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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人生「笑到最后」,画作是最凄美“讣告情书”

 老树根b0td4712 2023-06-17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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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笑到最后」,画作是最凄美“讣告情书”


黄永玉可为是另一部中国百年史,烧过瓷器,做过棺材,在小学、中学、大学当过老师,抗战期间在战地服务团画过海报,在香港写过电影剧本,打猎、做烟斗是中国最擅长打架的画家,中央美术学院唯一一个最高学历小学毕业的教授,中文公开作品中出现「他妈的」「混蛋」「杂种」「小兔崽子」词频最高的艺术家。(作者: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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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自己没有学历,所以不相信书本上的历史分期,他只认两个历史时期,一个是新时代,一个是旧时代。让人平安快乐的日子叫做新时代,让人挨饿害怕的时候叫做旧时代,「毋论唐汉,毋论纪年」。
1924年,黄永玉出生在湖南常德,半岁后随父母回凤凰老家。他的父亲是当地男子小学校长,父母诞有兄弟五个,他排行老大,老二和老四也都是画家。老家院子里有一个打拳的道场,他5岁在这里拜师学功夫。

小时候放学回家,他围观弟弟打架,局面一度激烈胶着,弟弟挨了不少拳脚。事实上,打架从来都是这样,挨一拳,回一脚,一边受伤,一边求胜。最后弟弟打到满脸伤,终于赢了,把对手死死压在地上,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赢了还在抡拳,一边打一边哭。说到这,黄永玉出场,故事终于变成了笑话——哥哥拉开难过的弟弟,小声传授给他胜者的规矩:「打赢的人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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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从小逃学,打过老师,打过恶霸,打过警察,上课熟读《江湖奇侠传》。然而,人生在想当侠客的那天下午,妈妈突然宣布,家里孩子太多,他得离开这个家,打包行李,明天就走。这是一个母亲无奈的决定,也是一个时代的宿命。家族败落,父母失业,跟随父亲离家,几个月后,抗日战争爆发,投奔叔叔。
在陈嘉庚先生办的集美学校读初中,中学留级5次,因打人退学,他和家人失去联系,开始流浪。12岁背着小包裹,一个人坐船离开了家乡——坐了一位“湘西汉子大侠客,浪迹天涯”。慢慢接触到了更广阔的世界。14岁那年,黄永玉已经是当时中国东南木刻协会的会员,开始发表作品,并小有名气。在离开集美学校后,15、16岁辍学,黄永玉当过瓷场小工、烧过瓷器,做过棺材,战地服务团团员、学校教员、剧团见习美术队员,流浪在福建、江西等地靠绘画和木刻谋生,历尽了沧桑。

黄永玉小时候“丑”到连亲爷爷都看不下去:“这孩子肿眼泡招风耳龅牙,近乎丑。”黄永玉每日就像少年霍尔顿一样,对生活充满怨念,一心想做“麦田里的守望者”。18岁,黄永玉来到了江西一个小艺术馆工作。直到19岁,他在这里碰到了一个漂亮大方的广东姑娘,邂逅了明眸皓齿的千金小姐张梅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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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梅溪的父亲是一位将军,她不仅是“白富美”里的“顶配”,还有一股民国小姐的“贵气”,生得沉鱼落雁,在家庭的熏陶下从小就酷爱艺术和文学,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出门随从十几人,身边的追求者个个都发着光;而黄永玉是一个落魄家族的“穷少爷”,是个“混世魔王”,逃课大半个月,害大家到处找,甚至以为他不幸落水身亡了,又是全国各地“流浪”着打零工,那时才半只脚踏入艺术界,还在江西的艺术馆跑活。

但爱情这种事就是“胆大心细脸皮厚”,有梦想的“癞蛤蟆”终能吃到天鹅肉;连近代作家张朗朗都在自己的《大雅宝叙事》中“惊叹”道:“ 张梅溪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巴,显得相当清爽,跟着旋律摇来摆去,拉一个酒红色的手风琴。北京哪儿见过这个景致?纯粹和外国电影差不离了。”

当时还是战争年代,有天晚上防空警报突然大响,两个人跑到了同一个防空洞。也就是在那一晚,黄永玉借着月光,在河边向张梅溪表白:“如果有一个人爱你,你怎么办?”张梅溪说:“那要看是谁了。”黄永玉说:“那个人是我呢?”张梅溪回答:“好。”就这样,黄永玉的表达成功了。

年轻的黄永玉刚练会小号,于是便借来一把破号,每日在张梅溪骑马的路上定点吹奏。“我有一把法国号,老远看到她我便吹号,像是欢迎她似的,看见她慢慢走来,她也老远便看见我,知道我在这里。”从那时开始,张梅溪注意到了这个有点浪漫,又有点才华的穷小伙。至于后来两个人感情升温,如今说起来也是让人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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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恋情遭到了张梅溪父亲的反对,她的家人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能跟一个“流浪汉”结婚。为此,张梅溪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与黄永玉在小旅馆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他们婚后,黄永玉依然在到处“流浪”,去了上海、香港、台湾……数不清的地方,日子虽然贫困,却甘之如饴,只不过这次有张梅溪陪着。她说:“那时我们很穷,我们的家很小很小,但有一个窗,窗外面很多木瓜树,也可看到一口水井,当时他买了一幅窗帘回来,买了一幅很漂亮的窗帘回来,拍了一张很美丽的照片,他说,这是我们破落美丽的天堂。”

1948年,黄永玉机缘巧合迁居香港,画作名声渐起。他作品和为人皆有浓洌生趣,“很多人要跳出红尘,我偏要往红尘里钻。”他曾问北京来的教授,能否进中央美术学院,对方不屑:你高中都没读,怎么进央美?5年后,黄永玉收到央美破格邀请,参与筹建版画系。发出邀请的是校长徐悲鸿,他也成为央美最年轻的教师。动荡那十年,他用笤帚画画,在家中跳舞,被抄家后,一家人被赶入无窗小房子,他就在墙上画了一扇两米宽的大窗,窗外风光明媚。

直到1953年2月,黄永玉接到表叔沈从文的信件,便和张梅溪抱着7个月大的儿子和张梅溪前往北京,住进了大雅宝胡同。大雅宝胡同在50年代是中央美院宿舍的所在地,而黄永玉这次回来,就是担任中央美院的教授。刚到北京的黄永玉,1954年拜访了齐白石,刻了一幅流传至今的齐白石木刻。这幅木刻起稿很难,黄永玉当时30岁,既没有刻过这样的人物,也不知道怎么理解齐白石。汪曾祺为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一窝蜂》,这篇文章从未发表,读者只有黄永玉一个人,好朋友用文字教他理解画家。
胡同张郎郎院子里的张郎郎说:“大雅宝胡同里的其他爸爸,都在教孩子写生、素描、调颜色。只有黄永玉陪孩子们玩,斗蛐蛐,舞狮子,举着小旗子带全院二三十个孩子去动物园。而无论黄永玉想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招儿,黄妈妈总是毫无保留地大力支持。这和院儿过去的规矩派头儿,全然不同,全不沾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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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雅宝胡同的那段日,黄永玉夫妻俩终于不再漂泊,黄永玉的艺术创作也再攀高峰。张梅溪曾经是儿童文学作家,但几十年间,她没法写作,承担起很多具体的生活。他们的小房间没有水龙头,她每天拎着桶出去打水、做饭、洗衣服,把针管煮在锅里消毒,定点去给沈从文打针。她喜欢唱歌,喜欢花,喜欢漂漂亮亮的东西。然而,即便如此,张梅溪还是陪在他身边,而黄永玉也没有放弃对画画的热爱。那段时间,黄永玉白天被拉出去游街批斗,晚上回家画画。半夜三更,张梅溪就守在窗边替他放风,一听到有响声,就立即让他把东西收起来。可灾难远没那么容易结束,因为画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黄永玉成了批判的重头靶子。不仅自己被关牛棚,全家人也被赶到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房子。张梅溪也终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为了让妻子开心,黄永玉在墙上画了一个两米多宽的大窗子,窗外是蔓延的花草,还有明亮的太阳。他被下放到农场,要劳动改造三年,张梅溪便独自支撑着一个家。正是这种相爱的信念,让二人终是搀扶着走过了那段艰难岁月,此后,则尽是恩爱日常。

黄永玉并不讨厌穷,流浪时穷得叮当响,他也过得很快乐。但他同样喜欢挣钱,他的很多快乐也需要钱来实现,他喜欢请朋友吃饭,喜欢给张梅溪买新衣服,很多新鲜玩意他也想要,五十年代就有唱机,七十年代末能穿牛仔裤,他的工作室还有数不尽的新书和唱片,这些快乐都需要钱。这个问题年轻时好办,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工资花光了,他就熬夜加班刻木刻,挣稿费继续花。后来回到多年前生活的香港,黄永玉从早到晚闷在工作室干活,不再有力气刻木头了,那就画画。香港喜欢色彩鲜艳的画,那就画得五彩缤纷。香港人喜欢买大画,越大越值钱,那就画大画,越画越大。

1970年,黄永玉给夫人张梅溪又写了一首情诗。诗中说:“我们相爱已经10万年。”他一本正经地对夫人说:“不是说人生百年结为一世夫妻吗?10万年也就是千世夫妻吧!”画画写个诗,也要@张梅溪:“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妻子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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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55岁黄永玉画作重新在广州展出。有香港导演看后,念念不忘:那个时代刚刚过去,所有东西都一片灰暗,你看见他的那个彩色,荷花、樱花、所有的花,就如同百花齐放,所有的颜色都出来了!这在人们的眼睛,突然间好像打开了另外一道门。童年那片荷塘一直在他心中,乱世的雨点砸在荷叶上,但没人能扰动荷下的世界。这正是黄永玉在自己的《雅人乐话》一书中回忆两人的定情:“抗战最后的那几个月逃难,我把小号失落了。去年,我在九龙曾福琴行用了近万元重新买回一把。面对着我50年前的女朋友说:'想听什么?’如今,嘴不行了,刚安装假牙,加上老迈的年龄。且没有按期练习,看起来要吹一首从头到尾的曲子不会是三两天的事了。”而小号虽然不能再吹响,但由小号牵起的二人情感,却维系多年,至死未渝。

金钱、声名、艺术、人情,在黄永玉身上是混沌的边界。这位艺术家勤奋地画画,但他也真诚地喜欢钱,喜欢大宝石,喜欢最新的跑车。60岁的黄永玉老夫聊发,狂考驾照,他要带妻子出去兜风。60多岁在动物园门口制服了三个抢劫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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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71岁的黄永玉再次回到北京。在此之前,他用画画挣的钱,天涯海角买房子,老家的、中国香港的、意大利的。这次他不想买了,他要自己盖房子。于是,黄永玉以黄永玉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建筑。他告诉我,万荷堂是他自己设计的。最终落成的万荷堂占地8亩,里面有一个12米宽的大画室,3亩的荷塘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荷花,院子一角装下过一整个戏班子演出,另一角可以同时招待500人聚会,厨房的烤炉烤过全羊,烤过鹿,旁边的停车场依次停着不同款式的跑车,他的另一个交通工具停在画室门口,是一架德国运回来的马车,黄永玉偶尔会赶着马坐马车转转。这里见证了北京城21世纪初最鼎盛的热闹。黄永玉喜欢聚会,万荷堂进进出出不同身份的人,画家、官员、商人、学者、厨师、服务员、戏班子、舞狮队、弦乐队……

许多作品都是在热闹之后的第二天画出来的。他的画室有一架升降机,巨幅画布钉在墙上,他常常从早到晚对着一面墙画画。他喜欢上了画大画,画室最高容得下5米的画布,他就有了越来越多5米高的作品,5米高的荷花,5米高的荷塘,5米高的《春江花月夜》。而2002年,78岁的黄永玉创建的万荷堂,这里的热闹在一点一点消失,张梅溪搬回香港,和儿子一家生活,后来的日子,有时住在山上的家里,有时住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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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万荷堂只剩下了一个老人。生活开始变得不方便,院子里的石板路推不动轮椅,画室门口的门槛也成了障碍。女儿找了新房子,90岁以后,他们搬到新住处生活。新家依然要办聚会,每天下午三点半,客人坐在他对面,听他讲笑话。他喜欢讲述一种帅气的衰老,最常讲的例子是他的弟弟。故事是这样讲的:他回凤凰老家,弟弟带他吃饭,两个人在路边等出租车,一个年轻人骑摩托车冲出来,冒冒失失地撞倒了弟弟。请注意,弟弟当时80岁了,被摩托车撞飞,弹出去一人多高,摔倒了,人没事,自己爬起来,恶狠狠地走过去,左一拳右一拳,把年轻人痛打一顿,教训他以后小心看路。打完解了气,一毛钱也没要,放年轻人走了,两兄弟继续打出租车。上车后连司机都佩服弟弟,80岁了还这么潇洒,司机一路跟哥俩打听,你们真的80了?今天不收你们的钱,我要回去跟我哥们说,80的人是怎么教训小年轻的。

80岁时,他说自己还是想组织一个侠客队伍,劫富济贫,伸张正义,「比打官司解决问题好」。83岁,他登《时尚先生》封面,斜叼着烟斗扮靓仔。他说,“你们都太正经,我只好老不正经。”90岁时买了一台红色的法拉利。张梅溪也总是乐呵呵地支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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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岁之后,黄永玉自诩“90后”。他和张梅溪执手大半个世纪,早已看淡生死。他曾经和妻子商量要在生前做个追悼会,弄个床躺着,然后听听大家怎么夸他。然而,他一早就已经笃定不要保存自己的骨灰,要么就倒进厕所,再请个老先生冲走;要么当成礼物,分装馈赠给来致哀的嘉宾。这个想法让张梅溪笑得合不拢嘴,说:“你就是想半夜吓人。”

2020年5月8日,98岁的张梅溪走了。年的万荷堂空空荡荡,院子里住着年迈的「科学」,「民主」已经去世了。画室锁着门,里面的升降机前没有了大画布,门口的拳击沙袋外层晒脱了皮,悬挂沙袋的金属链生出厚厚的锈。

经历过生活的磨难,张梅溪与黄永玉早就像《浮生六记》里写的那样——“布衣饭菜,可乐终身”。人间一趟,能遇到张梅溪这样一位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的爱人,实在是人生幸事。正如黄永玉所说:“我见过一月的雪覆于白山,又渐变于葱茏。我在峨眉的林里云兴霞蔚,一径之后,雾水成露,沾于衣襟。我听过柔橹漂浮,声声入水,又归于沉寂。无论何时忆起,它们实在是人生可喜,但都不如我那时那刻遇到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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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黄黑妮说,那时候总感觉父母好像跟这个世界脱节。他们明明知道外面的混乱,全家还是要一起穿得漂漂亮亮地上街。他们好像也不懂得忧愁,周末晚上给孩子们一块糖,两个人手牵手去大会堂跳舞,他们像年轻人谈恋爱那样,每个星期都要约会,一起看电影。自她有记忆的时候,家里一直有花,妈妈总是在家里唱歌,外面的日子很动荡,但只要回到家,就觉得每一天不管怎么样都是很好的。

因黄永玉相信古老的中国道理,相信因果,重视情义,讲究礼尚往来、知恩图报,他靠具体的生活经验活着,任何后天学的理念、主义都没有大于这种质朴的人生法则。他这辈子只在吃牛肉的时候叫过万岁,见最高领袖说是「祝你健康」。直到今天,他骨子里依然活得像百年前的侠客,按照江湖规矩过日子,待朋友赤诚,见长辈谦卑,和三教九流交朋友,佩服有本事的,敬畏有学问的,搭救落难的,只有一种人他不来往,「害我是不行的」,这是闯江湖的底线问题,「我就揍他」。

黄永玉享受国家收费厕所免费待遇(港、澳、台 暂不通用),其实他本可以有很多真的头衔,但他愿意出名,乐意挣钱,唯独不想当领导。他不会喝酒,讨厌开会,痛恨人打牌和麻将,开大会上台发言,他把「四个现代化」讲成了「三个现代化」。退休之后,晚辈想给他申请一项国家级荣誉身份,他当场回绝,并狠狠训了他。有人想给他搞一个「黄永玉画派」,他把人从国外千里迢迢叫回来,骂他没出息,「狼才需要结党」,而黄永玉认为自己是狮子,狮子干自己的事,一个人也能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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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不思考「为什么」,人为何作恶,恨从何而来,江湖人不琢磨这些,人心险恶,是非多变,这本就是江湖底色。黄永玉信奉的是一种打架的哲学:不必分析拳头为何挥过来,重点在于应对,见招拆招,把命活下来。在每个难关都想办法笑,把痛苦熬成笑话,这就是他的活法,一种笑的方法论。

画家的答案是时间,「蜘蛛不是靠进攻战胜对手的,打是打不过的,它有耐心等。造一张密密的网,等待猎物落网,用网束缚它,用毒针刺它,等对手耗尽力气了再去降服。」这个结论让我们都笑了:原来蜘蛛还懂《孙子兵法》呢,知道强敌是不可战胜的,胜的唯一方法是躲起来活着,等敌人自行灭亡。

黄永玉人生三大爱好依次是读书,打架,侃大山。过去腿脚还能跑的时候,他闲下来最爱骑个小摩托逛潘家园市场,往热闹人堆里扎。他喜欢买东西,可他不会讲价,整天兴高采烈地往家里搬一堆上当受骗的证据:虚高价的花瓶,缺一只眼睛的画眉鸟,名不副实的老字画。来子是他的年轻朋友,到家里看望他,进屋一看都是陌生面孔,坐他家里喝茶、看画、侃大山,每人手里一根他的雪茄。热热闹闹招待了一下午,把人送走了才知道,全是下午在官园买鸟认识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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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讲述家乡的故事,湘西的水、湖、山,还有表叔沈从文。小时候在老家只见过一面,流浪的时候没有联系,他刻木刻,表叔在一本诗集里看到插画,找到了他。表叔总是不慌不忙,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笑的眼睛。新中国成立后,表叔写信劝他北上,他带着妻子和七个月大的儿子从香港搬来北京,到中央美术学院当老师。一见面大家都笑了,那是北京的二月份,一对南方长大的年轻父母也对北方毫无概念,没给孩子穿袜子。他们后来笑话自己和北方的格格不入,大概是湘西人的特点。
还有一类喜欢讲的故事是在美院的经历。黄永玉一家在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住了好长时间,这里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工宿舍,那时候,住了一院子画家,包括齐白石的两名弟子李可染和李苦禅,还有画了《开国大典》的油画家董希文。大雅宝的孩子们管他叫黄叔叔。其他爸爸教孩子写生、素描、调颜色,只有黄叔叔陪孩子们玩,斗蛐蛐,舞狮子,举着小旗子带全院二三十个孩子去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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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给他一种复杂的感受,里面有很多感情,又有很多情感的淤泥。故事里有很多他想不明白的地方,到现在也懵懵懂懂,比如命运。沈从文刚发现黄永玉的时候,为他写了一篇文章《一个传奇的本事》,里面预言了他在黄永玉身上看到的命运,「由强执、自信、有意的阻隔及永远的天真,共同作成一种无可避免悲剧性的将来」。

画是黄永玉的情感表达,所有情绪都泼洒在画纸上。他的画里装着赤诚的喜悦,天真的希望,有时候恨也会突然而来。荷花在初生的太阳下盛开,背后的一池墨色,映衬着荷花红得炽烈。黄永玉喜欢画花,花是最自由的自我表达,想开就开,想败就败,不用服从任何命令。

黄永玉想在100岁那一年办一场百岁画展,全用新画。为了这件事,他每天早起勤奋地画画。这样的画展他已经办过两次了,八十画展、九十画展,每一次展览也都是用近10年间的新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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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作画甚少条框,他画鹦鹉,配文是“鸟是好鸟,就是话多”;他画老鼠,配文是“我拿耗子药当早餐”,他画美猴王水帘洞开会,猴子们都低头玩手机,大圣当场发飙。国画讲究用墨,他却拿丝瓜瓤刷色;国画看重留白,他偏将颜色泼满。他画浪花就是用抹布蘸色后一抹,随性肆意,从无定法。那些嘲讽他画技不佳的人,多不知他开创了生肖邮票先河,不知他五十年代便轰动中国画坛,不知他1978年便被《泰晤士报》用六个版面报道,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为他举办个人画展,意大利政府授予他大十字骑士勋章。

也正因此,他有很多被人遗忘的作品。雷锋最知名的肖像是一张木刻版画,它自发表之后作为宣传被广泛转载使用,但很少人知道它的作者就是黄永玉。他最大的作品应该是毛主席纪念堂的壁画《祖国大地》。这幅绒绣壁画宽24米,高7米,但进入这里的观众很少会专门注意壁画,更难像欣赏作品一样品读创作用心。

他受李叔同点拨,与汪曾祺同游,青年时惊艳沪上,名动香江。他曾在《大公报》任美术编辑,同办公室的好友乃是金庸。一次,他和金庸、梁羽生,到饭店吃童子鸡,结账时发现都没带钱。黄永玉见饭店有鱼缸,便现场画热带鱼,用辣椒油涂抹颜色,然后电话喊来《星岛日报》编辑,编辑预付画酬,以此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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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至今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作品,他没数过,也不记得。只是每天干活,创作各种各样的作品,他前半生刻木刻,七十年代画水墨,八十年代画线描,九十年代在意大利开始画油画和雕塑,回国后他做过陶瓷,画紫砂壶,与此同时,他还在每年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给儿子写信说,自己的半辈子是一刀一刀地铲,「文革」以后,一笔一笔在画,后来,一个字一个字在写。他的艺术,完全是按照自己的个性发展。

如果说门派,黄永玉是一个无法归类的人,哪个画派他都不是,他就是他自己。一直在江湖上闯荡,最后归到美术学院,他也根本没按美术学院那个套路进行创造。什么都没有拴住黄永玉,黄永玉始终是黄永玉。他的艺术成就就像一棵大树似的,树形非常大,有些枝子不见得好看,但是它长成了这样大的树,别人几乎没有过。沈从文曾在50岁时,留下的经验对黄永玉而言,他在写作、木刻、绘画、雕塑,一切的人生抉择都践行着这个统一的规则。小说讲究起承转合,他的文章如流水,从不写大纲,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几百万字里连一个「但是」都没用过;国画讲究用墨,他直接拿丝瓜瓤刷颜色,最亮的白色不是调色调出来的,用的是修正液。
而今只有黄永玉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笑到最后」的人,他的人生或许是一种提醒: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只要活下去,眼前经历的一切困顿、绝望、无可扭转的败局,都会在活到99岁的时候变成笑话。人只要笑,就没有输。黄永玉的存在证明了一项不会磨灭的人性真理——人生苦,但人大于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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