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诺文尔文学奖】古尔纳访谈

【按】不管多么陌生，不管多么惊讶，终究还是可以暂且悬搁判断，凝神聆听。这篇访谈聚焦古尔纳的书写姿势，摒弃了俗套晦涩的理论语言，或许有助于更直接理解古尔纳的小说家身份。鲜活的文字是无法被标签还原甚或遮蔽的。

 

时间地点：2016年1月21日 法兰克福

文献来源

https://www./sites/default/files/downloads/Interview%20with%20Abdulrazak%20Gurnah-1.pdf

 

简介：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出生于1948年，成长于坦桑尼亚桑给巴尔岛（Zanzibar）。1968年，他移居英国学习。之后他曾在尼日尼亚的巴耶洛大学（Bayero University）待了两年，继而返回英国，于1982年在肯特大学荣获博士学位，此后他在该校工作至今，担任英语系的英语文学与后殖民文学教授。

截至2016年，他已出版7部小说和众多学术著述，主要的研究领域为后殖民研究、印度洋地区文学和加勒比文学。他主编了两卷本《非洲书写论文集》（Essays on African Writing），并发表了关于许多当代后殖民作家的论文。他主编了《萨尔曼·拉什迪剑桥指南》（A Companion to Salman Rushdie）、合编杂志《Wasafiri》（取自斯瓦希里语，意为“旅行者”—译注）。

他曾两次提名布克奖。其小说经常涉及移民经历（主要是去英国）、记忆和跨文化身份。其著作的主题与语言使用（英语和斯瓦希里语）（以及其作为学者与小说家的生活与工作、其著作与故事本身）乃是跨文化接触和混杂身份的典例。海洋叙事似乎十分重要，这不仅是因为他自身从桑给巴尔岛到英国的移民背景，还因为这是东非/印度洋/欧洲/加勒比移民旅程的总体形象。

 

问：您如何看待“世界文学”、“后殖民文学”和“全球南方文学”的范畴或标签？您觉得对于描述文学或者您的创作的特征，它们是必要的和/或重要的、有用的吗？您认为自己是一位被这些标签所描述的作家吗？

 

答：它们当然是有用的。首先，它们之所以有用是因为制度上的原因。人们可以用它们在学术项目中进行比较，也可以用于市场营销和出版，因为你可以向人们发出信号，表明这是他们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然而，除了这些制度因素外，我不确定它们本身是否有用。我不会用这些标签来描述我自己，因为它们没有描述特性品质，也没有描述文化生产的过程。它们对描述文学很有用，有助于组织文学，促发后殖民主义批评，对文学发表评论，并确定文学的某些模式。另一方面，它们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对这类文学的阐释，因为这类文学包含的内容要比这些描述更多。

 

问：所以您会把自己称作后殖民作家和/或世界文学作家吗？

答：我不会用这些词。我不认为自己是任何类型的作家。事实上，我不确定我除了自己的名字，还会把自己称作什么。我想如果有人挑战我，用另一种方式问“您是其中之一吗”，我很可能会说“不”。准确而言，我不希望我的这部分有一个简化的名字。另一方面，这取决于这个问题的提问方式，譬如要是有一位记者在采访中问“你是世界文学作家吗”，那么当他离开这里时，他会写些什么呢？但我不是那样的作家。我是那种复杂的人。

 

问：这种描述至关重要吗？

答：这不是我对自己的根本看法，但对于记者来说，它可能是。他可能会把我钉在他的版面上，然后说：这是一位世界文学作家，是我这样称呼他的。人们很自然会倾向于抵制这类群体给出一个复杂的答案，就像我现在给你的一样。

 

问：我们的下一个问题与前一个问题密切相关：世界文化通常分为南半球文化和北半球文化。您如何看待这些标签，尤其当它们与文学相系时？

答：世界并未真的被设计成南北分明，但这样描述似乎很时髦。此前曾有人试图使用诸如“第三世界”或“欠发达世界”等不同的词。相较而言，“北方”和“南方”听起来似乎更温和些。然而，它试图描述现实和历史差异，并最终摆脱了另一个丑陋的世界——“殖民主义”，所以最好使用“北方—南方”来谈论这些话题。历史上的帝国主义实际上巩固了并将继续巩固所谓的北方和南方之间的这些差异，我想这要归因于那些殖民差异（所有由殖民主义建立和巩固的差异）的遗产。

所以我会说确实存在差异，但“北方”与“南方”这样的表述并非完全准确，它们似乎是描述这些差异的最新和最中立的方式。你不应该将“北方”和“南方”视作空间：它与态度、理解、期望等有关。所以你会看到，中国很可能有部分地区和西方一样富裕，也有部分地区逊色于西方。这真的不是空间的问题。当你试图停留在中间时，你就仍然在思考空间，中间不是真正的北方和南方“之间”，而是这两个标签之间的某种中间位置或者未定位置。我想，这就是你们把自己定位为自由之民的地方，你们试图把自己视作世界之民（people of the world），因此也就是人类。然而，就你的生活而言，确实存在着差异，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自北方还是南方，无论你是否愿意，我们的生活都是不同的。在[你们的]这种文化中，国家、社会和文化为你提供东西，比如医院、学校、福利支付等，而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在其他国家，他们没有这样的东西，所以这些地方之间就有一个实际的具体差异，这是由很多事情、由各种历史事件造成的，这些历史事件产生了不同的社会。

 

问：就时事而言，您认为“难民危机”确实改变了很多事情吗？倘若来自所谓南方国家的人来到德国，那么他们也改变了德国，就像许多其他国家正在改变一样。

答：我并不是说事情永远都是固定不变的，当然，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另一方面，假若有一百万难民来到德国，那么你认为谁或什么会改变得更多？谁更有可能发生改变？德国还是难民？所以这就是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在某种程度上，这会有所不同。譬如英国首相表示：未来难民入境的一个条件是他们承诺立即学习英语。虽然这没有问题，但是使它变成一种条件，就已经表明当他们来到这里时，他们需要成为像我们一样的人。

 

问：您认为是什么使世界文学对当代社会重要？您认为世界文学的作者需要肩负某种职责吗？如果是，您如何定义这种职责？

答：我不认为世界文学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范畴。首先我想说，它是什么意思？它是指英国、法国和德国文学（可能还包括古老的波斯文学、古老的中国文学或其他古老的文学），还是指世界上的任何文学？文学在世界上有多重要？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世界文学对每个人都重要，因为他们生产、消费和学习它。我对世界上的文学知之甚少，所以我不想对它作一个笼统的陈述。譬如我对中国文学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有一些我一无所知的语言，它们也有自己的文学。所以在这方面，我不认为“世界文学”一词像“金钱”一样有用，因为我们每天都在使用金钱，它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世界文学”不是。当然，你可以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然后问：“你觉得这怎么样?”可是世界文学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具有可比性。

“世界文学”的职责是什么？同样，这也取决于你所说的“世界文学”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也牵涉了道德。文学在世界上的作用是推动共同体的进步，但也可能因地而异。有人可能会说，作家需要挑战共同体内部的观念。这种挑战可以是针对家庭观、言行得体观、性道德等。另一方面，人们也许会认为那是缺乏纪律、无关紧要和颇为有害的。作家的角色只能由他们的读者来评判。它是很困难的。在你可能做出评估之前，你需要把它留给作家。

 

问：你创作和出版小说的个人目标是什么？你是有一个特别的目标，还是说你在脑海中有了自己的故事，然后真的必须说出它们？

答：如果有人说有目标，那么听起来会很自大浮夸。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地真诚可靠地写作，而不是试图说些“高尚之事”。然而，有些事情是我忧心忡忡的，然后我想探索它们，并写下关于它们的文字。但我不能说我想写譬如关于女性在世界上的地位，尽管这可能是我关心的事情之一。举一个理论的例子：假如我写的是我姐姐的婚姻，那么这不意味着我真的要告诉你们关于我姐姐的一些事情。

还有一个例子或许可以更好地说明我是如何开始写作的，那就是我的小说《海边》（By the Sea）。它起始于各种各样的冲动。上世纪90年代末，当阿富汗内战达到高潮时，一架飞机被一名乘客劫持，最终抵达伦敦。那本是一次国内航班，可能是从喀布尔到赫拉特，但劫机者让飞机飞到了伦敦，可能是停下来加油。在电视新闻里，人们可以看到乘客穿得不像是要去欧洲旅行，而像是要去见他们国内的家人，劫机犯告诉当局，他们想要寻求庇护，尽管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并不想这样。过了一天，他们所有人都寻求庇护。我就问自己那个老人到底想要什么。他明白自己在要求什么吗？对我来说，庇护对年轻人、对难民甚至对家庭都有意义，但对老年人没有意义。我开始思考他离开祖国、寻求庇护的一般原因，尽管我之前当然也曾大致考虑过这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一位寻求庇护的老人，我想知道究竟是何种绝望迫使其会这么做。

过了几天，我在电视上看了一个节目，那是一部关于移民官员工作的纪录片，他在工作时被摄像机跟拍。人们可以看到这位移民官员在审问一个申请庇护的人，我对他的所作所为很感兴趣。它能够让你更多地思考这个话题，如果你之前对这一话题毫无兴趣的话，那么你会拿起了一本书，聚焦这一话题，查检材料，逐渐构建起一个案例，并最终开始写作。这基本上就是写作《海边》时发生的事情。然后更多的细节就会累积在你的脑海中。我可能还需要一年的时间。与此同时，你在做其他的事情，这些东西会被反复思考咀嚼，你到处做一些笔记，开始动笔，随后更多的细节出现，然后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所以你一边工作一边写作。“啊，我能看到了这个和那个之间的联系，把这个加进来……”，事情就开始这样发展了。这是对你问题的回答，比较长。

 

问：您总共花了多少时间写作《海边》？当然，我们知道您有其他的工作，但从您最初构思这部小说到实际出版它，总共花了多长时间？

答：它出版于2001年……我想我是在1999年底完成的。写作过程花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之后从出版商表示愿意和我签订该书合同，到出版商不再更改该书、该书无需进一步修改、该书真正上市，要花费大约一年的时间。所以就《海边》而言，大概需要一年的时间，但有时需要更长的时间，尤其是像我这样在布莱顿居住、在坎特伯雷教书的人，更是如此。我差不多每天都在通勤。我想大概有一天我不需要去上班。我无法在学期期间同时工作和写作，因为我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这样做。

所以写作需要等待时机，不过一旦你完成了所有的预备工作，写作本身并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它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准备，组织你头脑中的想法。一旦你确定你可以开始动笔，那么至少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它通常需要大约一年多一点的时间，然后你开始期盼出版商和编辑不要退回它，要你改变部分内容，因为这可能还需要一年的时间，这取决于你能找到的时间，如果你有其他工作在身的话……可能有太多其他的事情缠身，你最多只能找到几小时的时间，你需要时间进入其中并重新开始。修订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写作过程本身亦然。

 

问：当您思考您脑海中的想法时，记忆（您的个人记忆，也许还有您家庭的记忆或者任何一种集体记忆）在创作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答：它与记忆有关，但不一定是指对发生在我身上或我家人身上的事情的记忆。我认为我实际上从未根据特定的记忆而写下任何描述真相的故事，但少数片段可能牵涉发生在亲戚或我认识的人身上的事情。最终，故事并未描述真相，但一个小细节可能是我实际经历过或者听说过的事情，人们可能会看到相似关联之处，尽管这可能取决于一个人所写的故事类型。对于像侦探小说等具有特定形式结构的故事的作者，需要发生一些必要的事情，这可能会和一个不遵循特定形式结构的作者的情况有所不同。它不会发生在你认为“这是个好故事，我会用它”的时候，但你可能会发现它与你的想法有关，这种联系可能会解释你头脑中的另一件事，或者拓展你对它的理解，然后事情就会继续发展。问题是，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会失去对实际发生了的事情的感觉；或者你只是想象发生了什么，有时你认为事情好像发生了，但实际上它们并未发生，你只是编造了它们；或者别人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告诉他们没有发生，因为你已经改变了你对那件事的记忆。它或许与梦类似：假若你想象的某件事对你来说变得真实，并且没有人提出质疑，那么六年之后，它就是事实。你忘记了真实的故事，这就是想象力和记忆的作用，记忆是非常重要的，它让事情变得真实，但它不是给你一个可以被你插入文本中的完整故事。

 

问：您会如何描述文学中的南南关系？

答：在文学中，对南南关系的描述并不新鲜。譬如当一个人说我的作品对印度洋感兴趣时，这就已经是一个南南主题，一个印度洋地区历史和文化相联的观念，我从最初就一直在我的小说中写这个话题，最近在一些我的学术著述中，也一直在写这个话题。这是一种持续的现象，最主要是因为我们是世界主义者，并不以西方为中心，所以虽然该词突然对一些人变得有用，但它实际上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问：最后一个问题，有什么人或事影响了您的写作风格，或者特别影响了你对写小说的兴趣？

答：我不会这样说。很可能并非我说我要在某个年纪做某件事，我只是到了一定年纪，心里想这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就像譬如面对那个年纪的困难，前往英国，从一个地方移居另一个地方。身为一名异乡人，经历了寻路的困难，有点抛弃了自己的家乡，凡此种种，皆影响了我。我不像弗吉尼亚·沃尔夫，她在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成为一名作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在写东西，就像人们通常做的那样，然后得到了基于这些想法的新篇章，于是我想到：这是什么？我要怎么处理它？这样你就知道写东西和写作的区别了。我写了一些东西，然后我必须组织它，所以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写作，因为你需要从你自己身上把它说出来。它在某种程度上刚开始看起来像一部小说，它可能是类似这样的一个过程，然后你必须尝试和改进它，而一旦投身于此，就无路可出，别无他法，你想变得更好，试图找到一个出版商等等……然后你是一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