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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圣李太后:此一时彼一时

 旧时斜阳 2023-06-18 发布于浙江

文/景志祥

万历八年二月(公元1580年),万历皇帝已经十八岁了,按照朝廷的规矩,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但这个时候的朝政还是首辅张居正在主持,而且在张首辅巨大的威望下,朝廷上下只知首辅不知皇帝,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身为首辅的张居正对于这一点有极其清醒的认知,他开始思索自己身后事,毕竟伴君如伴虎,皇帝也长大了,为此他给十八岁的万历皇帝上了一道奏疏,请求退休,疏中说:“每自思惟,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尔乞身者,以时未可尔。今赖天地祖宗洪佑,中外安宁。大礼大婚,耕藉陵祀,鸿仪巨典,一一修举。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忠贤济济。以皇上之明圣,令诸臣得佐下风,以致升平,保鸿业无难也。臣于是乃敢拜手稽首而归政焉。”——《张文忠公全集·归政乞休疏》

应该说这封奏疏写得颇有感情,张居正在奏疏中回顾自己当首辅的九年生涯,在这九年的首辅生涯里,他天天面对闲言恶语,不光如此,还要时刻告诫自己,不能辜负了皇上的恩情,之所以拖到今天才打这个报告,完全是为了报答先帝当年托孤的信任和礼遇。

这个应该是此时此刻张居正内心深处最真切的想法,客观上说,经过他八年的努力,大明在他的手中已经蒸蒸日上了,军事上,人事上,经济上基本上走入了正轨,最重要的一点,万历皇帝已经十八岁了,纵然他再不愿意,万历“亲政”是迟早的事情。

相比之下,自己已经56岁了,头发胡须都白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话句话说,就算他想继续干下去,但繁重的政务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算是有心无力了,与其这么耗下去,不如早点退休更好。

因此,这份奏疏可以算是张居正八年首辅生涯里对自己的一次谋略。

如果成功了,张居正去世后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方景象。

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文渊阁也许会是另外一个局面。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

面对张居正的这个请求,十八岁的万历皇帝显然是没有做好准备,又或者说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一时之间难以定夺,所以在一番思索后,万历第一时间下了一道圣旨对张居正进行挽留:“卿受遗先帝,为朕元辅,忠勤匪懈,勋绩日隆。朕垂拱受成,倚毗正切,岂得一日离朕!如何遽以归政乞休为请,使朕恻然不宁。卿宜思先帝叮咛顾托之意,以社稷为重,永图襄赞,用慰朕怀,慎无再辞。”——《张太岳集》

在潜意识里,万历皇帝觉得应该放张先生回去,但现实告诉他,似乎还不到时候。

就在万历犹豫的档口,无比清醒的张居正在两天后,再一次上了一份奏疏:“自壬申(隆庆六年)受事,以至于今,惴惴之心无一日不临于渊谷。中遭家难,南北奔驰。神敝于思虑之烦,力疲于担负之重。以致心血耗损,筋力虺隤(疲极而病),外若勉强支持,中实衰惫已甚。餐荼茹堇,苦自知之。恒恐一日颠仆,有负重托。”——《张文忠公全集·归政乞休疏》

和第一封奏疏相比,一种不安的情绪始终盘绕在张居正的心头,所以他给在这封奏疏里给万历皇帝提出了一个比较妥当的方案,那就是自己不退休,只是请长假而已,如果遇到了朝廷有大事,只要万历一召唤,自己即刻就返回朝廷。

应该说,这个方案让万历有些心动,但年轻的他依旧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他找到了自己的老妈慈圣皇太后,将张居正要退休的事情告诉了她,并且让她帮忙拿个主意,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本意是让老妈给个参考,却不想慈圣皇太后直接给出了答案.

她老人家极力挽留张居正,并对万历说:“张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朕恭录以示先生,务仰体圣母与朕惓惓倚毗至意,以终先帝凭几顾命,方全节臣大义。——《张太岳集》

至此张居正退休之路就此断绝了,事情到了这儿很明显,那就是慈圣皇太后对自己儿子能否亲政的能力还是有所怀疑,与其让儿子去试探,不如一如既往的信任张居正,让他辅佐自己的儿子到三十岁再说,那时儿子也历练了,张居正年纪也大了,正合适。

我们不能说慈圣皇太后的顾虑是错的,然而,这个在万历初年展现出过人能力的女人,却忽略了一点,万历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大人,而且还是一个皇帝,敏感和早熟的他,已经不是那个早上五点钟被她叫起来的孩子,我们甚至可以想一下,当听到慈圣皇太后那句“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时,万历内心是作何感想,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被别人握在手里八年了,本可以拿回来的东西,却还要耐心再等待十二年,巨大的愤怒在内心深处总是有的。

他无法将这股不满归罪于自己的母亲,只能将这份不满放在了张居正的身上。

这股不满的情绪在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泥土后,终于在两年后的六月,轰然爆发了。

在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上书申请退休没通过后,张居正拖着病体继续干了两年首辅,尽管他的年纪并不大(58岁),但历史还是没有放过他,在万历十年(1582年)的六月二十三日病亡,万分悲伤的万历皇帝为此缀朝一日,追赠张先生为太师、上柱国,谥文忠。该给的不该给的荣誉,在这一刻,万历都给了。

从万历最初的表现来看,他的悲伤并不是假的,或许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张居正对自己的好,又或者他内心深处是真的感谢张居正十年来对自己的照顾。

只是,这份悲伤并不长久,仅仅四日后,他就开启了清算张居正的大门。

而在张居正死后的两年时间,万历剥夺了张先生生前的一切荣誉,他的家人更是遭受到了空前的灾难,至此,那个曾经对张先生毕恭毕敬,敬爱有加的年轻人给自己的恩师作出了总结性的发言:“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断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追论。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都著永戍烟瘴地面,永远充军。”——万历邸钞

毫无疑问这一个悲凉的结尾。

当时唯一能阻止万历皇帝清算张先生的人,只有慈圣太后(李太后)。这个在张居正生前给予极大信任的女人,此时此刻依旧有足够大的影响力,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面对儿子对张先生的清算,慈圣太后(李太后)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的动作,究其原因,无疑是有不少,但主要的原因,历史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有人说,慈圣太后(李太后)是瓦匠出身,地位低微。因为家世不好,所以对钱财十分看重,因此她听信了儿子的鬼话,相信了张先生的家里藏匿了大把的钱财。

这固然是一种可能,但并非主要的,作为万历初年颇具政务能力的女人,却张居正死后,对儿子过激的行为选择了沉默,无疑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细细品味之下,只怕用《孟子·公孙丑下》中,一个词语来比喻最为恰当。

孟子说“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意思就是说,那时一个时候,现在又是一个时候。表示时间不同,情况有了变化。这词用在万历十年最合适不过了,张居正生前不会对皇帝位置构成任何威胁,而且为人忠心耿耿的办事,十年努力,大明上下政绩斐然,这个时候的她自然对张先生信任有加,然而,架不住岁月的无情,张先生死后,世间是否还有第二个张居正,她并没有把握,万一有人效仿张居正,却又没有这份忠心,事情或许就变得麻烦。 

因此,借张居正死后的清算,儆示将来可能觊觎皇权的首辅大臣,亦无不可,与这一点上,发生在万历年的一件事可以说明这一点,根据记载,张居正做内阁首辅的时候,与名将戚继光的关系很好,一次名将戚继光连夜从蓟州(今天的河北省)前线赶到了北京城,一路随行的还有两个将士,戚继光将他们带到了首辅张居正的面前,当着他的面扯开了将士手中的棉衣,里面没有任何的棉,而是一块一块的破布,这个比黑心棉都不如。

看到眼前的景象,一心改革的张居正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此事,却不想查到最后,查到了一个不能再继续查的人。

因为,负责这批棉衣的是当朝慈圣太后(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皇帝万历的外公),李伟负责后勤,这批衣物就是从他手里出去的,毫不客气的说,在万历十年里,除了皇帝外,没人会去指责这个人,张居正也不例外,深知个中三味的张居正犹豫再三,最终把此事告诉了慈圣太后(李太后),迫于张居正给予的压力,慈圣太后(李太后)让他的父亲在大冷天站了很久,以示惩戒。

事情到了这一步,圆满解决了,张居正赢得了威望和减少了改革的阻力,名将戚继光和他的士兵获得了质量更好的物资,但从结局来看,张居正输了。

一时的胜利,并不能长久。

在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张居正遭到弹劾的时候,朝中有不少官员上书为张居正的家人求情,一直支持张居正的慈圣太后(李太后)却冷冰冰的回了一句;“我父亲在罚站时怎么没有人去求情呢?”至此再没有人敢为张居正说情。

这当然只是一个片段,但恰到好处的说明了慈圣太后(李太后)在万历十年后对张先生的感情变化。

参考书目: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61〈江陵秉政〉傅维鳞:《明书》卷150列传〈张居正传〉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卷7    夏燮:《明通鉴》卷6667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第三章〈世间已无张居正〉佘守德:《张江陵传》(《中国六大政治家》)韦庆远:《张居正与明代中后期政局》樊树志:《张居正与万历皇帝》 熊召政:《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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