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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河坊街轶事

 老人家1948 2023-06-21 发布于浙江
  百年前的河坊街,是一条叫“外龙舌嘴”的巷子。从吴山脚下往西,也就是后来的西河坊街,当地人也叫“青龙寺巷”。1928年的杭城地图,此巷标“府前衖(巷)”。
巷子拓宽成了街,北临运司河,取名“河坊街”。1926年秋天,浙江省长夏超反水孙传芳,孙部要杀进杭城。为了民众免遭兵燹,河坊街上的王竹斋出10万银洋做孙部军饷,请和平进城。1934,王竹斋去世,后一年,为感其恩,河坊街改名“竹斋街”。
1魏家
  二十二年前,82岁的周立新告诉我,青龙寺巷有一座青龙寺(后来的府前街小学位置),神很灵。青龙寺巷约三米宽,南侧是高高垒土墙,有几个小墙门。北侧,朝阳,肋排的二层木结构民居与店铺。巷子西边高高的城墙,早在民国头年就拆了,去西湖再也不用绕道铁冶岭下的清波门。
巷子拓宽成河坊街那年,周立新14岁,算起来,应该是1930。巷子南侧的高墙一拆,原本的深宅大院,露出精致内屋。巷北的店铺住家拆得热闹,房子都是整体往北搬移的。我写杭州话“搬房子”,最早的出处,是拓宽河坊街。
后来的八十多年,河坊街一直保持这样:只容得两辆8公交车擦肩而过的马路,两边茂密的法国梧桐,枝丫横生上有公交车顶棚深深的擦痕。文革时省军区的军人常游行,顺南山路北走,过延龄路再转回到河坊街。初出行时,十来个一横排,适应大马路上开步走。拐到河坊街上就挤不开了,往往要走上人行道。
府前街小学斜对面有一口井,紧贴马路,游行队伍到这段就得绕开。那井原本在大户人家后院,巷拓宽成街,井就紧贴了马路。那大户有镂花铁门,后来是省军区的军人摄影部。
前年,定居美国的苏同学回杭,陪他去清波派出所找一个高我们一级的魏同学。魏家在军人摄影部的西边。魏同学个子不高,戴眼镜,瓷实,我常在家门口见他赳赳走过。
“破四旧”那年,红卫兵抄魏家,浓烟滚滚。我进去看,天井中一堆火,古画书籍在往里扔,竿子一捅,灰烬像蝴蝶一样腾飞。魏家老爷子哈了大腰站了高凳,大汗淋漓,人在烈焰的热光中微微晃动成了影子,脚下有摔破的老瓷瓶。魏老爷子的背后是二层小楼,有漂亮的廊檐和花窗,楼下的厅堂内,满是带红叉的标语。
派出所接待我们的一男一女,六十来岁,像是义工,很热情,说是本地人,却不知道魏家。苏同学告诉我,他在美国某海边买了块地皮,想按照原来居住的住宅造一栋房。我也是第一次晓得苏同学住过的杭四中宿舍是魏家的,苏同学说走廊、楼梯都是雕花,一进一进的厢房他太忘不了。他想问问魏家,是否能给他画一张房子总体的图纸。
杭四中宿舍在河坊街的孝子坊巷口,我有两男一女同学都住这院,常去。从河坊街的北墙门进去,将近2百米深,层层叠叠,有三进老厅堂和厢房改成的房间,走出南门,是四条巷的墙门。四条巷的墙门当年都是朝南的正门,尤其西段,大墙门个个四方青石条砌成,极气派。走进去,都是一间大轿厅,一个大天井,一条带檐的走廊,然后就是厅堂、厢房,一进又一进。
一个张同学,赤卵兄弟,住四条巷19号墙门,二进中一个带二楼的西厢房。有一年,帮张同学裱结婚房间,我在房梁上摸出一个蓝布包。抖掉尘灰,打开蓝布,是一本家谱,如今已忘了家谱姓氏。我懂地方史时,查过,前清时,四条巷住的大多是退居的官绅。
19号墙门的二进,有一座高墙,常年锁门。从这门进去是第三进,通河坊街。也就是说,当年青龙寺巷南侧的墙门,和杭四中宿舍一样,全是四条巷大户人家的后门。记得在这样的墙门中追逐很开心,当我从某家床边穿过时,惊醒的午睡人骂得也含糊,像梦呓。
四条巷的东段,墙门没有西段的气派,但不乏大墙门。其中一个,走进去,快到河坊街时,有一块旷地,有大樟树,在早也许是大户的花园。大跃进时,这旷地办过公共食堂。
  2、台柱
说西河坊街,不得不说当年的清波卫生所(现在叫“院”)。说清波卫生所,不得不说三个人。
当时,杭城有一对余氏兄弟名声极大,都有一手中医治疮毒的绝技,在清波卫生所的,叫余步廉。哪怕患者烂成碗大一个洞的背疽,他几贴药下去,毒去肉长。余步廉是个谦谦君子,在那个将文良恭敬让视作劣等的年代,他显得仁慈长厚。
另一个王郎卿,温文尔雅,他和我父亲曾“下放”劳动过,我父亲总文绉绉叫他“郎卿兄”。王郎卿的中医杭州闻名,他是第一个诊断出我父亲有癌症,悄然告诉我:你老子想吃什么,你就买点给他吃吃。当大医院诊断出我父亲是胃癌晚期时,我并没有大惊。
病倒的父亲还是认准吃王郎卿的中药,虽然没有起色,每次调换几味中药,还是延长了生命。有一次,我背了父亲去清波卫生所,也就近两百米,父亲的胸贴了我背,因为走得快,到王郎卿的诊间时,父亲没了气。王郎卿又是掐神中,又是扎针,大声呼我父亲的名字,他说你不能噶快走的噢!我父亲就这么睁开眼,没有走。
还有一个叫徐涌泉,长得高大,喉咙最响。徐涌泉以中医治跌打损伤出名,候他诊的人,也和余、王一样,要一早挂号排队。那时,萧山人坐15路车赶来,清波门一下车,是一路搀扶问过来的。最立竿见影的,是徐涌泉,他一推拿,一摸捏,不少人腿脚利索走回去了。
邻居当面叫徐涌泉“徐医师”,背后好叫“大力士”,说他见了女人,人都飘了。尤其年轻漂亮就诊的,摸捏起来眼睛也会发光。我见过在家老酒吃饱的徐涌泉,走出门是会眼睛发光摸年轻女人的。当然,他也当玩笑,被摸的人,尤其夏日,坐着被摸了大腿,也是愠怒的。
叫徐涌泉“大力士”,不是没有根据。我在他家楼梯底下,见过大刀长矛一类的冷兵器。堂前的镜框中,有一张大照片,徐涌泉裸露上身,压一块石板,挥大锤的人在敲打。还有一张,他躺了,身上一块厚木板,一辆美式老轿车正从木板上开上去,轿车左右踏板,站着他家大小姐和二小姐。
徐涌泉是江北人,在早,夫妻俩走南闯北耍拳舞刀卖几张跌打损伤的膏药为生。膏药自制,徐涌泉到了清波卫生所上班以后,膏药密不外传,还是在家做。每当这日子,大小姐、二小姐都在忙,空气中全是膏药的气味。
我叫徐涌泉“徐伯伯”,大小姐、二小姐和我平辈。大小姐有个儿子,也就是徐涌泉的孙子,却比我年长,沉默寡言,极少出门。徐涌泉的夫人,我是以她孙子的名,叫“某某奶奶”的。
“大力士”力气有多大,不得知,他晚饭喝了酒,会在家门口凭空喊叫几声。还有,朝走过的狗狠狠扔一凳子(“乱世”时有养草狗的)。徐涌泉最听不得伢儿唱“江北佬背稻草,一背背到横(wang)河桥,擉(zhuo捡)了一把剃头刀,回去割卵泡。”这时候,他往往会借了酒劲,出门大吼,吓唬伢儿。
有一天晚上,不远的邻居夫妻打架,女的下巴脱臼,毛巾捂了嘴,模糊的哭叫过来:“徐爹爹,救救我,我下巴挩(tuo)落的!”我看见她的下巴拉得很长,涎水直直的淌了出来。老杭州好说有趣嘚瑟的人是“下巴挩落”,指的就是这种不能自己。
徐涌泉将毛巾塞进她嘴,说咬牢!(她说我咬不牢啊)咬不牢也要咬!我看见徐涌泉的两只手一左一右抓她上额和下颚,一扳动,只听女人一声惨叫,上颚下颚当即开合自如,利利索索说话了。徐涌泉退休以后,厚道的孙子承继上了班,不晓得他有没有这绝艺。
徐家的西边是旧仁和署路口的人行道,“改开”年初,某日说要盖水果店。这人行道边曾有汽车撞死过摆摊的皮鞋匠,人行道一盖房,伢儿只能走马路,不安全。几个邻居和我一样,都说推翻。第二天,墙又砌起来,晚上再推的时候,来了一辆边三轮摩托车,坐了三个人。
这种边三轮当年“海马”得亨,象征着抓人。车上人大声责问,邻居全吓跑了。我一看,打头的居然是黑龙江一个公社的“插友”。我说了他几句,他们无奈走了。没料到,这“插友”第二天开了边三轮带了人到我厂,找领导。我是一条道认到黑的人,你找,我也往上找。
街道办事处副主任很无奈的来找我通融,他说这是街道搞的“三产”。我一口回绝,水果店最终没盖成。后来晓得,街道盖水果店是和徐家通过气的,水电都要接的他家。我一搞,两家一直没说过话语,很内疚。
3、乱世
我家和徐家,中间隔了我小姑妈家。我奶奶两女一儿,我父亲最小。小姑妈嫁的是河坊街上的巡官。抗战初起,小姑夫随警署往南撤,小姑妈带伢儿也去了。
警署最终留在寿昌一个山村,因为苦,一听说日本人在杭州不杀人放火了,小姑妈带了一男一女俩伢儿,抱了刚出生的老三,千辛万苦回杭州投奔开茶馆的我奶奶。那时候,上八府的船顺钱塘江下来,六和塔水域是不让进的,还只能停靠南岸萧山。
小姑妈一家在萧山走投无路时,有人叫她“二小姐”。一看,原来是一个常来我家茶馆的黄包车夫。记不得是从刚修好的钱江大桥过的江,还是摆渡,小姑妈一家胆战心惊的到了清波门的残垣门洞。守门的日本兵叽里呱啦一阵问,闪亮的刺刀就过来了,在破被卷上猛刺了几下。
小姑夫后来死在了寿昌,小姑妈和三个孩子在我奶奶家住了下来,她在旧仁和署路口,当年的日本兵营门外,摆水果摊。我表姐说,有一年,有个小日本兵,十八九岁,到我小姑妈水果摊前哭得泪人儿一样,说半生不熟中国话:妈妈,我要走了。表姐当时只有十来岁,到老她都没说清小日本兵究竟怎么一回事?小姑妈死时,正好“文革”烧棺材,我们送她去凤山门外殡仪馆火化。
小姑妈的孙子比我小半年,长得壮实,人称妙瓜,有一帮围了他转的同学,文革初是出了名的“打遍天下”。妙瓜不住校时,在家好练石鼓儿,练哑铃、吊环、拳击、摔跤。妙瓜比我小一辈,就像梁山好汉中的叔侄混成了兄弟,我常跟着瞎混。练武时,虽然比不得妙瓜,我总是咬牙切齿,竭力的撑。
那时候,大家都看不到未来,只认每一段地盘的“好汉”,抱团混。我家那一带,妙瓜的“气场”最盛,远近“好汉”常会找来“切磋”。总是约定在柳浪闻莺,草地上阵势分明的站定。一开始,双方领头的抱一抱拳,问一声:“摔跤?还是拳击?”得到答复后,妙瓜总当我们是三十六天罡了,大手一指:“看中哪个,自己挑。”
这“自己挑”,也就是杭州人说“戥(deng)分量”。糕糊儿早已跃跃欲试,他矮个壮壮,举石鼓儿比妙瓜要狠,摔跤拳击也有一手。有一次,说是摔跤,对方看我单薄,第一个挑我,开个好彩。好在我也练过,勉强支撑了几回,还是输了。妙瓜看出了对方虚实,一出手,几个“拐子”下来,大赢。接下来,“田忌赛马”,两胜一负。
妙瓜为人豪爽,讲义气,每天一帮进,一帮出,不乏“崇拜”他的女生。妙瓜比我早一年去黑龙江,愿意和他一起“赴难”的女生,当时有好几位。那一天送别,大家哭得稀里哗啦,火车开了也没下车,一直坐到上海。当晚,到龙华爬上南下的煤车,停停歇歇,到杭州南星桥火车加水时,天还漆黑。等到天亮,才发现个个一脸煤尘,像非洲人。
4、店家
旧仁和署路口在早有一座宣化桥,桥下是运司河,一度清澈。我奶奶的茶馆就在桥的东边,店匾黑底绿字,阳刻“仙花居茶园”。

图片

(照片来源网上)
民国以前,走宣化桥的人,有去北面杭州府衙门打官司的。赢了,心疼耗去银子。输了,屁股吃了板子。无论输赢,过桥时都会生出懊丧,宣化桥由此叫了“懊来桥”,周作人在日记中也写过。
杭州府,还有仁和县署、钱塘县署是连在一起的。往东,是府官学、省学政署、省布政使署(藩司)。还有,布政使署从属的西都司卫、东都司卫、西公廨、东公廨。
这是一个政治、文化中心,在如今的旧仁和署路北侧,有一个“文化广场”。直到清末,张鉽的《杭都杂咏》还说:“祭赛年年不待招,踏歌人盼净因桥。我今欲去还留在,安得良朋乐此宵。”净因桥是宣化桥的老名字,商铺酒楼、烟馆茶肆、说书唱曲、卜卦要饭全聚在此。还引出了“钱塘不管,仁和不受”的杭州话。
六十多年前,店铺依然。一早一晚的排门开闭,呯呯啪啪。清波门外的乡人进城,这一路是第一段商市。几家茶馆,也数“仙花居”有人气。记得我家的烧水炉像一把大茶壶,一人多高,红铜,中间烧火,环壁蓄水。我父亲接掌茶馆后,总站在一方厚木头上,往大茶壶里续水。茶客进门,红茶绿茶花茶都提前按量备在一只只铁皮小茶斟中,哪怕外来生人,也不会减量少一撮茶叶。
从我家往东到劳动路口,有碗盏店、缝纫店、柴店、车行店、糕团店、馒头店、杂货店等。街对面,有两家酱园店,还有饭店、米店(后改为红星食堂、照相器材厂)、黑白作坊。有一家酱园店单间门面,老板姓钱,“┙”型柜台占了大半。这店正朝了旧仁和署路的风口,大冬天,近视的钱老板总会鼻头贴了报纸一行一行的看。我父亲好说:清水鼻头涕擦报纸嘞!
钱记酱园店不大,后堂也有加工酱菜的甏缸。双插瓜、腐乳一类,由大店配送。双插瓜与一般酱瓜儿不同,双插瓜用刚摘的乳黄瓜,略晒,插进“坐子”里制成。“坐子”就是制作豆瓣酱后的汁水,有来不及发酵的酱豆。按后来说法,“坐子”的氨基酸比例极高,双插瓜也极鲜。
老买主都要提前预定双插瓜的,瓜一到,钱老板会一斤一斤用荷叶包好,上覆一张红纸,放货架上恭候买主来拿。有一年,家住在荷花池头景云里的年轻画家潘天寿,要预定十斤双插瓜。他和钱老板说,一时拿不出定金,先押一卷画作。
东面柴店的驼背我印象最深,个子不高,驼峰很大,总在齐高的墩头上劈柴。他家是东阳人,钱塘江北来的运柴船应该有送他店的。驼背闲时连说带笑常和伢儿瞎扯,自信与口才往往让他忘了痼疾。四条巷也有一个驼背,说法精通,精神抖擞,后来还成了街道办事处管“知青”的小头儿。
5、大水
民国初时,旧仁和署内驻过军队,有“陆军同袍社”组织。“同袍社”这名字,根深蒂固的留了下来。1936年,运司河填没,往北拐去的一段,也成了劳动路。
  在早,吴山上的山水下来,比现在大得多,猛得狠,都从水沟巷的沟壑中流进运司河。水沟巷有一溜的大青石板,到了雨季,山水在青石板下淙淙流响。明《万历钱塘志》说,有一年水沟巷的石板突然动了,众人撬开石板,有一只“大如车轮,红白龟头”的巨鳖。肉店倌聪明,用挂肉的钩,钓了起来。
  运司河填了,劳动路建了地下水道。一到雨季,水沟巷的山水流到劳动路人行道下,浩浩荡荡的声音,往北去了浣纱河。河坊街改名勤俭路以后,浣纱河又填了,成了防空洞每到暴雨,吴山下来的洪,没了出路,西河坊街涨成了
  我家住在楼上,楼下一个厨房,涨大水时,我家的黄猫总会急挠楼上的房门。我们起来,赶紧将煤饼搬到高处。住在一楼的倒大霉了,大水翻滚着山上的黄浊泥土,带着清波菜场冲来的茄子、冬瓜,还有毛厕涌起的粪便,迂回旋转。不少人站在家门口,对着马路,捶胸顿足地喊汽车,“开得慢一点!开得慢一点!”车轮翻起的水,还是直扑那些挡着的门板、正拿着脸盆向外泼水的人家。
     2000年,西河坊街拓宽,当时第一个工程,是铺设地下泄洪管道。二十几米宽,几米深的大沟,连宣化桥的木桩址都挖出来了,还有二十两、五十两的银锭。《都市快报》头版惊呼:河坊街原来有河的啊!这应该是外来小记者写的。
  拓宽西河坊街时,说是路北不建商品房了,各家没有二话,搬迁到了城北德胜、三塘。几年以后,路北又建商品房了,我家曾经的413号门牌,赫然“出世”,房价是安置房的二十几倍。这时的东河坊街,借了南宋地名,改成了“清河坊”仿古街。相比,靠近西湖的西河坊街,更是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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