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我只推荐这本书 ——舒芜《说梦录》读书札记 在声光影主导的时代,文学式微,好好写书的人不多了,好好读书的人更少。现在有的作家一年一部长篇,有的诗人一天写好几首诗,从写到读的间隔越来越短,这就使文学由精心烹制的大餐变成了批量化的快餐。 但影视作品很难取代文学作品,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人是生活在语言建构的世界中,而语言既具有强大的表现力和超越性,是影视所不具有的。影视可能会由于技术等原因而过时,而文学则不会。或者说,所有的艺术,最终都会接近文学。 比如鲁迅《故乡》中,中年闰土看到“我”时,鲁迅的描写: 这其中“欢喜”“凄凉”“恭敬”表情描写很准确,也很形象,但却难以在荧幕上呈现。这段描写跟《红楼梦》中黛玉听到宝玉斥湘云:“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曹雪芹刻画黛玉听到这话的心理是“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再厉害的表演艺术家,也难以将“喜”“惊”“悲”“叹”这四种心理交织的情感展现出来。 记得有王鼎钧曾说,一个人的生平阅历有限,积累的写作素材也就有限,有了好的写作素材,不会不用,也不会滥用。但现在很多作家的作品,只要看一部,就不需要看其他作品了,无论是写作手法,还是内容,都太相似。对于作家来说,重复是致命的。 木心说,“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很多人一生只写一本书,很多人一生也只读几本书。写作和阅读的速度变快,使得文学越来越浅薄化,既没有直指人性深处的洞察,更没有精心打磨的艺术构思。像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而写成的杰作,只能诞生在古典时代。 正如只有真正的美食家,才配得上顶尖厨师的美食一样,只有杰出的鉴赏家,才能真正读出文学巨著的伟大之处。甚至,很多美食家也是顶尖的厨师,他们自己端过瓢,拿过铲,才懂得那精细处的精妙。只有厨师最懂厨师,也只有文学家最懂文学家。 可以说,舒芜就是这样一个杰出的鉴赏家,他自己本身就是作家出身,曾担任过《十月》副主编,长期在高校教授文学和哲学,后又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审,对文学具有很高的鉴赏功力。另外,舒芜先生出生于安徽桐城,延续了“桐城派”清新、雅致、自然的文学风格,一篇篇书评,就如一篇篇优美的散文。 《说梦录》(现改名《红楼说梦》)是舒芜先生研究《红楼梦》的六十七篇文章的汇集,分为“前编”“本编”“后编”三个部分。 “前编”通过甲乙两人对谈的方式,对《红楼梦》的艺术成就进行了概说,还对“红学”争执不休的很多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比如,高鹗续作的“后四十回”是根据搜集曹雪芹的残篇整理创作而成,是“补”写,而不是“续”作,很多与前八十回脉络不符的地方,根据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王熙凤最后应该被休,但最后却是冤魂索命而死;后四十回抄家那种情境,不是凭空能想象出来的,只有曹雪芹才写得出来。另外,舒芜还指出《红楼梦》的伟大,不在于写出“封建社会崩坏”的必然,而在于塑造了宝玉、黛玉这样在以往和以后文学作品中都没有的性格鲜活的人物形象。 “本编”是一篇篇短小精悍的文章,选取一个角度,对《红楼梦》进行分析。比如“荣国府大门”“宝黛吵架”“宝钗的学识”“几次诗社”等60篇文章。 “后编”是四篇学术性较强的论文,分别是《悲观主义解释不了悲剧——重读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红楼梦>故事环境安排》《<红楼梦>里的穿插》《<红楼梦>里的媵妾制度》。 整个来看,这本书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用文学的方式解读文学 很多人解读文学,不“知人论世”,不结合社会现实,就没有可讲的了。每一个文本,总要牵强附会出高大上的连作者本人都不知道的“主题思想”。而恰恰忽略了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分析脉络,通过还原作者创作过程中的权衡取舍来领会情思。就像我们欣赏一幅画,能够从笔法、构图、细节处理等等方面鉴赏的人,就比只囫囵地体悟情感,获得更多的美感享受。 小说中,人物的出场最能看出作家的功力。《红楼梦》对重要人物的出场,都做了独特的安排、生动的刻画。 舒芜通过分析黛玉、凤姐、宝玉、宝钗、湘云、宝琴、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人各个不同的出场方式,来分析曹雪芹遒劲灵动的艺术功力。“黛玉的出场最早,她不是一下子就站到舞台的中心,而是从远远一个角落,一步一步地移进。”“凤姐的出场,是'先声夺人’式的出场。”“宝玉是在一片惊奇、误解、嫌憎、传闻、议论……所造成的'悬念’之中出场的。用两阕《西江月》来对这个人物的性格作了反复的咏叹,再接连以不同的服饰亮相两次。”等等。 最值得注意的是湘云的出场,她是仅次于钗黛的第四号主要人物,但在小说的第二十回才真正登上舞台。为了弥补湘云出场太迟这一缺陷,曹雪芹用了大量的补叙,来丰富人物形象。就像雕塑家在雕刻人物一样,一锤一凿下去,人物的形象就渐渐呈现出来。 这些主要人物,在出场后,就呈现出典型而鲜明的性格,而这些性格既有其稳定性,又随着故事的发展发生着变化。 舒芜还注意到《红楼梦》始终把人物形象塑造作为小说创作的重心,情节为人物服务。比如为多角度塑造形象而专门安排的情节,如“几次诗社”“袭人回家”。还有似乎是“闲文”,在长的篇幅中略微的点染,似乎可有可无,但非常重要,比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回中,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但袭人劝宝玉读书和黛玉用“暖香”戏谑宝玉,是整本书最核心的矛盾所在。而且这一回是在秦可卿丧事、元妃省亲这两件大事之后,荣宁二府用心尽力,人人力倦,各各神疲,这一回很好地舒缓了节奏。 《红楼梦》全书的结构,随时都有这样的喧与静、色与素、潮与汐,乃至雅与俗,美与丑、善与恶的更迭交替的节奏中往前推进的。 二、善于对文本进行归纳、梳理和比对 舒芜先生非常善于将同一人或物在不同回目中的情节,归纳出来,梳理相关情节,通过比对,找出差异,进而分析其功用和艺术技巧。 比如,在《凤姐的笑》这一篇短文中,舒芜将王熙凤的“可怕的笑”整合在一起进行分析,让我们对凤姐的认识更加深入。 我们通常认为黛玉“小家子气”“尖酸犀利”,跟宝玉之间,总是用吵架的方式进行试探。在《宝黛吵架》中,舒芜梳理了书中描写的宝黛的十次吵架,发现他们在爱情的初始阶段总是用吵架来相互试探,在严酷的现实环境中,他们爱的痛苦而沉重。但在宝玉捱打后,派晴雯给黛玉送手绢,作为爱情的信物,从此宝、黛爱情进入平静发展的阶段,再没有吵架。 舒芜先生运用这种分析方法,还发现了一些“细思极恐”的蛛丝马迹。比如在《王夫人的辞令》这一篇中,详细分析了王夫人“雷嗔电怒,雨横风狂”为了斥逐晴雯,并置其于死地时,向贾母的汇报和撵晴雯时的言辞,分析其谋略的缜密和言辞的高超,也反映了其心的冷酷。王夫人在向贾母汇报时,说晴雯“分外淘气,也懒”,事实上,晴雯这样的丫鬟是不需要做洒扫庭除之类的活的,还曾带病夜补孔雀裘,那为什么会有“懒”这样的评价呢?舒芜先生指出王夫人的话和第六十二回中袭人开玩笑时攻击晴雯的话,“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草不动。”书中没有明说,但只要细细思索,就会发现是袭人在背后向王夫人说了晴雯的坏话。 在贾政痛打宝玉之后,袭人向王夫人建议,变个法儿把宝玉搬出园外,并针对黛玉放了一枝暗箭。王夫人便趁着凤姐生病,太妃丧礼,派宝钗管家,让薛姨妈住到潇湘馆,负责照看大观园。虽然薛姨妈最后还是搬出去了,但到了王夫人斥逐晴雯时,所宣布的“罪状”,有几件非常隐微,没有特别的情报不会知道。而这几件事就发生在薛姨妈住到大观园的时候。 三、从人性出发,对女性命运的关切 《红楼梦》中特别赞扬女孩儿,而贬斥浊臭的男人。舒芜在这一点上也进行了比较细致的分析,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媵妾制度”的分析,尤其是对平儿、袭人、赵姨娘等人的分析,没有先入为主地进行褒贬,而是从人性出发,依据文本,进行了深入地分析。 袭人向来是一个老成持重、温柔端庄的形象,作为一个服侍者、承受者、劝谏者站外舞台边缘,这样塑造出的形象肯定是有所缺漏的,所以曹雪芹专门给袭人安排了一个做主角的机会,让我们看到了袭人的另一面。 在十九回中,袭人被母亲接回家,宝玉跟茗烟商量偷偷跑到袭人家玩。袭人在自己家作为主人,招待作为贵客的宝玉,身份由仆人转变为主人。她极力在母亲、哥哥、表姐们面前,卖弄炫耀自己跟宝玉的特殊亲密关系,卖弄的最高峰是把宝玉随身佩戴的通灵宝玉摘下来,“袭人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她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递给他们传看,然后再给宝玉戴好。可以说,这个行为相当放肆、轻狂。原来这之前,她母亲要将她从贾府中赎出,而她因为不肯听从,便跟母亲、哥哥吵了一架。她正是通过展现自己跟宝玉的亲密关系,来让母亲他们打消念头。 对于袭人来说,最好的命运就是作为宝玉的通房丫头,是妾中最低的一等,地位还要低于“二房”和“姨娘”。聪明伶俐、柔中有刚的平儿就是贾琏的通房丫头,她小心翼翼地周旋于凤姐与贾琏之间,被凤姐信任,但也在凤姐气急败坏时被打。而像香菱那样被正妻欺侮致死的,也是很常见的。 在《<红楼梦>中的妾媵制度》这篇文章里,舒芜先生以赵姨娘为主要的例子对妾媵制度进行了详尽的分析,让我们对赵姨娘这种人也有了新的认识。 可以说,舒芜对《红楼梦》中小细节和小人物的分析,是全书最令人瞩目的地方。而在这些小人物中,尤其对面对悲惨命运,依然积极生活,奋力抗争的女性充满了理解和同情。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红楼梦》的抑男扬女的的主题所决定的,也与舒芜的人生经历有关: 《说梦录》这本书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是写给普通人看的,没有高大上的理论,也没有繁琐的考证,而是就我们大多数普通读者能看到的《红楼梦》文本,进行梳理分析,没有附会“政治”“革命”“自由”之类宏大的主题,而是把文学的还给文学,将其中最恒久隽永的价值写了出来,那就是不管哪个时代,不管哪个阶层的人,都有的“悲喜之情,聚散之迹”。 扫码进入知识星球,获取更多资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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