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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嫂(二)

 新用户3134eDv6 2023-06-16 发布于陕西

      四嫂闹着要分家的理由很简单:自家男人挣的钱,却要用来养活弟妹。这对他们两口子不公平,她觉得他们划不来!

      “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这都是古话里说的。”她挺着洗脸盆底一样的脸盘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把重锤砸在了四哥父母的心上。——在我们那里这样大一个农村家庭,谁家不是苦着累着勒着紧着把娃们一个一个养大,老大替父母分担,接着老二老三。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不这样聚合众之力,是不可能完成的。那些年代,穿衣服从来都是老二穿老大改过的,老三穿老二的,依次朝后推。从来就没有谁家老大或者老二提出不公平的。我们那里这样的大家庭很多,“家大业大”,是一种福瑞,是一种吉祥呢。一家子人能和和睦睦地保持不分家,都叫大家羡慕呢。可是,四嫂这个大地方来的人,好像她们那里不流行这个,所以就拿树分杈的例子来要求分家。

      这样的理由,没把四哥父母给气晕了:要说吃亏,四哥他上头还有个姐呢。打小姐就早早儿退了学,回家帮父母在锅案上操持。可以这么说,大姐几乎顶替了母亲的很多角色:看管一个一个的弟弟妹妹,做饭,缝补,喂猪喂羊养鸡……那么他姐付出的那些咋算,难道他作为弟弟就没享受到过么?在我们那里,能有这样想法的,还真是没有一个,没想到才嫁进来没有多少天的四嫂就能想出来。想出来不消说,还堂堂正正地提了出来,并以此为由要求分家。老人们都说呢,“这真的是南瓜蔓上头长出来个丝瓜,——把怪事情可出了!”

      四哥家分家的事情,注定过程很艰难。四哥的几个老舅都来了,村干部也都请到了,还有村里几个一直很有声望的老人也都到场了。儿媳妇要闹着分家,做父母的自然就有点受难场,其他人,包括他们的老舅,也都面露难色。因为,一般的,都是父母提出给儿女们分家。这个时候,他们做老人的心里大抵已经有了盘算,尽量把一碗水端平。这儿媳妇提出分家,没有人知道人家心里咋想的,尤其是像他们这兄弟姐妹多的,稍微弄不好就成了是非了。父母焦急地望着四哥,希望他先探一下自己媳妇的意思。四哥这个人吧,这一点我们村子里的人就不爱的很:你说他个好歹也算得上是在外头上班的嘛,肉的很,甚至看来有点窝囊;尤其那一刻在自家媳妇跟前,乖的跟个猫似的,居然屁都不敢放一个。父母看着他,希望他先发个话,他却一直把头低着,眼睛盯着磕膝盖,抠着自己的手指头。不要说父母了,几个老舅一下子就明白咋回事儿了,心里也都齐齐地打开了咯噔:这分家的事情,看像是恼火啊!

      话说这当舅的,在早些时候,在我们那里那真的是很重要的一辈儿呢。很多事情当舅的不到场不发话,你就不敢动弹。现在社会发展了,很多老传统淡化了。四哥的几个老舅一看现场那个架势,基本就有了自己的主意:多看少说。这么麻缠的事情,当父母的都拿不住儿子跟媳妇,他们就不要自讨没趣了。他们几个泥腿子,能拿得住外甥媳妇么?给他们个牛胆都不行。

      人眼看着都到齐了坐着等,憋了半天就是没有开口说话。你说现场尴尬不尴尬呢。父母,四哥的几个弟弟妹妹,四哥夫妻俩,老舅,村干部和老者们,五摊子四个阵营,就那么干巴巴地冷坐着。

      最后,还是四哥父母忍不住,问四嫂啥个意思,咋分合适?

      拢一下,他们家也就三间瓦房,四哥结婚后,住了一间厦子房。弟弟妹妹就只能男女分开,各自挤在一个房间里。这么说吧,可怜得转个身都不方便。父母呢,就是那个土炕,上头还摆着纺线车,炕头柜,叠起来的被子。——住房就是这个样子。

      锅案上嘛,就是那些面瓮水缸方盘碗筷碟子,还有一大一小两口铁锅。楼上,有两个席包——一个装满了今年新打的麦子,一个是攒的半包陈粮食。这些粮食,在家里紧缺用钱的时候,就拿到集市上去粜,换成钱来使——这么大一家子,穿衣服都叫人犯愁,每回过年的时候就得添一件新衣服吧。有时候,就是今年添个上身儿,明年添个裤子。——几个妹妹,可怜的从来都没敢提说弄个裙子穿穿。

      鸡羊猪了的这些,都有数量呢。简单,好分。

      四嫂提出来他们这个小家给家里贡献大,她特别说明四哥在公社挣的钱,可以折合成粮食给他们。旁人没说啥,几个老舅的眼睛发直,嘴抿得就像拿焊铁给焊住了一样。父母的脸成了我们那里流行的土制瓦翁的青色,眼睛了明显都湿润了。几个弟妹还小,就跟小鸡娃子一样拿手撑着下巴颏,但是惊得眼睛像鹌鹑蛋一样骨碌碌地互相看着。至于那些村干部,跟老人们呢,扎烟锅的扎烟锅,弹烟锅的弹烟锅,还有把鞋扒拉下来把鞋底子上的泥细细抠着……这样的情况,叫外人还咋说啥呢?现场一片死寂。

      最后,还是四哥他爸把烟锅在鞋底子磕打了三四下,清了清嗓子说,“就这样吧!”

      分了家,四哥跟四嫂就搬出去了。他们暂时住四哥在公社的宿舍里头,打算跟村里要间庄基地,盖房。为他们腾出来的厦子房,四嫂向家里多要了两斗麦,算是跟大家庭彻底撇清了。

      他们两口子拉着东西走的时候,父母看着,眼泪跟下雨一样滚落下来。心里的那个酸楚劲儿啊,比黄连加醋放一块熬三天三夜都厉害。他们俩人那天晚上就没吃饭,早早儿上炕上捂着被子睡觉了。

      四哥家分家的事情,在村子里惹起了巨大的风波。大家说这个说那个的,就一直没停歇过。那快一年多时间,四嫂的厉害和麻缠形象,就跟我们村口的那棵榆树一样牢牢地扎下来了。

      “在自家人跟前都能睁眼儿的人,绝对不是善茬儿。——这么厉害角色,咱谁还敢跟她打交道呢?”我们村子里有了这样的公论。

      四哥家起地基动手盖房的时候,从头到尾除了四哥家自己人,还有四嫂娘家人,村里没有人去搭手帮忙,哪怕去看一眼的人都没有。真的,就连最爱凑热闹的光屁股小孩儿,都不去那里玩儿。

      四哥家的新宅基地在村子外头,临路,要过去得穿过整个街道。四哥一家人早上过去是趁着天没明,晚上回来的时候一直到天黑定。——他们家人有意避免跟村里人见,父母觉得四哥跟四嫂这样的做法,叫他们一家人在村子里头实在抬不起头。可是毕竟是自家的儿子媳妇哥哥嫂子嘛,他们不给帮个忙咋成呢?

      仿佛故意显摆似的,他们立木上梁的时候,啤酒买了几大捆,鞭炮放了一大堆,响动都能揭翻天。但是,村子里的人都关门闭窗,没有一个人出来。怪了,那天街道上就像一股子八级西北风刮似的,净光溜溜的,连个溜达捡食的鸡都没有。

      四嫂才不在乎呢,嘴咧得就像个木匠用的墨斗子,声音底气十足地喊着:“来,咱都歇一下,摆开架势吃饭啦!”

      乒乒乓乓啤酒瓶子碰撞的声音,空洞地从街道穿过去,然后迅速消散在庄稼地里。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写作爱好者。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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