后才能学。

但另一方面,注重基本推理、注重自然、注重想象、注重生活的哲学是非常适合孩子学习的。例如福尔摩斯或神探迈克狐在破案的时候所使用的归纳推理,在自然世界中遇到的时空问题,在艺术中遇到的想象问题,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的公平问题等等,孩子都能具有自己独立的立场,能够做出比较完整的论证。

7.您认为几岁开始学习哲学合适?您建议孩子如何学习这门课程?

如果不把哲学定位为学院化哲学,我们就不会有三十岁以后才能学哲学这样的要求。

实际上,当孩子开始问你问题时,不管什么类型的哲学,都可以学一点儿。孩子语言能力爆发的时候,愿意和你聊天提问的时候,都可以学一学哲学。

至于这门课程。我的建议是,孩子在看了课程的每一讲标题之后,就可以大胆猜测课程里的内容,并想象自己如何讲这门课,把自己当成老师,然后再来听这门课。“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理,不想当老师的学生也不是好学生。

听这门课,应该是一种对话。首先是孩子和课程中的两位小朋友童童和淘淘对话,然后是孩子和我的对话。听的时候可以想一想,自己关于时间或承认有什么想法,他和童童、淘淘,以及我的看法有什么不同。这样,他就有了三个一起共同学习的朋友。通过每一次的课程学习,找到自己关于这个话题的真正观点,也试着发现老师讲课的漏洞或错误。这种主动式的学习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8.您在课程中多次提到了人工智能和GPT,您认为孩子应如何为未来做好准备?

学会问问题。GPT重要的一环就是,进行提示训练,问得好,才能答得好。

能提好问题,才能有好答案。能提好问题,才能面对不确定的未来。

9.人工智能时代,哲学的角色是什么?

有一位同行说:“现在留给技术的事情倒是不多,留给哲学的事情太多了。”智能时代,产生了新的思想问题。其中有一些根本的问题,例如意识问题、解释问题、伦理问题。科学家很困惑,传统哲学里缺乏解释框架,需要新一代哲学家在深入了解前沿技术的基础之上融会贯通,给出新颖合理的解释,而不仅仅是GPT就可以预测的批判。

可以说哲学是科学的先行者,是同行者、也是总结者。未来的人工智能发展,需要哲学家的深度参与。这既需要科学家能倾听哲学家的观点,也需要哲学家更关注前沿科技进展。

10.作为一位哲学教授和两个孩子的爸爸,您最希望您的孩子成长为什么样的人?


身体健康,经得起摔打;心智强大,经得起挫折。不被人忽悠,包括父母,有自己的独立想法,敢于坚持下去,不管是职业选择还是兴趣爱好。至于到底能做什么,那是孩子们自己在试探、成功或挫败之后才能知晓的事。

11.未来您在青少年哲学这块还有哪些计划?

第一,这个青少年哲学课程,我分成了四块:思想工具、自然世界、人类社会和精神世界,其中还有很多内容没有包括进来,我想有机会可以做一些修改、扩充和完善。每一讲,我希望听到孩子们的反馈。找童童、淘淘也包括其他小朋友,在听完每一讲后,给我一个反馈。我把他们的观点记录下来,再进行评论互动,加入到我的课程中来。

第二,在中国古代思想中和现代的生活中,有大量的思想资源和材料,我想更多地注重这一维度,做出不同于市面上的哲学教科书。我的一个朋友仲海霞长期致力于批判性思维的推广和普及,她发现国外的教材里面所涉及到的问题和方法,都和中国人的现实生活隔得太远。因此她在汲取孟子、唐宋八大家、朱熹的论说资源。朱熹是讲道理的大行家,我们不应该忘记老祖宗的法门。这也是我自己会长期致力的一个方向。在国际化的视野下,让本土的资源为世界化做出贡献。只有地方的才是世界的。

第三,我在这个《给青少年的哲学课》的最后一讲,以孙悟空的成长作为主题做了总结。这是我这门课的编辑老师郑莉莉给出的建议,写这一讲的时候,我没有做任何准备,就在狭窄的客厅里,斜斜坐着,一气儿写下来的。这一讲,莉莉没有大改,说写得很好,她读了也有被打动。因此,我又重新拾起少年时代读过的《西游记》,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认识这部奇书。也许我会写一本《悟空的哲学》,讲一讲悟空成长过程中所遇到的生存困惑和应对之道。悟空是石头变来的,不是碳基生物,这也为我们探究人工智能提供了想象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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