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渊专栏 | 教《红楼梦》，如何引导学生体会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教《红楼梦》，

如何引导学生体会

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冯渊专栏

INTRODUCTION

作者简介

冯渊，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上海市静安区教育学院高中语文教研员，上海市教委教研室高中语文学科中心组成员，静安区学科带头人。兼任《语文建设》编委，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洛阳师范学院客座教授，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及中国语文报刊协会学术委员。著有《问津录》《语文要怎么考：中学语文命题探索》《高中议论文写作与逻辑思维训练》等，参编《上海市高中语文教学基本要求》《高中语文单元设计指南》等。在《中学语文教学》《语文建设》《语文教学通讯》《中国考试》《天津师范大学学报（基础教育版）》《考试研究》《语文学习》等期刊发表论文一百多篇，其中十多篇被人大报刊复印资料全文转载，五十多篇被目录索引。参加全国社科重点课题“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研究，主持上海市市级共享课程“高中语文基于目标达成的评价”。

作者说

高中语文统编教材必修下册设有《红楼梦》整本书阅读单元，教材提出了六项任务，供教师引导学生完成。课程标准和教材指出，阅读《红楼梦》并非进行红学研究，而是借此获得阅读经验，掌握长篇小说的阅读策略。

本文选择第二项任务“体会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尝试为教师提供一个完整的教学案例。

鲁迅评《红楼梦》说：“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违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如宝钗和袭人，既写她们满脑旧观念，又写她们身上有许多可爱之处；而称得上是一个“奸险”人物的王熙凤，身上也有聪明、能干、诙谐等优点；即便对于宝玉、黛玉这样倾注了作者理想的人物，也没有落入“叙好人物完全是好”的窠臼。

教材要求：细读《红楼梦》中描写某个人物的相关段落，分小组讨论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教材提出完成任务的路径是：细读文本片段，讨论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人物丰富性和复杂性的学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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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作家、批评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这本书里将作家塑造的人物分为“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两类：

扁平人物称为“性格”人物……他们最单纯的形式，就是按照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创造出来。……扁平人物的一大长处是容易辨认，他一出场就被读者那富于情感的眼睛看出来。……第二个长处是他们事后容易为读者所记忆。

如果将扁平人物增多一个因素，我们开始画的弧线即趋于圆形，这种人物我们称之为圆形人物。我们很难一言以蔽之地去概括他……他就像月亮那样盈亏互易，宛如真人那般复杂多面。

为何《红楼梦》要塑造圆形人物？

圆形人物更真实，塑造圆形人物的作品更具有审美价值。圆形人物的性格丰富复杂，深刻而全面地展示了人物的内在灵魂。

人的性格总是随着人物与环境的交互作用而处于不断分化与重新组合的动态之中。当生活平静似一道清浅的水流，人物的性格很难展示出来。只有发生了变故，出现了阻碍，有了是与非、义与利的选择时，我们才能看出人物行为的动机，才能看清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因此，将人物置身于复杂的社会环境和具体的矛盾冲突中，我们才有机会发现组成人物性格的多个要素，才能认识人物形象是个多面体。

当然，不管多么复杂矛盾的性格，都有一个倾向性的特征，即这个人的总体的价值取向。譬如在有些小事上，我们不一定能区分出哪些是宝钗所为，哪些是黛玉所为，但是在宝玉读书这件事上，两个人各持什么态度，会说什么话，肯定不会弄错。

如果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前后矛盾、无法自洽，我们不能以圆形人物来掩饰这种构思上的拙劣。人物性格的每一个侧面都与人物的总体倾向性相对应，我们将人物性格的某个侧面突出，以适合某种特定场景或情节发展的需要，但不能将性质完全相反、相悖的性格特征简单地堆砌在一个人物身上。发生这种情况，多半是作者缺乏把控能力，让笔下的人物性格模糊和游移不定，这样的作品很难说反映了真实的生活。

分析《红楼梦》中的人物，主要是在细节描写与人物性格之间建立起联系，理解典型的情节对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这样的学习，使学生以后阅读长篇小说时，不对人物进行简单的道德评判，而学会理解不同时代不同人物在特定场景和情境中的行为，深入理解“圆形人物”复杂的心路历程，从矛盾纠葛中感受其心灵深度，逐步形成高雅的审美趣味，提高审美能力。

以王熙凤为例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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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了解前人研究成果

这个不是必选项，但如有条件，可以参考前人观点。因为像这种重要角色，前人对其性格丰富性和复杂性的研究已有丰硕成果。本文为节约篇幅，仅列出观点，有兴趣的读者请参考相关文献，进一步探讨。

第一，个性鲜明，矛盾突出。（徐君慧 王增斌）

第二，性格中的突出特点：精明、市侩、利己。（唐富龄 沈天佑 曾扬华）

（二）寻找文本相关细节，解读人物性格的不同侧面

我们结合回目相关内容，分析王熙凤性格的几个侧面。

1. 从对金钱的态度看王熙凤的性格

（1）克扣月钱放高利贷（第一例呈现具体文本，限于篇幅，后续只标明回目概述情节）

下面两个细节最能看出王熙凤对金钱的迷恋，以至于身边的丫头都有点瞧不上她。

［文本］（平儿）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的说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梯己：私人的积蓄），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第十六回）

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第三十九回）

［性格分析］这两段文字说明了以下问题：第一，王熙凤放高利贷，一年有高达千两的利钱；第二，王熙凤放高利贷主要靠挪用贾府家眷和丫鬟的月钱；第三，王熙凤放高利贷除了平儿（大概相当于现在单位的出纳），连贾琏都不知道。

追求利益，追求金钱，无可厚非。王熙凤并不缺钱花，仍如此算计别人的钱，既反映了人类对金钱欲望的无止境，也反映了王熙凤的贪得无厌，见利忘义。

王熙凤放高利贷赚取利息，也体现出她精明的一面：她巧妙地运用发月钱的时间差，把暂时不发的月钱贷出去，获取利息。

（2）不分是非包揽词讼

［文本概述］第十五回写到张大财主的女儿金哥被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可李衙内非金哥不娶，给张家施压；守备家以为张家一女许两家，要告张家。张财主是馒头庵老尼的施主，所以求到了老尼身上，老尼因此求王熙凤摆平此事，许以三千两银子酬谢。

［性格分析］王熙凤是见过世面的，不会看到三千两银子就在别人面前眼睛发直。但王熙凤还是为这银子动心了（这个数目是她一年月钱收入的好多倍）。她看上去是谦抑的，表现得很洒脱，嘴里说“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心里想的是如何体面地收下这笔钱。不仅要人家的钱，还要人家低声下气地求她，这就是她的能耐。对这种包揽词讼的事，她应该是轻车熟路了。等到尼姑再三求她，她就绷不住了：“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多么狂妄，多么嚣张。一个人在某方面的自大，肯定是过去类似的经历给了他正向的经验，他能从处理这些事的过程中实现自我价值。后来王熙凤果然收了三千两银子，也替张财主摆平了这件事。但是，结局极具讽刺意味。长安守备无可奈何，忍气吞声收回前聘之物，谁知这贪财的父母，却养了一个多情重义的女儿。她听说退了守备家的聘礼，另将自己许给李家，便一条汗巾悄悄寻了自尽。那守备之子也是个情种，闻知她自缢，也投河而死。

一个人克服不了对金钱的贪欲，眼里只有滚烫的利益和低级的欲望，格局不会大。无论他看上去多么风光，多么伶俐，多么精明，也不管他的借口多么华丽，他只能从金钱里获得乐趣，而这种乐趣是有限的。

2. 从“笑”里看王熙凤的性格

有人统计，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新校本）中，王熙凤共出场60次，王熙凤“笑”的字眼出现258处，分布在51个章回中。笑的对象，上至贾母、王夫人等当家夫人，下至家人小厮；外至太监、尼姑、道士，内至丫鬟、媳妇、老嬷嬷。

（1）“有眼力见儿”的笑

王熙凤爱笑，可能有一部分属于性情活跃，但更多的不是率性的笑，而是有目的的。她不会白白浪费一次获得利益的机会，更不会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浪费一丝表情。

［文本概述］第四十七回写贾母因贾赦欲纳鸳鸯为妾的事生了气，要打牌解闷。凤姐与鸳鸯暗通牌路，故意踌躇半晌，免得让旁人一眼看出是为了讨好贾母而作弊，让贾母即使赢了牌也不开心；然后“笑”着准备发那张早就计划好了的牌。

［性格分析］王熙凤组牌局的目的是让贾母开心，游戏要玩得开心，参与游戏的人都必须同心协力来“玩”，王熙凤更是拼尽了心思来玩。虽然笑得开心，暗地里是要用心用力的。为了逗老人家开心，王熙凤接着又“笑”指贾母的木匣子在向她的钱招手，使贾母“笑个不住”方罢。王熙凤不停地“笑”，引得贾母也跟着大笑，先前郁积的“恶气”随着这笑声也就慢慢疏解了。贾母能不喜欢这样的孙媳妇吗？

这个场景中，王熙凤表现得机灵可爱，但不要忘了这场欢乐闹剧中隐含的势利；须知，她的一切笑声，主要不是尊重长辈，而是尊重权力核心。当然她在人情练达上的确比其他人聪明，这是她的性格得到一部分人喜爱的主要原因。

（2）插科打诨的笑

［文本概述］第四十六回写邢夫人替丈夫贾赦向婆婆贾母索要丫头鸳鸯为妾的事，贾母大为震怒，还迁怒于王夫人。贾母生气时，王夫人不敢还一言，探春不敢说话，薛姨妈作为王夫人的姊妹更不便插嘴，这时候，敢于打破僵局的是王熙凤。她将错误归咎到老太太身上，说：“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接着又贬自己是“烧糊了的卷子”，使众人大笑，场面一下子轻松下来。

［性格分析］许多时候，权要人物生气了，下面的人是不能讲道理的，道理谁不知道？用不着位卑者来教训。在这样的背景下，王熙凤显出她的重要性来了。她插科打诨，诙谐调侃，避开锋芒，迂回话题。——当严肃的话题进入死胡同的时候，讲道理可能是治丝而棼，所以要有特别身份的人物来化解僵局。王熙凤恃宠而骄是其一，她确有能力解决问题是其二。

还要补充解释一下，给贾母添堵的贾赦和邢夫人是王熙凤的公公和婆婆，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嫌，她根本就无法插嘴，既不便替公婆说情，更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批评公婆。可哪怕是这样的话语雷区，她也能出奇制胜，既让贾母消气，使整个场面活跃放松下来，又巧妙回避了公婆的错误。——化解矛盾，有时除了理性的智慧，还需要基于人情的幽默。这方面，王熙凤是高手。

（3）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笑

常态的笑应该是温和的、明媚的；强大杀伤力的笑，是另一类笑，可以称为冷笑、讥笑，或者具有威慑力的皮笑肉不笑。据统计，《红楼梦》全书中，王熙凤的“冷笑”有10次，充分体现了她“粉面含春威不露”的本色。

［文本概述］王熙凤第一次“冷笑”出现在第十四回，秦可卿去世，她协理宁国府。王熙凤对那个迟到的人“冷笑”一声，就说明后果很严重。她第一次理事，观望者、等着看笑话者，什么人都有；治乱当严，赏罚当清，王熙凤深谙此理，所以将那人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从挨打的人的角度看，他天天按时到达，就今天一次睡迷糊了迟到，并不是有意怠慢主子，尚有原谅之处，但是谁叫他撞枪眼上了呢，虽然罪不当罚，也只能自认倒霉。

［性格分析］王熙凤可能不会替他考虑太多，对这等小人小事，她是不太可能记挂在心的，唯一让她挂怀的是，打得狠不狠，有没有效果，后面还有没有不听调遣的。总之，这冷笑的背后，心也是硬的、冷的。

王熙凤具有强大杀伤力，并且真的弄出人命的笑，还真有一次。这件事发生在第十一回和第十二回，就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死贾瑞那件事。王熙凤前后“假笑”6次，贾代儒唯一的孙子贾瑞就死在她手里了，只是死了也未必知道她的手段。贾瑞虽然极其可恶，毕竟罪不至死，惩罚、责骂都可以，没有必要故意挑逗人家，最后害了人家性命。

与张华、贾瑞这些浑浑噩噩的生命相比，王熙凤是清醒、精明、善于算计的；但也是暴戾恣睢的，正是这种毫无节制的残忍，导致了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终局。

完成本项任务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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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只是提供案例，不是穷尽一切细节做“王熙凤论”。王熙凤性格还有许多其他的侧面，如“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第六十五回），如“脂粉队里的英雄”（第十三回）等。本项任务是体会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以王熙凤为例的探讨分析，只是管中窥豹；《红楼梦》中丰富复杂的人物形象，是文学鉴赏乃至社会生活中永恒的话题。完成本项任务的方法很多，也不限于上述案例，但都要结合文本，要在阅读中去发现问题。

对人物性格的研习，本文提出以下建议。

关注人物的出场描写。有的人物出场反复铺垫，上场了还要烘云托月；有的匆忙上阵，顺势稍带介绍一下。每个人物的出场，作者都会细心安排，我们要从这些安排里发现人物上场时展现的性格特点，然后再关注这些特点在情节的发展中怎样发生变化，变得丰厚立体起来。

抓住人物的经典动作和行为。经典行为如王熙凤的“笑”，林黛玉的“哭”。还有人物突发的动作和瞬间的反应，最能看出人物性格。如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掀了一下探春的衣服，“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第七十四回）。探春这种强烈的反应，一定与她的性格、心理紧密相关。这就是我们应仔细揣摩分析的。

抓住人物个性化的语言。如探春是贾府里最清醒的姑娘，但是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改变贾府的命运，她曾长叹“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第五十五回）。

注意研习的方法和路径。先了解前人的研究观点。如对贾政这个人，有人全面否定，认为他“性本愚暗，乏治繁理剧之才”，也有肯定其品格的评价，如“贾政为人忠厚，不骄不奢，崇尚诗礼，有着一般社会贤达和文人儒士之风”。

阅读方式和阅读成果的多样性。分析长篇小说塑造的圆形人物的性格时，上面说到要关注凸显人物性格的细节，从语言、动作、心理描写等角度，解读人物性格的各个侧面。可以针对片段进行批注，也可以撰写小论文，完整地分析人物性格的某个侧面，将某一侧面讲清楚、讲明白；还可以为人物撰写词条。

［改编自2020年10月《语文建设》（上半月）收录的文章《体会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任务二”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