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丁志高 整理:周于江 我六十二岁的战友许顺民五天前去世,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参加了他的葬礼。出殡那天,看到他的妻子、儿子悲伤得碰头打滚的样子,我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 他们的举动至少表明,命运多舛的顺民大哥,在最后的日子里是舒心和惬意的。因顺民大哥不但是我的战友,而且还是磕过头的异姓兄弟,他的事情从未瞒过我,他的底细我全摸。 我深知他的这个儿子非他的血脉,是他还在军营时,他妻子在家出轨别的男人的产物,因此,他与妻子自然也是貌合神离,虽后来出现的意外,让他们和解了。可在他脑梗猝死后,母子这样深情实意的痛惜他,使我欣慰之余,多少有些意外。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的青年只有上大学,当兵两条出路,虽已是择优录取的年代,可真正跨入大学门的又有几人?虽然扛枪当兵保家卫国是光荣的,可在和平年代,普通百姓的子女当兵入伍又谈何容易,直至今天不也还得托人情走关系,才能达成心愿。 我与顺民大哥是八二年入伍的,我们两人是邻村,他只比我大几个月,当年都是十九岁。经过目测、体检,我与本村另一个青年达到了标准,可村子小名额只有一个,我当时就出了凉气。 因另一个青年家里兄弟五人,他大哥还是村支委,人家入伍是理所当然的事,哪有我的机会?可世上就没绝对的事!偏偏就让我穿上了军装。 多年后,我才从村里当时的民兵连长口中,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当时的村一把手,怕这户人家的人当了兵成了军属,政治地位高了,他家的老大有夺他权的可能,才千方百计动用一切手段阻挠他弟去入伍,我才有了机会。 顺民能当上兵更具有戏剧性,因他们家是村里单门独户的独姓人家,另外刘、王两大姓在村里主导一切。 他与两个刘、王二姓的青年同时复合入伍的条件,刘、王二姓为这个当兵名额争得不可开交,当时他们村的刘姓一把手为两边都不得罪,故而让许顺民捡了漏,侥幸成了一名军人。要不是这些巧合,哪有我们俩穷小子当的兵! ![]() 我们服役的地方是黑龙江二炮部队的农场,我们一到驻地大伙就傻了眼。原来设想当兵是到大城市见世面开眼界的,没想到在家是种地的,当个兵还是跟土坷垃打交道。大多数新兵都长吁短叹大呼上当。唯独我与顺民两个从山区来的穷小子,感到很满足。 因为我们那里吃得都是黑黢黢的地瓜干窝窝头,在这里天天大白面馒头,顿顿有漂着一层油花的大锅菜,不几天还改善一下伙食。 主要感到顺心的事,我们两个有同一种兴趣,就是好摆弄农场里的各种农机,当后来我们能驾驭从耕、耩、耙、种到收的各种大型农机,在北国这片肥得冒油的广袤无垠的黑土地上作业时,一股壮怀激烈的豪情油然而生。 众所周知,对农机的驾驶作业是容易的事,可对农机的日常维护和修理是需要技术的,我与顺民哥虽初中文化,对机械的原理不甚了解,可熟中生巧,又加之我们虚心向厂部来修理农机的老技工学习,别人讨厌这种油渍麻花的活,我俩却极为有兴趣的维护保养修理着这些铁疙瘩。 两年后,我们就成了农场的农机骨干,有时还被别的农场请去帮他们维修农机培养机手。终于我们遇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由于农场需要我俩这种,热爱农场又有技术的人才,在入伍第三年被同时转为志愿兵。 我们哥俩高兴地唱着跳着,手舞足蹈不亦乐乎。当然也把这特大喜讯,在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了家里。自然也在穷乡僻壤的山村老家,激起一阵波澜。 此事当然也惊动了顺民村里的一把手,他亲自赤膊上阵,在顺民第一次探亲时来到他家,将他的二女儿美枝一身相许,并话里有话的表示:如许家同意这门亲事,他除了照顾许家的一切,还将顺民高中已毕业的二弟,弄到村小学做民办教师。 顺民父母当然看做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顺民却不怎么愿意,他明白,自己已成了国家的人,心里奢望着娶个吃商品粮的城里姑娘,虽心里这样想,可嘴里是说不出口的,因为他能有今天,无疑问是村一把手的提携,他只好以临时还不打算考虑婚姻问题来搪塞。 精明的一把手,当然能听出顺民话里的意思,他怕夜长梦多,便把顺民父亲弄到家里,酒肉款待的同时施以压力,要求马上就让顺民与美枝办登记手续。 ![]() 顺民的父亲受宠若惊的就答应了下来,然后回家做顺民的工作,遭顺民拒绝并言称马上就回部队时,他先是骂顺民是不识好歹的玩意,后又老泪纵横的说:“你不答应这门亲事,驳了人家的面子,咱单门独户的在村里以后怎么混下去,你也应为你二弟想想才对,不能只顾自己呀。” 实在没办法的顺民,只好无奈地答应了。随之几个月后,双方的父母又带着美枝,去部队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听顺民说,美枝在农村老家生下一个取名大军的男孩。我还向他致以了祝贺,可没过几天他就不厌其烦地问我,女人受孕后多长时间生孩子?我一个光棍汉又哪知道这些? 几天后他又对我说:“志高,我敢肯定美枝在家出轨了,大军绝不是我的孩子!”我当即惊诧地骂他无根无据的胡说。 他又说:“我到厂部图书馆查了资料,女人受孕后到生孩子绝超过不了四十二周,可美枝生的大军,是在她来部队办婚礼之后的十一个半月还零四天。” 此时的我惊呆了,心想:美枝看起来清丽单纯,决不像个浪荡女,我怕顺民把事情弄错了,就又与他在星期天到县城医院妇产科,向一个老大姐医生详细做了讯问,却不幸得出了与顺民一样的结论。 血气方刚的顺民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侮辱,他咬牙切齿的打算马上回去离婚,并找出这个破坏军婚的第三者绳之以法。 他随之给父亲和美枝各写了一封信,向他们提出了质疑,我未见美枝回信,却让我看了他父亲让他弟代写的回信,内容大体是说:美枝是个好媳妇,除了帮家里干着一切,还不嫌脏累地照顾已近乎失明的奶奶无微不至,深得村人赞许。 最后只含蓄的让顺民不要胡思乱想,更不可造次,若弄出些动静,美枝父亲翻了脸,二弟的民办教师就会被撸,家里也在村里成了臭屎。顺民一脸的抑郁与无奈,不知怎么处理这件事。 1987年5月间,部队接到紧急命令,奔赴西林吉,参加了扑灭那场著名的大兴安岭森林大火。 ![]() 为发泄心中的郁闷,顺民在救火现场玩了命的干,终于因身体过于疲乏,在一次扑灭山火中被地下的树枝绊倒,身体扑倒在一棵正汹汹燃烧的松树上。 我与战友们送往急救所简单处理后,又用直升飞机送到了全军有名的烧烫伤医院——203军队医院治疗。 组织上除安排我和另一名战友照顾着顺民外,还电报通知了他的家属,几天后美枝抱着大军,风尘仆仆的赶到了顺民的病房。 当她看到满身裹着纱布只露两眼的丈夫,她顿时泪如泉涌的嚎啕大哭,随后就是默默的无微不至的照顾着顺民,二年后顺民才基本痊愈。虽经过无数次的植皮和整容,可顺民的面容,还是变得像魔鬼一样的狰狞可怖丑陋异常。 身体完全恢复后,顺民转业到,我们县里的一家造纸厂保卫科工作,有关部门也解决了他的住房问题,虽简陋一些,可一家三口总算有了个家。 这时,顺民却向美枝提出了离婚,理由除了对他妻子出轨的怨恨外,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已做不了男人,他的下体已在那场火灾中,被无情摧残的不复存在,他实在不忍心,让年轻的美枝就这样受了活寡。 美枝却只是嘤嘤的哭,坚决不同意弃丈夫而去,这包括她父亲在内的,家人们的劝离也无济于事。当丈夫始终对他带搭不理冷漠至极,她也毫不在乎。 已到了这一步,她已无需对有些事遮遮掩掩,她曾守着我,流着热泪对丈夫说:“顺民,我做了丧尽天良,对不起你的事,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你就是打我骂我,我也无怨无悔的守你一辈子!” 但三十多年来,美枝对为什么出轨,出轨于什么人,讳莫如深只字不提,也许她有她的苦衷和难言之隐,也许她不愿再生些枝节,伤害到其他人吧。 顺民知道注定他永远不可能有子嗣了,也就把从小懂事乖巧的大军,当作自己的骨肉来看待,以至于他后来下岗,拿微薄的补贴,他干过建筑,在劳务市场打过零工,甚至早年还挖过大粪,一路艰辛把大军供到了大学毕业。 后来在我与另外战友的运作下,有关部门破例安排大军进了政府部门工作,娶了妻生了子,过上了好生活。 我退役转业到本县一个偏僻的乡镇武装部工作,早已与顺民成了磕头兄弟的我,每年的春节,都到顺民哥的家中看他,看到他们两口子的日常,没有亲密甚至没有多少语言的沟通,寡淡得像一对兄妹,我的心里是很难过的。 觉得这对无性婚姻的夫妻,女的在用一生恕她的罪过,无时无刻不在忏悔自己的过错,救赎她已伤痕累累的灵魂。 男的在他的女人无端的出轨后,内心充满了怨恨后又迫不得已接受这样的女人,还给这个女人带来无法言说不人道的痛苦,他自然是五味杂陈,始终有颗无法安放的纠结心理在撕裂着他,吞噬着他。 像顺民大哥这样一生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和心理阴影的人,想快乐起来想长寿几乎是奢望,因而,才六十二岁就这样过早的逝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于他的妻儿在他去世后做出痛楚的夸张行为,儿子当然是感恩,这个残疾的老军人父亲为他所做的一切。妻子美枝则是一个几乎受了大半生活寡女人,最后痛彻心扉的呐喊,和对自己过错的悔恨和无法挽回的伤感。 人有些错是不能犯的,尤其是柔弱的女人,不管什么原因一旦错走一步,付出的代价往往是一生。可世上又有几人有完美无缺的人生。追求十全十美无半点瑕疵的生活,无可厚非,也是理想主义者的座右铭。 ![]() 可实质是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无人不是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这个并不完美,甚至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着这瑕疵的大千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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