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良师丨左高超：启蒙者的反思——“叙事时间”视域下的《祝福》主题再探

大国良师

启蒙者的反思——“叙事时间”视域下的《祝福》主题再探

编者按：2022年4月2日，教育部等八部门联合发布《新时代基础教育强师计划》，“强师计划”的主要目标之一就是培养造就一批从事基础教育事业的“大国良师”。古人云“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今日倡导争做“四有好老师”，就是培育“人师”“良师”。“大国良师专栏”主要择优收录向“励耘南国”公众号平台投稿的论述基础教育内容的文章，从而为“大国良师”鼓与呼。

作者简介

左高超，男，中学高级教师，2006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现任教于山东省滨州实验中学，主持过省规划课题，在《语文教学通讯》《中学语文教学参考》《语文教学与研究》《中学语文》《学语文》《语文月刊》等语文专业期刊发表教育教学论文5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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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者的反思——“叙事时间”

视域下的《祝福》主题再探

摘要

在叙事时间视域下，通过叙事时序与故事时序的比较，发现《祝福》中祥林嫂的故事是嵌套在“我”回乡的故事之中的，“我”对祥林嫂故事的评价和反思事关小说的主题；在祥林嫂的故事中，透过叙事停顿的解读，可以发现“我”是一个对束缚人的旧思想有着深刻批判意识的启蒙者；然而在“我”回乡的故事中，重复频率的叙事又将“我”由启蒙者到被同化者的形象深刻揭露出来，显示出小说“对启蒙者的反思”的主题。

关键词

启蒙；反思；叙事时间；“我”；祝福

《祝福》作为经典小说，其内涵是深刻而丰富的，但是，长期以来，我们对其内容和主题的理解大都存在着窄化、一元化倾向。尤其是在中学语文教学中，一提起《祝福》，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祥林嫂的故事”和“反对封建礼教的主旨”。虽然这种解读有一定的道理，是基于文本的重要内容而做出的有理有据的判断，但是，这种判断却有忽略小说文本特点的缺陷。小说是叙事的艺术，在叙事中，时间是叙述话语运转的轴心，英国文论家福斯特曾在《小说面面观》中说“小说完全摒弃时间后，什么都不能表达”。福斯特所言不虚，时间是小说形式的内核，小说是用时间来组织和建构故事的，故事就是叙述者对一些依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的语言叙写，叙述形式的变换也往往伴随着时间结构的重组。因此，我们在解读小说时，不仅要关注小说叙说的内容还有关注小说的叙述形式，尤其是叙事时间的架构。

在现代叙事学理论中，叙事涉及两个时间序列，一个是故事时间（被讲述事件的物理时间），一个是叙事时间（讲述事件的时间）。在小说文本中，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不是完全对等的关系。叙事时间是作者根据叙事的需要对故事时间所做的变异化处理：改变时序（如顺序、追叙、预叙），改变时距（指叙事速度，包括省略、停顿、场景等），调整频率（叙事的重复，包括完全重复和不完全重复）。[1]在日常教学中，如果我们能够结合小说叙事时间的文本特点来解读文本，不再局限于“小说三要素”的范畴，往往会收获更加丰富而深刻的解读结果。接下来，我将从《祝福》的叙事时序、时距和频率三个角度来对本文的文本主旨进行全新的解读尝试，以请教于各位方家。

一、时序

所谓时序即时间顺序。时序有叙事时序和故事时序的区别。叙事时序是文本展开叙事的先后顺序，是叙述者讲述故事的顺序；而故事时序是被讲述的故事的物理时间顺序。故事时序是固定不变的，叙事时序是根据作者的讲述需要对故事时序进行艺术加工的结果。因此，通过对叙事时序与故事时序的比较，我们可以读出作者的匠心所在，可以有效地解读出文本的内在意蕴。比如《装在套子里的人》一文，教材是节选本，是以布尔金的口吻按照顺序的叙事时序来讲述别里科夫的故事，我们只看到了别里科夫是一个在沙皇专制统治下的可怕又可悲的“套中人”形象；然而在原著中，我们可以看到节选部分却是按照追叙的叙事时序呈现的，是布尔金以回忆的方式向伊万追叙的别里科夫的故事，在布尔金与伊万的对话里，我们发现布尔金其实也是一个“套中人”，只不过他是一个更加隐性的且不自觉的“套中人”，如此，我们发现契诃夫讽刺的不仅有别里科夫们更有布尔金们。由此可知，关注小说叙事时序的变化可以让我们更好、更准确地去解读文本。

《祝福》也是如此，它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我”的回乡故事，一个是“我”讲述的祥林嫂的故事。[2]前一个故事，“我”既是讲述者又参与者，后一个故事“我”只是讲述者。这两个故事并不是平行结构而是嵌套结构，祥林嫂的故事嵌套在“我”的回乡故事中。从叙事时序来看，“我”回乡是按照顺序展开的，叙事时序与故事时序基本一致，由“我”回乡住在四叔家并与其寒暄到探友途中遭遇祥林嫂的“灵魂之问”再到从冲茶短工口中得知祥林嫂之死的一系列心理连锁反应，都是按照物理时间的先后顺序来叙述的；而祥林嫂的故事则不是按照故事时序展开的，祥林嫂的死亡是“我”的故事的一部分，她的大部分生平事迹则是以“我”追叙的方式（叙事时序的一种，也称“倒叙”）呈物理时间的先后顺序展开的。在“我”的追叙中，我们不仅被祥林嫂悲惨的命运所打动，似乎也找到了祥林嫂走向死亡的原因——族权、夫权、神权为代表的可恨的封建礼教。也正因如此，祥林嫂的故事就被误认为是《祝福》的故事，反礼教也就成了《祝福》的主题思想。

其实，从叙事时序的角度看，祥林嫂的故事只是《祝福》故事的一部分，是镶嵌在“我”回乡故事内的一个小故事。只不过这个小故事太过于感人，所以有点“喧宾夺主”而被广大读者误认为是《祝福》的唯一故事。这种大众化的理解和解读正是由“叙事时序”意识的缺失所造成的。作为语文教师，有必要将“叙事时序”的专业解读知识告诉学生。在这种专业视角的关照下，学生们可以敏锐地分清祥林嫂的故事与“我”回乡故事的区别和联系。有了这种专业的视角，学生们在解读《祝福》时就会在关注祥林嫂悲剧故事的同时进一步聚焦并思考“我”的回乡故事，就会进一步追问“我”对祥林嫂悲剧的理解和看法，而“我”对祥林嫂故事的理解与评价则会让读者看清“我”是个怎样的人，这牵涉到《祝福》这部小说所要表达的主旨和意蕴。

二、时距

那么，在“我”回乡的故事大框架中，我对祥林嫂悲剧的理解和看法究竟是什么呢？“我”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是带着怎样的内在情感来讲述祥林嫂的故事的呢？关于这几点，我们可以从“叙事时距”的叙述视角来一探究竟。

所谓时距也叫跨度，是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长短的比较，它可以帮助我们确认作品的节奏，以此来推断叙述者情感的投入度。热奈特将时距分为四种：省略（故事时间>0,叙事时间=0）、概要（故事时间>叙事时间）、场景（故事时间=叙事时间）及停顿（故事时间<叙事时间）。[3]在“我”追叙祥林嫂的故事中，平静的叙述语言背后始终压抑着一颗不平静的心，以致造成叙述的多次“停顿”。在这多次“停顿”中，最为典型的有三处。

第一处是祥林嫂初来鲁镇时，“我”对她的叙述评价：“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在这段评价中，“我”对祥林嫂的勤劳、不辞劳苦地劳作表示了由衷的赞扬和欣慰，可见，“我”对下层民众是有着深刻的同情之心的；同时，一个“反”字让“我”对祥林嫂在如此繁重且劳累的家务活动中反而十分知足且“口角边渐渐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无奈和心酸。可以说，此处叙事停顿的运用，充分表现了“我”为祥林嫂既欣慰又深切同情的矛盾心情。

第二处停顿是在祥林嫂第二次来到鲁镇后，遭受被迫改嫁、夫死子亡多重打击的祥林嫂向鲁镇众人自述悲惨遭遇后：“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 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 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在这段叙述评价中，“我”运用了反讽的语调写出来鲁镇众人麻木、薄凉的一面，他们把自身以外的任何痛苦和灾难都当成一种赏心悦目的对象和体验，他们一方面把祥林嫂的痛苦审美化，一方面又通过“鉴赏”别人的痛苦来转嫁自己的痛苦和不幸，以此来实现自我的“满足”。这一段的叙述评论就比较深刻了，展现了“我”这个觉醒的知识分子对国民劣根性以及孕育这种“看客”心理的文化土壤的无情揭露和批判。显然，此处的“我”的批判性不只是停留在“礼教”的层面，而是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

第三处叙事停顿是捐完门槛的祥林嫂再次被四神拒绝“祝福”后的一段叙述：“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这段叙述着重刻画了祥林嫂被四婶拒绝“祝福”后的行为动作和心理神态。祥林嫂本以为捐完门槛就可以“坦然”地准备“祝福”了，没成想，四神仍然慌忙地大声说“你放着罢，祥林嫂！”这是压跨祥林嫂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根稻草来自鲁镇唯一一个愿意收留她的人，同时，这个人的这句话本身并没有压垮她的主观意图，四婶本身并不是一个人性恶劣的人，甚至连鲁四老爷也不是，他们都是在无意识中造成了对祥林嫂的伤害。但是，这种伤害确是致命的，为此，“我”不惜浓墨重彩地将它叙述出来。其实，在这里，“我”故意将故事时间按下暂停键，是在有意地引导读者思考压垮祥林嫂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你可以说是四婶，你也可以说是鲁四老爷，你甚至也可以上升到“封建礼教”的高度，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那个尚未觉醒的、蒙昧的祥林嫂本人才是压垮自己精神的罪魁祸首。如果从这个角度理解的话，“我”的这段叙述评价已经渐渐揭示了“我”批判者和启蒙者的形象，而祥林嫂也恰是那个最需要被“我”启蒙的人。

三、频率

如果说，追叙中那个被四婶拒绝“祝福”的祥林嫂还是个尚未觉醒的悲惨人物的话，那么，当“我”再次回到鲁镇所遇见的那个祥林嫂显然已经开始质疑了。让我们回到“我”回乡的故事中来看一看。

“我”回乡的故事主要集中在文本的开头（追叙“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前）和结尾部分。在“我”回乡的故事中，有这样一些词汇和场景被重复叙事，比如“说不清”被连续重复6次，雪天的场景被重复3次等等。这种重复叙事的手法在叙事学上被称为“叙事频率”，通常情况下，频率在文本中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它能从微观的角度窥测作者对故事理解的内在建构。大体上来说，重复意味着强调，它可以召唤读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其进行深度审视和品味。

先看“说不清”。“说不清”是“我”在面对祥林嫂的“灵魂之问”时为开脱自己而进行的一种模棱两可的回答，“说不清”也是传统文化里中庸之道的外在呈现。对于“我”这样的具有新思想的知识分子而言，“我”的时代使命是启蒙尚未觉醒的民众，“我”应该用新思想来唤醒沉睡的人。然而，当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祥林嫂渴望“我”的精神启蒙的时候，“我”却摇摆了、退缩了，“我”先是因“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而吞吞吐吐地以“也许有罢”来应付了事，继而又以“说不清”仓皇逃脱。在“我”这个启蒙者的口中都找不到答案的祥林嫂最终彻底绝望继而走上了黄泉之路，可以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启蒙者。也正是意识到了“我”的不合格、“我”的懦弱，“我”才内心惶惶不安，总觉得祥林嫂的死与“我”脱不了干系。确实，“我”对自己内心的剖析体现了五四一代新青年的精神反思。五四的精神是一种呼唤人性回归的精神，发现“人”、解放“人”，让“人”从愚昧的精神枷锁里走出来。但是，面对对“魂灵的有无”已经有所质疑的祥林嫂，这个通过思想的启蒙就可以被解放的人，“我”都“说不清”了，那么，“我”还能启蒙和拯救那些“鲁四老爷”们、“柳妈”们吗？这正是“我”痛苦而始终无法排解的原因，这也是“我”对自己的心灵的反思。

再来看环境描写的重复。小说开头便写到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也写到了“钝响”的爆竹声，很明显，此处的环境描写并非客观景物的真实描写而是作者叙事情感的渲染。离开了故乡、接受了新思想的“我”回乡后感到了氛围的压抑，一切都“没什么改变”。这种没改变的氛围不正是需要“我”这样的新青年来改变吗？然而，我却缺乏改变的勇气，面对顽固的鲁四老爷，“我”除了感到“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以外，就是“我明天决计要走了”的逃避。这种逃避似乎并没什么不妥，因为“鲁四老爷”们中毒颇深、冥顽不化，即使放弃对他们的启蒙和拯救也无法显示“我”的懦弱。但是，祥林嫂的出现却将“我”打出了常规，将“我”的第二心态完全暴露，原来“我”是如此懦弱，“我”连一个对旧思想已经产生质疑、并主动要求“我”来启蒙的人都解救不了，所以，“我”的内心是阴沉沉的，文中“阴沉的雪天”就是“我”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然而，这种阴郁的情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当“祝福”时刻到来的时候，“我”听到了“联绵不断”的爆竹声，看到了“团团飞舞的雪花”。“我”的心情也开始“懒散而且舒适”起来，“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我”在旧文化、旧思想的“祝福”中被同化了。这3处环境的描写属于不完全重复的叙事频率，重复中有同有异，从“沉重”到“阴沉”再到“懒散而且舒适”，“我”完成了一个“启蒙者”到“被同化者”的退变。这正是《祝福》思想的深刻处！这篇小说反应了一个“对启蒙者的反思”这样一个主题。

结语

从叙事时间的视域下，我们通过叙事时序与故事时序的比较，发现了《祝福》中祥林嫂的故事是嵌套在“我”回乡故事之中的追叙部分，“我”才是小说的第一主人公；通过对追叙部分叙事停顿的分析，我们发现“我”是一个对一切束缚人性的旧思想旧文化都有着强烈批判意味的启蒙者；然而，当我们将叙事的镜头再次拉进“我”的故事之中时，在叙事频率的重复中，我们看到了“我”懦弱的一面，虽有反思却始终无法逃离由启蒙者到被同化者的命运，这也恰好凸显了《祝福》的主题——“对启蒙者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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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连小红. 叙事时间与文本意义的生成[D].福建师范大学,2008.

[2] 钱理群.《祝福》:“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J].语文学习,1993(07):10-12.

[3]周励,陈玉庆.鲁迅小说的叙事时间模式[J].中国文化研究,20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