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山间天色近黄昏,
猿声含忧愁可闻。
江流湍急归心箭,
远在异乡孑然身。
晚风迅疾穿深林,
两岸千叶响纷纷。
明月当空皓如银,
一叶孤舟载孤魂。
建德虽美难留心,
但悲生为异乡人。
遥想扬州同游日,
不由自主思故人。
桐庐江水沾衣襟,
两行热泪意深沉。
鸿雁传书莫相问,
大海西头是故人。
解读
他本是闲云野鹤隐士一位,为何有一天广为干谒谋求官位?
他本是田园牧歌宅男一枚,为何有一天走出家门纵情山水?
如果心灵会旅行,它的脚步势必无始无终,可穿越现实,可抵达梦境;可贯通古今,可解读魂灵。
读孟浩然,方知:有心者,宅或旅行,都是修行。
一首诗,人立天地万古愁;一封信,思乡怀友念旧游;一段情,百年孤独双泪流。《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一个 “寄”字,揭秘——
书信里的诗短情长
信,是独属于人类的神奇发明。
信之美,在时差。写信人把当时当地的快乐悲伤写在纸上、藏在封里、寄往远方。寄收之间,隔着若干时日,当事人早已改换了地点和情绪。收信人读到的,是写信人情绪宣泄的过去式。你边读边走进他的喜怒哀乐,他却可能早就走进了另一番喜怒哀乐。简言之,收信人同情了写信人的昔日悲喜。
信之真,在私密。这种私密,因收寄双方无法面对面却心通心,从而让写信人的倾诉犹如自言自语,勇敢地卸下伪装,将深埋心底的孤独肆意袒露,任最真实的情感淹没彼此。
所以,信,是独具深情的语言。
唐朝诗人的铺张才华和极致浪漫,升华了信的深情。诗人写信时不屑于用大白话,而是以诗表心表情表意。唐诗中,但凡有“寄”字的,都是货真价实的书信。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就是这样一封名垂诗史的信。
寄件人:山水田园诗达人孟浩然(689—740),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市)人,史称“孟襄阳”。
收件人:曾和孟浩然同游扬州的一位朋友。大概率也是个诗人。
黄昏,夜幕降临,山色空蒙,一叶孤舟漂然江面,两岸猿声此起彼伏,风穿深林,树叶簌簌,月光清冷。异乡独旅,诗人一时感发。想起烟花三月,与好友同游扬州,繁华盛世、诗酒风流!现如今,孤身一人夜宿船上,形单影只对月长叹。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外人在身边,此时只有咱一人,热泪奔流眉目间。索性展卷摆砚,以泪为墨,修书一封,隔空喊话:兄弟,俺想你了!
好羡慕这位不知名的收件人,不仅在当空皓月下被伟大诗人孟浩然想得撕心裂肺,还能于若干时日之后收到一封情真意切的诗信,见证朋友脆弱的一面,收获来自男人的炽热思念。以孟浩然的名气,这封信的真迹绝对可以成为收件人的传家宝!
不愧为我等心仪之诗唐,诗人玩起浪漫来,秒杀上下三千年!
信,生于距离,源自思念。诗人思念的对象,以一个“游”字,诠释了——
“宅男”诗人的走出去战略
诗人思念的是昔日老友,可他用的偏偏是“旧游”而非“旧友”,别有一番深意。可见,这个朋友并非通俗意义上的酒肉朋友、狐朋狗友,而是曾在扬州同游的驴友兼文友。
在车马船只都很慢的古代,故事出自远行人,要涨见识,要烘名气,要蹭热度,就不能窝在故乡的一亩三分地上。你得“走出去”。
在诗歌盛行的大唐更是如此。好诗在路上、在远方、在他乡。因此,唐朝诗人坚持走出去战略,以期遇见不一样的山水田园,领略祖国壮阔大好河山,体味各个阶层人情冷暖,品尝人生百味苦辣酸甜。
无论浪漫的李白、现实的杜甫,还是佛系的王维,在读万卷书之外,都亲身实践“行万里路”。胸中有山水,眼中有故事,脑中有丘壑,心中有才情,方能笔下有行云。
相比较而言,孟浩然的前半生是不折不扣的“宅男”人设。他出生、出道、出名比李白王维杜甫都要早,但“出走”却比他们都要晚。
也许正因早年没有走出去,一直宅在家里的他形成了恬淡的山水田园风。要么睡到自然醒,“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要么走亲访友喝大酒,“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这些耳熟能详的诗句,保持着生活的原汁原味,散发着生命的本真清香,那叫一个吟啸山水与世无争自得其乐。
既然好诗在路上,这么一个宅男级诗人,是如何修得“天下闻”的呢?举例就举重量级。先说诗书音画俱佳的王维,不光为孟浩然画像,还写诗哭孟浩然。再说诗仙李白,一生只有别人服他的份,能让他服的人可没几个,就连诗圣杜甫都是他的死忠粉,经常写诗夸李白、梦李白、声援李白,却极少收到回应。可正是狂傲不群如李白,竟然为孟浩然写过5首崇拜满满的诗。最有名的当数“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认为孟浩然“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拍马屁拍出了天际。都说“文人相轻”,孟浩然却收获了同时期多位诗界名流的真心崇拜,可谓是宅出了境界。
一般人把孟浩然当偶像并不稀奇,李白也将他当偶像,就得说道说道了。要知道,李白这个自信心爆棚的谪仙,除了干谒求名时夸过他想利用的人之外,一辈子没将谁放在眼里过,除了孟浩然。可是,孟浩然,怎么除?既然除不了,不妨掰扯掰扯。
经考证,李白尊重、推崇甚至崇拜孟浩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别看孟浩然的诗风以恬淡尚隐见长,其实,他是闷骚型的,骨子里蔑视权贵恣意任性,和李白并无二致。据说,襄州刺史韩朝宗热衷于奖掖后进、举荐贤才,是文人争相巴结的对象。就连李白为了获得他的推荐信,都曾说过“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样极尽谄媚的鬼话。话说韩伯乐,非常欣赏孟浩然的才华,相约同赴京师,准备择机向朝廷推荐孟浩然。可孟浩然为了与老朋友喝酒喝得过瘾,竟然爽了韩伯乐的约。得罪了伯乐,也就错过了成为千里马的良机。本以为孟浩然悲催了,谁知悲催的只是旁观者,当事人压根没拿这当一回事。这牛脾气,这酒风,和“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有的一拼。
而且,一般人喝酒误事,孟浩然喝酒送命。开元二十八年,生疽病即将痊愈的孟浩然接待前来游襄阳的王昌龄,开怀畅饮、猛吃海鲜,导致病情复发、告别人间。
这自由不羁、率性而为的生活方式、精神状态、人生态度像极了李白。李白对孟浩然的认可,无异于自我认可。三观一致臭味相投,成就了忘年之交、千年佳话。
孟浩然如同一颗恒星,自我固定在襄阳这个坐标上。铁打的偶像流水的粉,任追星族们慕名前来,他自巍然不动。他虽不动,别人却都在动。他在世时,四面八方的诗人前来拜访;他去世后,四面八方的诗人前来凭吊;他都离开千百年了,四面八方的文学爱好者依旧前来寻访。
千万人从他的全世界路过,千万人的全世界在他这里汇集中转。孟浩然所在地成了生机勃勃的文学沙龙、丰富多彩的故事集散地、百家争鸣的心灵驿站。这魅力,是文化的、诗歌的、文字的、人格的魅力!
“浩然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语言的传播力不可低估,那些随性的千古名句,自那个没有微信微博自媒体的年代口口相传,愣是让巍然不动的孟浩然成了千古传奇。
当一拨又一拨的文学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来到襄阳,站在他曾站立过的地方,吟诵他曾吟诵过的诗句,回味他曾体会过的悲欢,揣摩他曾深怀过的心事,诗歌像是谜面,又像是谜底。他在云端径自淡然:不要迷信哥,哥只是传说。
就是这样一个坐地声名八万里的宅男诗人,就是这样一个向往隐逸践行隐逸的布衣文人,竟然在四十岁上走出家门,进京谋取功名。学而优则仕,不当官,不代表不想当官。在那个就业范围极窄的时代,不想当官的知识分子不是好诗人。文人的一切政治理想,都只能通过当官这一途径来实现。
年届不惑的孟浩然,终于放下了矜持。但是,他失败了。面子碎了一地,官还是没当成。
之后,他化宅为游,骑马乘船坐车,陆路水路山路,风雨无阻,且行且歌,来了一场长达四年的长途旅行。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就是他行至桐庐江时所作。沿途景色千娇百媚,他却思乡怀人无心欣赏。他发现,千好万好还是家最好,千里万里不如老婆孩子热炕头。但那时没有可让他一日返家的飞机高铁,想家也只能是积淀在胸中的情绪。
思念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如滔滔洪流一泻千里。他失眠 了。想家不能回,转而想朋友。回忆起和朋友游山玩水、吟诗作对、丝竹美酒的日子,何等快意,何等潇洒!可此时,只身一人在陌生的建德,离家千里,友在天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至此,两行热泪逃出眼眶,河流般肆意奔涌。诗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哪怕你是个男人也无所谓。反正船上也没有外人,尽可以卸下伪装哭个汪洋无问西东不辨是非。当夜,笔墨与泪水同醉,明月与孤舟同悲。
这一幕,历经千年犹动容。一个“孤”字,掀起心海无限波澜,试问——
一叶孤舟,载得起几多哀愁
“月照一孤舟”,寥寥五字,无限凄清,千言万语尽显苍白。
人,生而孤独,所以需要亲人、同学、朋友、伴侣、孩子……诸多角色织成的关系网,只为缓解这份孤独。
孟浩然之“孤”,是孤傲,是孤单,也是孤独。
在路上,他想家了。家,是人的根。每个人都在出生地扎下了根,并从这根上延伸出各种各样的关系,父母、亲友、爱人、下一代……在家的时间越长,根系就越茂盛越发达越难以割舍,形成一股强大的牵引力,无论走多远,都能把你拽回来。
在唐代名人中,孟浩然因一生未入仕而常年“家里蹲”。天长日久,他的根系更深更广更壮更有力。因此,他虽然头脑发热离家出走,却时时发出“非吾土”之叹。外面风景再好,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不是我家、不如我家。
在家时,尽管有经营大半生的关系网在,他还是感到孤独。他要的陪伴不仅是身体的,更是灵魂的。他想为自己孤独的灵魂找到千万懂你懂我的伴侣,让自己的盛世才华化为善政,播洒在大唐万里疆土;让自己的完美理想化为甘霖,滋润着天下芸芸众生;让自己的一腔热血化为实践,创建出和谐美好新世界。
在路上,尽管有诗友酒友驴友谈古论今谈天说地,他依旧感到孤独。他意识到人生不仅有诗、有事、有时,还有思。这思是忧思,是愁思,是冥思,更是哲思。这世界千变万化,太深太大太诡谲,远不是单纯、朴素、赤诚所能驾驭的。
所以,在桐庐江、明月下、山水间,他感受到的还是无法排解的孤独。那猿的愁、舟的孤,都是人的苦。见识了天高地厚,看遍了世间风景,感受了风云变幻,他认识到人与自然之渺小、世事无常之浮沉、聚少离多之无奈、天涯咫尺之绝望,亦生出万事无解、无需解之觉悟之旷达。
他思绪满满,满得溢出来。就着月光,就着清酒,就着猿啼,就着风声,孟浩然摊开宣纸。
他要写一封信。
他说:
朋友,
我孤单了。
我想家了。
我想你了。
我,哭了。
听,历史的胸腔,跳动着永恒的诗心。时光的邮筒,送来了深情的书信。
蓦然惊觉,原来,你我都是收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