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子的南面，穿过一片浓密的杨树行子，翻过一道豁豁牙牙的河堤，再走过一小溜平展的庄稼地，一条大河就横亘在眼前了。 这条大河，有个喜庆的名字，名曰胜利河。它的年龄，已不甚短了，根据村东头那座石板桥两侧护栏上雕刻的文字记载，此桥建造于一九六六年——据村里老人回忆，大河挖好后，当年就在河上建造了此桥，所以，二者同龄。 换言之，村南的这条大河眼看要到花甲之年，够得上一条老河了。 大河是怎么挖出来的，俺爹没有印象，那时他才刚出生。他嘴里关于大河的种种故事，都是从俺爷那里听来的。 听说，当年挖这条大河时，可是集结了好几个公社的青壮劳力。上千口人，喊着号子，斗志昂扬，几乎不眠不休，活生生在平地上挖出了一道深约五米宽约五十米的大河。从此，王家庄有河了；旱了，再不用苦心巴力一车车往地里运水了。 一提及这条大河，在俺爷俺爹的嘴里，它似乎总是和苦难、田地、劳作等联结在一起。可大概是因为从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缘故，在我的心里，这条大河是快乐、幸福、惬意的象征。 极小的时候，夏季傍晚时分，俺爹经常会牵着我的胳膊去河边洗澡。印象里，经过整整一天的暴晒，河岸边上的浅水会变得很是烫人，若猛地跳进去，准会发出杀猪似的嚎叫。 那时，俺爹之所以愿意带我去，主要是想让我帮他搓背。在灰尘漫天的田地里劳作了一天，他的身上已满是泥灰，在河水里微微一泡，用手轻轻一搓，根根泥条便簌簌往下掉。 每次，即使我已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俺爹依旧不满足，他总会用吆喝牲畜似的语气朝我喊道：“再使点劲儿，再使点劲儿！” 耐着性子帮俺爹搓几下背，我就觉得索然无味了，我来河边可不是做搓澡工的！于是，把俺爹往边上一撂，我便抱着塑料脸盆子到稍深一点的地方尽情扑腾了，看到身后翻滚起的朵朵水花，会没来由地笑个不停——那时候，快乐就是如此简单，甚至透露着幼稚。 印象中，每次我和俺爹从河边回到家，都会被俺娘催着去重新冲一遍身子。她嫌弃地说我们身上腥气得像死鱼，我和俺爹不约而同地抬起胳膊嗅了嗅，满脸委屈地说“没有啊”。俺娘眼睛一瞪，我和俺爹就知道抗争无效，只好乖乖去澡盆子里洗澡了（俺娘白天特意晒的水）。  那个时候，其实不光我和俺爹会在傍晚时分去河边洗澡，村里有不少人家也去，里面甚至还会有一些妇女，不过大都是上了年纪的。洗好澡后，因为太热穿不住衣服，有的妇女（奶奶辈的）干脆大敞着怀，那画面现在想来，实在令人脸红。 后来，家家户户有了晒水的黑塑料袋子，夏季的晚上，也就没人去河边洗澡了。但，日头高照的大白天，银光闪闪的河水里，经常能看到孩子们高声嬉闹的身影。 我打小就爱在河水里泡着，只要俺爹俺娘盯得不紧，我就会下河。为了不挨揍，每次回去时，我都会在手里拎几条草鱼——我之所以能抓到鱼，绝不是因为凫水的本领有多高，而是因为鱼傻。 那些呆头呆脑的草鱼，老喜欢躲进岸边的脚底印子里。你俯下身子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双手左右夹击，慢慢往前合拢，不出意外，准能摸到鱼，而且时常是“一锅端”。 当然，夏季在大河里还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做，沿着大河往东走二里地，有一龙沟，旁边搭着个破庵棚，里面有时住人有时不住人，在庵棚不远处的岸边，拴着一条木船。 每次瞅着庵棚里没有人，我和小伙伴们便一起跳上那船，解开缆绳，竹竿一撑，小船便晃晃悠悠地往河心荡去。虽然小船划得很慢，而且经常在原地打转，但看着那个庵棚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个黑点，心里还是十分得意的。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船划得多了，也有翻船的时候。那天，船上的小伙伴不知因何故发生了争执，说着说着竟扭打成一团。船心一个不稳，大伙儿全部落水，幸好都会游泳，这才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可从此之后，众人在上船之前，都会约法三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船上不准打架，想打，下了船再打个痛快！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了，也就不好意思再下河了。但每次回家，都爱跑到村南的大河边去看看。那时，河里已看不到孩子的影子，除了零星几个老人在河边放羊外，举目四望几乎看不见人。  初三那年，许是因为桥头附近开了家蒜干厂，河水开始发生变化，先是河水里冒出了刺鼻的异味，后来大片的小鱼漂了上来。村里传言，用这样的河水浇灌庄稼，人吃了会致癌，慢慢地，村里就不再有人再敢用河水浇地了。 直到县里来人把蒜干厂端了（上游的造纸厂也关了），河水才重新恢复了清澈。那时，我已经读高三了。 那年寒假，天特别冷。正窝在家里看电视时，村里的小伙伴唤我去村南的大河里滑冰。那时正值“三九四九冰上走”的节令，村南的大河里结出了一拃厚的冰层。 一大群身量早已不再是孩子的孩子们，在冰面上恣意地打闹，那天，我的嗓子都笑哑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大河的冰面上玩耍，从此之后，无论多冷，大河都没能结出一拃厚的冰层。 去异乡读书、工作之后，见到大河的次数更少了。过年回家，我还是爱到河边走走。看着几乎要漫到河堤脚下那片平地的宽阔河面，心里总觉得无比感慨。有时候，还会孩子气地掏出打火机点燃一圈枯草，看着火圈逐渐扩展，最终湮灭于水岸边，眼底就不由得泛出点点泪花。 这时，若是被同行的伙伴看到了，我往往会说被风沙迷了眼。是啊，那一道道风，带着尘灰，带着无数的故事和回忆，扑面而来，人怎会控制得住自己的眼泪呢？ 大河悠悠，无声无言。寒风中，它也静默得像个老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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