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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比媳妇大十四岁的根哥

 闲庐野鹤 2019-08-22

文:崔东汇

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村里在市里讨生活的年轻人不少,与我来往最多的就是根哥的儿子。一是他时常找我帮一些小忙,再则就是因为根哥。根哥是我敬重的人。

乡村纪事:比媳妇大十四岁的根哥

根哥和我家是一个过道的邻居。他比我父亲还大一岁,可与我辈分一样。

在我们村,根哥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可对他的活法儿也是褒贬不一。

十三岁时,根哥的父亲饿死,母亲带着妹妹改嫁。十五岁时,在外讨饭的根哥遇上了刘邓大军,给连长当通讯员。挺进大别山,一场恶战,全连只剩下根哥一个人,当时他送信外出,侥幸捡了一命。

在部队,根哥有了官名:崔学礼。

战争结束,根哥是有功之臣,部队培养他,让他学习文化。可根哥与汉字缘分浅,三个月只学会了“崔学礼”三个字。多年后根哥笑着对我说,我根本不是识字的料儿,看见书就头晕。

从部队转业到了北京一家煤炭建筑企业工作后,根哥找人给村里写来一封信,村里人才知道一直杳无音信的根哥不但活着,还在大城市工作,都羡慕得很。村干部回信,鼓励他在北京好好干,争取进步。

可1963年秋,根哥竟然回村当农民了。村里人不理解,认为他犯了错误。根哥解释说:过自然灾害国家有困难了,是给国家担担子。

让村人惊奇的是,根哥这次还领回来一个漂亮媳妇。

根哥与媳妇反差很大,他满脸麻子,又黑又瘦又高,比媳妇大十四岁。那时村子也穷。村里人都担心老高与根哥过不长。

根哥的媳妇原来也在北京工作,姓高,年轻漂亮,梳着两个大辫子,满口京腔。村人都喊这个年轻媳妇老高,也有私下喊侉子。老高那时也就二十来岁。

乡村纪事:比媳妇大十四岁的根哥

根哥在原来宅基上修建了三间东屋。南边一间是街门,北边两间居住,除了墙基的几块砖和屋顶的几片瓦,剩下都是土。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根哥的咳嗽声。尤其安静的春夜,根哥的咳嗽声一阵一阵在过道里传来,让邻居替他揪心。根哥说,哮喘病是在大别山时留下的。

我小时候,经常听他带回来的矿石收音机,不清晰,刺刺拉拉杂乱。他家墙上的镜框里镶着他战友的照片,很帅气,有肩章。没有根哥穿军装照片。根哥说他转业早,没赶上五五年授衔。

根哥回村后一直担任治保主任。他脸黑,不爱讲话,遇事儿不讲情面,村干部有错照样罚,许多人都怕他,甚至恨他。背地里喊他“麻根儿”。有一次,一个村干部老婆掰了生产队几个棒子,根哥坚持处罚,村支书说情,不了了之。根哥很生气,就找人写了个“我对支部有意见”的纸条给了支书。

根哥随身经常带背着挎篓拿着一把铁锨去拾粪。去公社开会也这样,他不会骑车子。开始,公社的门岗不让他进门,认为他不是村干部。

过道也是个谈天说地的场所,天暖了,吃饭时,根哥和大家一样都端着碗蹲在门口呼噜噜喝粥,说东道西。可根哥很少说自己的故事。

我在风火村读初一时,一天老师把学生集合起来,说今天请老英雄讲战斗故事。见校长陪着根哥走来,他像往常一样还是背着粪挎篓拿着铁锨。到教室门口,把他两样随身宝贝放在门外,走上讲台,根哥两脚一并,右手在额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那次,根哥讲了他经历的很多战斗故事,炸碉堡、掩护战友、肉搏战、雨雪天行军,绘声绘色,同学们不时拍掌叫好。我才知道平时闷葫芦一样的根哥,居然也很煽情。我也是正儿八经才知道根哥九死一生的传奇。

乡村纪事:比媳妇大十四岁的根哥

根哥的正直,导致了他不仅沾不了生产队的光,也在村班子里受排挤。他原本和我家一样都在村东的六队,后来村里就让他到村西的一队作包队干部。

根哥不沾公家的光,自己找门路。夏天,别人午休,他顶着烈日割茅草,一捆一捆背回来,摊在院子里晒干,存放在街门上的棚子里,冬天和春天的夜里用水把干茅草泡湿,搓草绳,一百根一把,来年麦收时卖给生产队,攒了钱给女儿治病。

根哥的女儿小红,自小就是病秧子,似乎受根哥遗传,也整天粗脖子红脸地咳嗽,十岁才上学。根哥和嫂子不舍得吃穿,家里的钱大多给女儿买药看病了。根哥说,这孩子吃药花的钱,摞起来比她还高。就这也没有留住女儿十九岁的生命。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根哥拆了东屋,盖了三间堂屋,土坯墙外包一层立砖。比起邻居砖房来,根哥的堂屋是寒酸的。不再透风漏雨,根哥很知足,时常蹲在过道的阳光里一边抽旱烟一边咳嗽。

根哥个子高,人瘦,走路总是晃悠。村里医生说他是营养不够。分田到户后,根哥的哮喘更厉害了,干不了重活儿,儿子又小,几亩地全靠妻子一个人。妻子在前面割麦子,根哥在后面蹲着一把一把拔麦子。别人家收割完了,他家的麦子还有一半在地里长着。

因为对乡和村的干部有意见,村里人合计着不交公粮。乡干部和村干部挨门挨户做工作,也无收效。此时根哥已不再是村干部了。干部们找到根哥,说你是老党员,你可要带头。根哥就答应了。他把麦子扬干净,妻子驾辕在前拉着排车,根哥在后面推着,走一走,歇一歇,五里路走半天。村里有人指责他出风头。他也不辩解,来年还是第一个交公粮。

1992年春节,我回家过年,老高嫂子找到我,说根哥已有几天不能吃饭了,到医院检查,是癌症。家里没钱,让我帮忙找县里解决一点。临走,老高嫂子悄悄告诉我,可别让你根哥知道我来找你,他不让我乱找。老高嫂子走后,我父亲不住地摇头,说,你根哥这个人太执拗,有福不知道享。

乡村纪事:比媳妇大十四岁的根哥

其实根哥完全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境遇。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根哥原来的单位参加城市基地建设,后来留在了城市。他的老领导来信,让他回原单位工作,他没有回信。

八十年代初期,我父亲和根哥步行去拉碳泥,到城市大街歇脚时,遇见一个昔日同事认出了根哥,喊着崔学礼,很是热情。同事告诉根哥:当年好多给国家担担子回家务农的都回来了,你找一找,趁老领导老同事都还在,事儿好办。妻子有点动心,那时非农业户口和国企工作,是相当有诱惑的。可根哥不动,老高嫂子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后来说起此事,老高嫂子对我说,你根哥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

根哥曾对我说,一个连就剩下我一个,能活着我就知足了。他就这脾气,名利看得淡,凡事想得开。他的军功章和立功证书,是在他病逝后,老高嫂子从柜子里拿出来让我看的。为给根哥治病,儿子辍学外出打工,老高嫂子到处借钱。我也想帮根哥一把,看见他躺在炕上无助的眼神和破破烂烂的家,我就想流泪。我尽了全力,可收效不大,至今想来觉得愧疚。

第二年麦收前,根哥病逝。他治病欠下的债,直到儿子在城市里做生意赚钱后才偿还完。

2008年春节在老家谈起老高嫂子,我大姐对我说,别看老高嫂子这会儿跟咱村里人没两样,那会儿刚来的时候可洋气哩。

乡村纪事:比媳妇大十四岁的根哥

就这么一个城市女子,随根哥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村妇。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养儿育女,还要伺候生病的丈夫。尤其分田到户后,老高嫂子成了真正的里里外外一把手。乡邻们都夸赞老高嫂子贤惠勤快。如果按从一而终的传统思维去解析老高嫂子,我觉得太勉强,毕竟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要离开根哥可以有很多借口和理由。可究竟是根哥的什么吸引了她呢?我没有正面询问过她。

2009年,根哥的儿子告诉我,他已经把老家三间堂屋拆掉,盖了三大间西屋,有客厅和厨房,安了太阳能热水器和空调。我听后感叹:要是你爹在,多好啊。不过,孩子这么争气,老高嫂子也该享几天清福了。所以,回老家后,我专门看望了老高嫂子。老高嫂子也笑着说自己有后福。

这三大间设施齐备的新屋,是儿子专门给老高嫂子修盖的,儿子曾让她到市里安度晚年,可她住不惯。

可在2010年春节前一个周日下午,天下着小雪,我突然接到根哥的儿子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他娘脑淤血,在市医院抢救了两天人就不行了。

我说马上过去看看。根哥的儿子说,不要过来了,正往老家走哩。

站在雪地里,我怎么都不相信那个与根哥相濡以沫的老高嫂子,会这么匆忙辞别人世。

乡村纪事:比媳妇大十四岁的根哥

老高嫂子辞世后,村里人议论说,这个家一直不兴旺,是祖坟的风水不好。为此,根哥的儿子专门找了风水先生在村西选了一块上好的茔地,把根哥坟地迁走,和老高嫂子一起安葬在了新茔地。我问根哥的儿子:你信风水?根哥的儿子嘿嘿一笑,未知可否。

今年的清明节我回老家给父母烧纸,路过根哥家门时,自然就多张望几眼。老高嫂子去世后,这里就已人去屋空,她儿子在城市娶妻生子,有车有房,过着与母亲迥然不同的生活。

虽然已是事业有成的小老板,可我知道根哥儿子的不易。在饭店端过盘子,在建筑工地拉砖送泥,在装修公司做过业务员,开始搞钢材生意时吃过亏,好在这小子有韧劲,终于顺水上路,在城市扎下了根,父辈丢掉或说舍弃的市民身份,他用自己的血汗找了回来。

现在,村里像根哥儿子一拨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有几个成了老板,大多数仅是糊口而已。不管是否发财,过年过节都会衣着光鲜地回村里转转,拿着平时舍不得抽的高档烟,见人就扔去一根。

清明节我就遇见几个回来上坟烧纸的年轻人。除过年过节,本家族有红事白事也要回来帮忙,老年人跑不动,中年人和青年人都忙着打工挣钱,红事白事只有本家族人相互帮衬。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有的把地转租给了别人,自己一门心思挣钱。根哥的儿子就如此。土地已不是他们生存的唯一,他们的庄稼已有了更广阔的扎根土壤。至于将来他们是否还会像祖辈那样:活在村子里埋在村子外。难以预料。

乡村纪事:比媳妇大十四岁的根哥

与儿子相比,根哥的那一页已留在了历史。尽管现在村里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仅仅把根哥看做田野里众多坟堆中的一个。而在我眼里,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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