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继业：济南潇洒似江南

文章来源 | 《山东文学》2022.4

 “到了济南，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更觉得有趣。”《老残游记》曾这样描述济南。但许多人到了济南，只看到趵突泉、珍珠泉、黑虎泉、五龙潭等四大名泉，却看不到家家泉水的风光。其实，老残所言非虚，在济南老城，确实有一个小桥流水的地方，不是江南，胜似江南，就像一个藏在闹市里的水乡，依然保留着原汁原味的泉城风韵，那就是曲水亭一带。

曲水亭离我办公室不远，平时无暇顾及。春节期间，偶有闲暇，到此一游。出单位北门，就是大明湖。沿大明湖正门往南走，有一条杨柳依依的小街，那就是曲水亭街。街西有一条清清的小溪，叫曲水河。小河的南头，有个飞檐翘角的曲水亭。亭柱上原有郑板桥撰写的一副对联：“三椽茅屋，两道小桥；几株垂柳，一湾流水。”街以亭得名，亭以水命名，水以曲著称。不知何时，曲水河被裁弯取直，少了一些原生态的自然美。

街的东面是百花洲，面积不大，是一个七八公顷的小湖。古时的百花洲，远大于今，蒲苇丛生，莲叶田田，荷红柳绿，风光旖旎。北宋熙宁五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才子曾巩调任齐州知州，在大明湖筑“百花堤”，在百花洲建百花台，并赋诗赞曰：“烟波与客同樽酒，风月全家上采舟；莫问台前花远近，试看何似武陵游。”客居济南的元好问对此艳羡不已：“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大明湖素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之美誉，溪亭泉和百花洲码头就在附近，不知自幼生活在泉城的李清照是否在此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泉水灵秀，孕育了扁鹊、房玄龄、秦琼、李清照、辛弃疾、张养浩、李攀龙等名医良相、文人武将，诗圣杜甫到此也不由赞叹：“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明代“后七子”领袖李攀龙曾在此隐居，在百花洲中建白雪楼，“白云雪霁”为济南八景之一，文人雅士常来吟诗唱和。乾隆皇帝亦曾驾临，并留诗一首：“蜿蜒岸几转，芳洲乃微露。百花旧传名，春风几朝暮。” 如今，洲中亭台楼榭已废，已然看不到湿地汀洲了，只剩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有几只绿头鸭在水中悠闲地游荡。

在百花洲的北面，原有一座拱形鹊华桥，与大明湖相连，桥下可行画舫，是“七桥风月”中最大的一座古桥。站在桥顶向北眺望，近处明湖荷柳争辉，远处鹊山、华山朦胧隐现，“鹊华烟雨”成为旧时“济南八景”之一。赵孟頫所画《鹊华秋色图》，被乾隆皇帝誉为“神品”，上有乾隆题跋八则，盖“御览之宝”“古稀天子”等二十多枚玺印，成为故宫的镇馆之宝。

乾隆十三年春，乾隆携孝贤皇后东巡齐鲁，登上鹊华桥，看到眼前如画景色，忽然想起《鹊华秋色图》，诗兴大发，即兴赋《题鹊华桥三首》。其一曰：“大明岂是银河畔，何事居然架鹊桥，秋月春风初较量，白榆应让柳千条。”

事有凑巧，吟诗三天，年方三七的孝贤皇后凤体欠安，在返京途中，崩于德州。乾隆悔恨不该用“银河鹊桥”的离别典故，悲伤之余，满怀深情地写下一首悲切凄婉的诗：“大明湖已是银河，鹊架桥成不再过。付尔东风两行泪，为添北渚几分波。”

乾隆与心爱的孝贤皇后在大明湖畔的生离死别，成为一些电视剧的故事背景。雨荷居就在百花洲东岸，不知乾隆是否巡幸过。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使这里成为一个网红打卡地。

在百花洲的西南角，曲水河一分为二，一股拐弯西流，一股注入百花洲。河面顿时宽阔了不少，河水清澈见底，碧绿的水草就像少女的长发，在水中摇曳。因泉水从地下涌出，常年恒温18度，成为天然空调，冬暖夏凉，水中漂动的荇草四季常青。时值春节期间，河水不但不结冰，水面上还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伸手摸摸，还有点温乎的感觉。

两岸民居依水而建，有几座小石桥相连。西岸15号院内，有佐、佑两泉，藏在堂屋内。稍南路边上有个刘氏泉，和曲水河相连。东岸是一排古色古香的茶馆，有的挂着“小桥流水人家”的牌匾，有的挂着曲院荷风的茶幌，有几个老头坐在葡萄架下喝茶。临街12号院内有个曲水泉，泉水清澈见底，围有青石雕栏。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穿梭的车流，只有悠闲的游人和茶客。东坡先生云：“雪沫乳花浮午盏，人间有味是清欢。偷得浮生半日闲。”用甘冽的泉水泡上一壶清茶，坐在泉水边，一边品茶，一边赏泉，岂不快哉！

曲水河由众泉汇流而成，主要有两大源头。一条是玉带河，从西南方向的王府池子沿街穿巷迤逦而来；一条从珍珠泉群穿墙越壁流出来，在百花桥南汇流成河。

从珍珠泉大院北门进去，就是珍珠泉。泉池方圆1000余平方米，周围砌以雪花石栏，泉水清澈如碧，一串串白色气泡自沙际涌出，大者如珠，小者似矶，晶莹透亮，忽断忽续，如同一串串飘洒的珍珠，欢腾跳跃。周围还有濋泉、散水泉、溪亭泉、舜泉、太乙泉、朱砂泉等十余处泉水，成为济南四大名泉之一。池边有一御碑亭，上镌乾隆《题珍珠泉》诗：“济南多名泉，趵突与珍珠。卓冠七十二，分汇大明湖。”

珍珠泉在原德王府内。明英宗二皇子朱见潾被封为德王，因爱恋济南山水，以原封地德州贫瘠为由，将王府改建于济南。周围建有2丈多高的宫墙，府前立有“钦承上命”“世守齐邦”的牌坊，府内建有金碧辉煌的承运殿、圜殿、存心殿和正宫、东宫、西宫等宫殿。珍珠泉和濯缨湖为王府西苑，开凿玉带河将其沟连，上可泛舟，亭台水榭，极尽豪华。明亡清兴，宫殿多毁于战火，此处改建为巡抚院署。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府池子流落于民居之中。

在珍珠泉西墙外，有一条西更道胡同。老济南有一首童谣：东芙蓉，西奎文，曲水亭街后宰门；东更道，西更道，王府池子二郎庙。说的就是这一带。顺着胡同往南走，就是起凤街。这是一条青石铺成的街道，两边都是青砖灰瓦的民房。路边有一眼小泉，约有一米见方，上书腾蛟泉。泉虽不大，但常年有水，旱不涸，涝不溢，是附近居民的饮用水源，位列七十二名泉之一。

从腾蛟泉往南，是狭窄的王府池子街。街东6号院内有个“知鱼泉”，亦位列七十二名泉，门两边挂有“名泉冠世称山左，好水怡人在济南”的对联，但铁将军把门，无缘得见真容。南邻的四号院开着门，门口有个“忠义泉”标志，也有一副对联：明湖岸边家家泉水，荷塘河畔户户垂杨。走进门来，有两眼小泉映入眼帘，一个方形，一个圆形，方者为“忠泉”，圆者为“义泉”，有小溪相连，泉水汩汩外溢，在青石板上潺潺流淌。泉池里还镇着几瓶啤酒，喝起来肯定很爽。

街对面的9号院，就是有名的张家大院，面池而居，是个三进四合院落，院内有石井、石碾、石磨、石槽，还有两株老枝纵横的海棠和石榴树。院子里摆着个石桌，有两位老人在树下喝茶拉呱，真可谓名副其实的泉水人家啦。男主人年近八旬，一边喝茶，一边讲述大院的故事。张氏先祖曾是德王驾前带刀侍卫，世代在此居住，已有500余年历史了。在靠近泉边的西厢房，有几间茶室，客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茶叙，一边赏泉。

张家大院南侧就是王府池子。站在栏杆边，整个池子尽收眼底。泉池方圆300余平方，一人多深。池中泉眼甚多，串串水泡自水底翻涌而上，如泻珠玑，色清如碧，成群的金鱼、锦鲤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嬉戏。这里是个天然的游泳场，夏天不少人在此游泳，冬天也是冬泳者的天堂。

王府池原名濯缨泉，取孟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之意。过去曾是德王府中的西花园，俗称王府池，是附近较大的一个泉群，因此也叫濯缨湖。湖水外溢，形成小溪，穿街越巷，汇入曲水河。曲水流觞，曾经是济南文人雅士们的一大盛会。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写道：“历祠下泉源竞发，北流经历城东又北，引水为流杯池，州僚宾宴公私多萃其上。”流杯池即王府池，池水北出，曲折东流。每年三月三，文人墨客相聚于此，用觞杯盛满酒，放在托盘上，然后任其漂流而下，托盘漂至拐弯处，往往会停止不动，坐在河边的人就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再吟诗一首，这种盛会一直流行至清末民初。

从王府池子折返，踩着光滑的石板路，穿越一人多宽的小巷，沿起凤街往西走，望见一个古色古香的砖雕月亮门，有一条小溪从王府池里流出来，穿过月亮门，在街上哗哗地流淌着，水面几乎接近路面，长长的水草顺着水流漂浮摆动。溪上有一石桥，上书起凤桥，有几户青砖黛瓦的民居，临水而居，有几个小孩正在捕鱼捞虾。小桥、流水、人家，颇有点江南风光的韵味。

起凤桥名称的由来，相传因桥连接榜棚街、贡院、文庙等科举场所，是过往文人学子求学、赶考必经之地，因此建有“腾蛟起凤”牌坊。这座桥便称为“起凤桥”，附近的两口泉便称作“起凤泉”和“腾蛟泉”。

过了起凤桥，沿小巷西行数十步，就是芙蓉街。芙蓉街南起泉城路、北至文庙，因街中有芙蓉泉而得名。芙蓉泉原藏身于民宅之中，方圆数十平方米，位列七十二名泉之一。清代诗人董芸在《芙蓉泉寓居》中写道：“老屋苍台半亩居，石梁浮动上游鱼。一池新绿芙蓉水，矮几花阴坐著书。”

芙蓉泉水流出来，在街上汇成一条小溪，叫“梯云溪”。后来店铺愈来愈多，游人如织，遂将梯云溪改为青石板下的暗渠。清晨，石板路上飘着薄薄的一层雾气，远远望去行人似乎漫步于仙境之中，透过石板的缝隙会听见下面潺潺流淌的泉水。每到夏季水旺的时候，石板下面的泉水会涌出路面，呈现出一番“清泉石上流”的景象。

芙蓉街原是一条商业文化街。沿街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有“瑞蚨祥”绸布庄、 “宝善斋”钟表店、“一珊号”眼镜店、“容芳馆”照相馆等百年老字号，也有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中西药铺、钱庄当铺、首饰服装等店铺，还有当时济南最大的百货店“文升祥”，店铺鳞次栉比，游人摩肩接踵，一直到民国时期还是济南最繁华的商业街，也是文人墨客求学乡试、饮酒赋诗之地。每年元宵节，家家挂灯，户户结彩，更是热闹非凡。辛弃疾在《元夕》中曾忆济南元宵景象：“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条老街，几条老巷，斗转星移，变幻沧桑。芙蓉泉水历经千年依然流淌，芙蓉街几经改造物是人非，已成为名吃一条街了。全国各地的小吃几乎都有，有大草原烤肉、轰炸大鱿鱼、荷叶叫花鸡、天蓬烤猪蹄、臭美臭豆腐，也有章鱼小丸子、韩国铁板烧、菠萝菠萝蜜、榴莲酥等海外风味，还有济南的特色油、甜沫、把子肉、炒年糕、芙蓉酥、黄焖鸡米饭和煎饼卷大葱，这里是吃货的天堂，也是驴友的网红打卡地。可惜山东特色的饭馆太少，最具鲁菜代表的百年老字号燕喜堂已涅槃重生，还有会仙楼也保留了鲁菜特色，这里的糖醋鲤鱼、九转大肠、奶汤蒲菜、炸荷尖等招牌菜，味道比较正宗。

到此一游，不能不为拉动消费做点贡献，禁不住在街口买了支冰糖葫芦，回味一下童年的味道。老板问：“先生往街里走，还是往外走。”我说往里走。老板遂把竹签抽出来，用一个纸袋裹着，以免戳着拥挤的行人。咬一口，酸甜可口，山楂核早已剔除，小小细节，给人以温馨的感觉。

芙蓉街过去有四座庙，由南向北依次为土地庙、龙神庙、关帝庙、文庙。其中以文庙和关帝庙最为著名。关帝庙位于芙蓉街中段，坐东朝西，正对省府前街。该庙始建于明初，距今已有600余年历史，由庙门一间、正殿三间及南北厢房组成，里面供奉的是武圣关公。关公代表的忠义是中华传统文化与伦理的体现，故与文圣孔子并称“武圣”，也是民间的财神，因此香火旺盛，不少善男信女在此磕头作揖。庙内有碑廊、放生池，还有武库泉和飞霜泉。

武库泉位于关帝庙北厢房的一家面馆内，泉口有抱鼓石状井栏，高出地面半米多，直径一米左右，泉水澄澈，常年不竭，水质优良，仔细端详还有珍珠般的水泡不断上冒，汩汩泉水从井口漫溢出来。夏天的时候，舀上一瓢甘甜的泉水，三伏的燥热顿时被轻松拂去，氤氲出泉城的温柔。

文庙在芙蓉街北端，南接芙蓉街，北依大明湖，始建于北宋熙宁年间，布局严整，规模宏大，包括南门、棂星门、大成门三门，钟英坊、毓秀坊二坊，乡贤祠、名宦祠、崇圣祠三祠，还有大成殿、明伦堂、尊经阁等殿堂楼阁，重檐斗拱，红墙琉璃瓦，金碧辉煌，是全国四大文庙之一。这里既是祭祀孔子的文庙，也是科举时代秀才生员读书的府学。在梯云溪上原有一座石桥，名“青云桥”，取青云直上之意。庙前有两个较大的泮池，池里的水是流动的活水。芙蓉街一众泉水从明渠暗道流进来，再从这里汇入曲水河。

芙蓉街上，还有南芙蓉泉、金菊泉、竹泉、甬元泉、涌泉等几处泉池在居民家中。再往西，还有玉环泉、玉乳泉、雪泉、双忠泉、广福泉、启福泉、启寿泉、启喜泉等几十处泉子，有的在街上，有的在居民家中或机关院内。

听这里的老居民说，过去这一带几乎家家有泉水，四合院里、青石路边，随处可见泉水从沙石缝中汩汩流出。现在虽然很少见到清泉石上流的景观了，但周围仍有大大小小泉池150余处，仅位列72名泉的就有13个，玉乳泉还是济南三大奇泉之一。像龙凤泉、起凤泉、白云泉、云楼泉、小王府池、玉枕泉、神庭泉、灰泉、平泉等等，多数都散落在居民院子里，有泉的地方占了大半个老城。只不过那时城小，大明湖北墙就是过去的老城墙，泉城广场已经在南门外了。现在济南变大了，别说外地游客一般不知道，即使济南人也很少到过这个地方。

在老城周围，还有众多的泉群环绕，东南有黑虎泉泉群，西南有趵突泉泉群，西有五龙潭泉群，北有大明湖，四面有护城河串联，环城皆泉也。再加上珍珠泉群和玉带河、曲水河，占了古城大半，也算得上近乎家家泉水了。就连生长于江南的诗人黄庭坚也不禁赞叹：“山光扫黛水挼蓝，济南潇洒似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