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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是碎片,要慢慢拼合

 昵称68915313 2023-06-24 发布于安徽


像我一样隔几天刷一下“三星堆考古”的人,这几年一定不少。四川省在2019年启动“古蜀文明保护传承工程”,在原有的1、2号坑之外,陆续发现了3到8号坑。祭坛,金质面具,扭身跪坐人,青铜“奥特曼”,金色铲子……宝贝一件件开出来,让人赞叹当年的豪奢:砸了、烧了、填埋了,真舍得——是被毁灭了,还是自己发了疯?特别是仰赖于数字技术,神器们跨坑合体,叫好者有之,质疑者也不鲜见。历史真相如同填满了八个坑的碎片,需要复原,需要时间,也需要一点想象力。
当代社会的专业性已经高度发达,发达到了这样一个程度,畛域自囿,不容闲人置喙。所以“考古民科”谈论三星堆,估计某地研究所里是会笑掉一地大牙的。但是!鉴于三星堆出土的器物实在古怪有趣,而专家们尚未达成共识,普通人做些小小的研究,想来也无碍大局。我毕竟是中文系出身,略有纸上考古的功夫,因此当《生活》的周女士向我约稿,我也就贸然应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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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堆吃亏在没有文字,或者说,我们还没有发现它的文字。而别国和后代的记录,不乏抵牾扦格,所以李白写作《蜀道难》时要发感慨:“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他是四川人,至少他在四川长大,知道本地传说自是不在话下。我们距李白的诗作又有一千二百八十年之遥,隔着他的视野去“文字考古”,怕是更加茫然。但借着《蜀道难》中使用的历史典故,至少可以反推李白或盛唐时代人们所熟悉的古蜀国知识,如果运气好,也能大体了解背面的思维框架。更重要的是,经典文学作品有助于传承文化记忆,比史书更能深入人心,李白是中国最有名的诗人,《蜀道难》也是最有名的写蜀地的诗,它一定塑造了前人的蜀地想象,影响一直波及今天。
李白熟悉另外两位四川老乡的作品,西汉杨雄的《蜀王本纪》、晋代常璩的《华阳国志·蜀志》,还有杨雄和左思的前后两首《蜀都赋》,以及“蜀道难”为题的乐府体诗歌,更不用说充满蜀人气质、天马行空的《山海经》。在《蜀道难》中他援引的典故包括“蚕丛及鱼凫”、“地崩山催壮士死”、“六龙回日”、“子规啼月”、“扪参历井”,正是从上述著作中闲闲拈出。
《蜀王本纪》属于志怪,杨雄的文笔保留了大量“子不语”的成分,可能更接近民间传说;《华阳国志·蜀志》则归于杂史,常璩参考了杨雄的《蜀王本纪》并多种其他文献,兼顾晋代谶纬和汉以来的儒学正统,看起来更有可信度。《蜀王本纪》开篇即为:“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去。”这三代神奇的国王之后,还有“杜宇”和“开明”等君主,古蜀国“积三万四千岁”。古蜀国人“椎髻左衽,不晓文字,未有礼乐”,当衣服向左系带为蛮族、向右系带为中华正统时,这几句就把古蜀国贬低了。三星堆出土的人像,大部分的确为左衽,可是出土的礼器甚多,“未有礼乐”显然是误判。
《华阳国志·蜀志》记载有所不同,“蜀之为国,肇于人皇,与巴同囿。至黄帝,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阳,是为帝颛顼;封其支庶于蜀,世为侯伯。历夏、商、周,武王伐纣,蜀与焉。”这样一写,蜀山氏之女成了黄帝的儿媳,依靠婚嫁,蜀人有了黄帝血统,是另一种形式的归化。但古蜀国地位总是有几分尴尬,常璩解释说,由于蜀国是颛顼庶出的支系所建,长期只能是侯国,参与过武王伐纣(公元前1046年),不乏功劳,又因为秦国与巴国的阻隔,蜀国难以参加春秋会盟,“君长莫同书规”,文字、制度与中原有别。再后来“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总而言之,《蜀王本纪》说蜀人独自起源,《华阳国志》给蜀安排了黄帝血脉;前者将蚕丛年代推至远古,后者将蚕丛与周朝相联系,不到千年。李白说“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显然是更偏向《蜀王本纪》的解释,将古蜀文化与“秦塞”代表的中原正统文化区别开来。
《蜀道难》里有一句“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这个典故同时见于《蜀王本纪》和《华阳国志·蜀志》。说秦惠王图谋蜀王土地,他知道蜀王好色,答应送蜀王五位美女。蜀王有天赐的五丁力士,五位力士去迎接五位美女,到梓潼这个地方看到一条大蛇潜入穴中,一位力士拽住蛇尾,另外几位相助,结果山崩地裂,五位力士加五位美女都被压在山下,而山分为五岭,迄今四川绵阳市梓潼县北仍有“五妇侯台”。另外还有一个传说与“五丁力士”有关,也同时记于两书之中。说秦惠王设计,命人刻了五条石牛,在牛后放上金子,使蜀人以为牛能便金。蜀王于是派遣五丁力士去拖石牛,以巨力将三条拖到了成都,就此打通了秦与蜀之间的道路。金牛道又叫石牛道,是连接四川与陕西的古蜀道之一,公元前316年,秦惠王的丞相张仪正是沿着金牛道打进了蜀国。后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也建在这条路上。李白借“壮士”典故,讲的是秦蜀之间如何“通人烟”的故事。
“六龙回日之高标”一句与羲和传说有关。《山海经》记:“东海之外,甘泉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羲和,为帝俊之妻,是生十日,常浴日于甘渊”。羲和作为太阳女神,最初的工作是每天给十个孩子洗澡。后来,羲和从“日母”身份到了“驭者”身份,从为金乌洗澡的“浴日”到为日神驾车的“御日”。《淮南子》记:“爰止羲和,爰息六螭,是谓悬车。”东汉许慎注释说:“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日至此而薄于虞泉,羲和至此而回六螭。”明确了六条龙拉着日神的座驾,至虞泉而调转方向。左思《蜀都赋》说:“羲和假道于峻歧,阳乌回翼乎高标”,李白改为“六龙回日之高标”,不算抄,在诗中是形容山之极高,或也在影射蜀地的太阳文化。三星堆里那种青铜神树有可能是扶桑树,上面停的鸟可能是金乌。
《蜀道难》“子规啼月”典故再度回到蜀王传说。《蜀王本纪》说,“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井中出,为杜宇妻。乃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杜宇“从天而降”的来历值得深思,显然是异乡人、让人“惊为天人”。朱提地方乃今天云南昭通,以铜矿和银矿而知名,或是暗示青铜文化的肇始。杜宇的妻子是蜀地江源人,“井中出”不大好理解,可能是与“从天堕”相呼应,形容出身不凡。杜宇自立为王后,开疆辟土,教化农耕,是一个有所作为的国王。差不多百岁后,蜀国遇到大洪水,杜宇请荆楚来的鳖灵为相,消除了水患。不幸的是,杜宇与鳖灵的夫人私通,惭愧中只好效仿尧舜禅让,将帝位传给鳖灵。他死后魂魄归隐西山,化为杜鹃鸟,杜鹃又名子规、布谷,每年春天声声泣血,呼唤百姓播种,而百姓也从子规啼声中听出一种郁郁不平之意。
“扪参历井”典故离今人最远。古人重占星,将天上星宿与地上区域对应起来,参星对应秦地,井星对应蜀地。井星是二十八星宿中南方七宿之首,在西汉末纬书《河图括地象》中,提到“岷山之地,上为井络,帝以会昌,神以建福,上为天井。”左思《蜀都赋》说“远则岷山之精,上为井络”,《华阳国志》说“其精灵则井络垂耀”,说的都是蜀地吸纳井星精气,文运绵长、幸福安康。前文杜宇之妻“井中出”,或许可以从星宿方面进行理解,倘若如此,杜宇本人“从天堕”,也有可能是伴着流星诞生的意思。《蜀道难》中以“扪参历井”形容山势高峻,可以摸到参、井两星宿,极言道路险阻。
蜀道虽难,蜀人并未完全受限。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汉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张骞出使大夏归来,汇报说在大夏看到蜀布、邛竹杖,据说是大夏从身毒(印度)得来的,也就说明印度与蜀国的商人远隔数千里进行交易。从成都出发的“蜀身毒道”是西南丝绸之路,可以解释三星堆中的海贝。西北丝绸之路上也有蜀地出产的身影,比如“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便是蜀锦。在李白的时代,交通和交流已经四通八达,宋明以后甚至不乏“蜀道易”、如履平地的感慨。但文学总是酷爱夸张,“蜀道难”作为乐府旧题和诗歌母题,一直保持着生命力,欧阳修、范成大、陆游、梅尧臣等都曾涉笔“蜀道难”。在传统文化框架中,蜀地虽然繁荣富庶、风流旖旎、文人辈出,却始终是被区隔的,相对中原,它永远是司马迁《史记》中的“西南夷”。
偏向“黄河文明说”的学者,认定中原正统,高高供奉黄帝与周公。他们将大禹治水的范围确定为黄河流域中下游,却不愿意谈论大禹的出生地。多种史料确定大禹降生在蜀地,出于西羌,《蜀王本纪》和《华阳国志·蜀志》都记载“禹生于石纽”(汶川郡),《史记·六国年表》《三国志·蜀志》《蜀本纪》等皆有大禹是夷族或羌人的说法。《竹书纪年》详细描述了大禹的天生异象:“虎鼻大口,两耳参镂,首戴钩铃,胸有玉斗,足文履己,故名文命。长有圣德,长九尺九寸。”三星堆的著名宝贝青铜大立人,有人指为大禹,姑存一说。颇有意思的是,司马迁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有这样一笔:霍去病与匈奴人作战时,曾经缴获匈奴人的“祭天金人”。在《史记·匈奴列传》中他又交代:“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大禹乃是夏后氏的首领,夏朝灭亡后淳维带着部分子民融入匈奴,不知匈奴祭天的金人到底什么样,与三星堆的有没有几分相似,待考。
在某种意义上,将大立人指为大禹,还是险论,因为大禹的形象实在复杂,若查阅《太平御览》,涉及大禹的文献有41种之多,出入甚大。比如《尸子》说他“长颈鸟喙,面貌亦恶”,《抱朴子》说他“乘二龙”,《吴越春秋》说他“形体枯槁,面目黧黑”,不知信谁的好。《左传》又说“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三星堆尽管不是涂山,但是八个坑中出土的物事不少来自周边邦国,玉器和丝绸不在少数,青铜器也有些是中原商制,祭祀坑或许是会盟坑?还有一种可能是“不祥”——巫师做了一个梦,或是宗教发生重要变化,一切昔日宝物破坏殆尽。我觉得,大禹治水时表现出极端的简朴,腿上的汗毛被磨光了,鞋子掉了帽子歪了均不在意,他会不会推崇道德、反奢侈反腐败?也不是没可能。历史的有趣之处在于,错拼在一起的碎片,有时也好看。
大禹之所以重要,缘于他是传说中夏朝的开国之君,华夏的夏!上世纪开始的“古史辩”,对于“夏”到底是传说还是历史的争议沸反盈天。当年的“疑古”不能说没有道理,而随着古文本《竹书纪年》和《清华简》的发现,加上二里头遗址被认定为“夏都”,“超越疑古”也有其合理性。至于二里头和三星堆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那是考古学家们的硬骨头吧。让文物飞一会儿,我们总会慢慢接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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