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天不亮，我就放了鞭炮，吃了饺子。坐在煤炉子旁，瞧着天慢慢能看清人影儿了，便揣着一包烟出门溜达着拜年去了。 村子里约定俗成的规矩，拜年应先去族内的长辈家里，拜完了族内，方可去族外。 我们家是村里的外来户，并无族内人一说，所以我的拜年顺序是可以“随心所欲”的。  我拜年的第一站是刘家的一位大爷家。 一是因为他家距离较近，两家中间只隔着一道浅浅的巷子；二是因为年底时就听母亲念叨过，说他得了重感冒，身子很不好。 进了他家大门，院子里的狗便开始狺狺狂吠起来，因为拴着，我并不怕它，还高声呵斥了两句“狗”。 进了堂屋，见到了刘家大爷的儿子阿良，他一脸微笑，问我啥前儿回来的，还主动向我丢过来一根香烟。投桃报李，我也丢过去了一根。 点着，烟雾缭绕中，我俩扯了几句近况。客套话说尽了，我便问及刘家大爷的身体情况。阿良默不作声地望了一眼里屋，重重地往外吐了一口烟，似乎是在叹息。 我心领神会，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抖擞精神，高喊着“大爷，过年好啊”，便掀开厚棉被做的门帘进了里屋。 刘家大爷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两张厚棉被，听见有来人，他睁开了眼睛，嘴里呜咽着，努力想说出话来，可讲出来的只是一串我难以理解的“啊啊喔喔”声。 他还认得我，因为后来我从那串“啊啊喔喔”声里，分明听出了我的小名。他还记得我的小名。 我问他吃了几碗饺子，他艰难地抬起右臂，往空中伸出四根手指。我故意逗他：“大爷，饭量还是不减当年啊，能吃四碗饺子！” 他笑着呜咽着摇摇头，嘴角流出一长段口水。阿良的媳妇边给他擦口水边尖着嗓子说，弟唉，哪能四碗，是四个。 我攥紧大爷的手，盯着他那双略带血丝的眼睛说，能吃就多吃，只要能吃，身子就垮不了，就能长命百岁。 大爷咧嘴笑了，一笑，满脸的皱纹顿时深刻起来，一下子把他的年龄又往上拔高了几岁。 我自言自语般地跟大爷寒暄了一阵子，后来院子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吠声，我知道有人上门拜年来了，便起身跟他道了别。 刚走出刘家大爷的院子，不远处，猛然腾起一阵炫目的烟花，噼里啪啦，绚丽多彩，很是惊艳。 烟花湮灭在头顶的天空之后，望着暗沉沉的天际，想着刚刚见到的刘家大爷，我的思绪飘得很远。  刘家大爷是个苦命的人，这一生，他实在是苦难重重，饱尝人生的辛酸。 刘家大爷是兄弟俩，他居长，五岁上下，父亲便病故了，没啥材料的母亲将兄弟二人苦苦拉拔成人。 大爷自小就很懂事，家里的事情，不用母亲招呼，他就会帮着料理。出工干活，他更是不惜力，明明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在生产队里干出来的活，却要胜过许多成年男劳力。 那时，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日子穷，粮食不够吃。他都是尽着母亲和弟弟先吃，两人吃饱了，他才拿起筷子。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的个子始终没能蹿起来，长到一米五四就戛然而止，再没有了动静。他的弟弟，后来长到了一米八二的大个子，那时，两人走到街上，不少人会拿两人的身高差开涮：“一奶同胞的兄弟，好东西都让小的给抢走喽！” 他听了，只是挠着头皮笑笑。对于这些玩笑，他从不往心里去。 兄弟俩都到了成亲的年纪，家里的日子依旧不好过。刘家大爷想着自己的条件差，娶亲会比较困难，便决定先给弟弟成家。 弟弟成家那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在那个年代，这个岁数还没结婚，几乎算是半截子光棍了。 后来，他娶了隔壁镇一个患有羊角风的女人。女人正常时，能干活能做饭，与正常人无异，可一旦犯起病来，头吐白沫，浑身抽搐，倒地不起，很是吓人。 听说，女人之前成过家，因为犯病，被男人“完璧归赵”送了回去。三十岁那年，又被刘家大爷娶进了家门。 女人给刘家生下了两个儿子。 长子阿忠，活到三岁就不幸夭折了，说来也是悲惨，那天女人带着孩子去河边放羊，一不留神，孩子滑进河里去了，被捞上来时人早就没气了。 次子阿良，从小身子就虚得很，是村医务室里的常客。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走路很慢，说话很轻，稍微动一动就会喘大气。 阿良五岁那年，母亲突然从人间蒸发了。那天，女人说是去赶集，可眼看晌午头了，人却没回家。刘家大爷去集上找，没能找到，又去了女人的娘家，也不见女人的身影。 后来听说，女人好像被人贩子给拐走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如此，刘家大爷尚不知详情，外人也就不得而知了。 女人“走”了之后，刘家大爷和儿子相依为命，因为只有一个儿子，家里负担不算大。那时，刘家大爷的弟弟已有四个孩子，日子过得紧，一家人时常揭不开锅。 刘家大爷看在眼里，不用弟弟上门求告，就主动送馍送粮。家里但凡有了别样的吃食，从不会背着弟弟一家人，经常招呼阿良送过去或是请一家人过来。  阿良二十岁之后，婚姻大事也提上了日程。 可阿良找媳妇并不是易事，因为他身上带着母亲遗传给他的病，羊角风。 本来，村里人并不晓得他有这病，有次，阿良正在街口玩耍，突然倒地不起，触电似的在地上抽搐，街坊们这才知道他是带着病的。 起初，媒人并不愿意给阿良牵线，刘家大爷就到处求人，说尽好话，香烟不知道往外散了多少条，这才有媒人愿意帮阿良跑动了。 二十九岁那年，阿良成家了。媳妇是外县人，长得不好看，说话尖声尖嗓，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番交谈下来，脑子似乎也不怎么灵光，连十二个属相都理不清楚。 就是这样一个媳妇，也掏光了刘家大爷的家底。盖新房，备彩礼，办酒席，桩桩件件，都是花钱的营生。 媳妇迎进门之后，住在了新房子里。本以为一两年之后，自己就可以当上爷爷，过起含饴弄孙的幸福日子了。 可三年过去了，媳妇的肚皮平展如初没有动静。也不知是媳妇的原因，还是阿良的原因，反正媳妇就没怀上孩子。 这时候，刘家大爷已逾花甲之年，可为了能够攒够买孩子的钱，依旧在工地上干着苦累的下工。他的白发更多了，皱纹更密了，腰背更弯了。 终于，在六十五岁那年，他当上了爷爷。据说，女孩是从隔壁镇一农户家里买来的，对方要价五万，他苦苦还到了四万五。 好日子没过两年，刘家大爷就倒在了床上。本来他身体健健康康的没啥事，一场不期而至的车祸，让他彻底瘫在了床上。 村里人都知道，那天，他骑着电动车去打工，路过国道时，被一辆拉石子的大货车给撞翻在地，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没有了意识。 医院给下了病危通知书，阿良见救治无效，便把他拉回了家里（老家习俗，人若老在了外面，是不能进家门的）。棺材联系好了，寿衣也备好了，一家人都做好了老人撒手人寰的准备。 可刘家大爷又奇迹般地醒来了。村里人都说，他是舍不下一家老小，儿子阿良没啥劳动力，媳妇又不是聪明脑壳，小孙女那么小，他怎能安心闭眼？  就这样，刘家大爷在床上躺了七八年，如今虽不能下地，意识却逐渐清晰了。村里一退休的老中医说，刘家大爷这种情况，算是医学奇迹了。 文章的最后，衷心祝愿刘家大爷能够慢慢康复起来，他一生饱经苦难，该过上几天舒心的好日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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