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忆战友延庆——留在内蒙土地上的天津知青

 城北十五里666 2023-07-01 发布于北京

Image

忆战友延庆
作者:李文世

认识延庆还是一九七五年挖掘总排干的时候。

那年的十二月份,内蒙西部的河套地区已经是冰封大地的时节,可是总排干工地上却呈现着热火朝天,你追我赶的劳动场面。白天我们挥汗如雨的干一天,晚上就蜗居在工地附近搭建的临时工棚里歇息。建在农民的水田里的工棚低矮简陋,黑暗潮湿。一进窝棚,两边摆放一长溜如同车马店的床铺,四十多人挤进这个窝棚。一排是我们六连员工,对面是七连的全体人员。棚子是几根木桩支撑,挡风墙和棚顶子是红柳笆子加泥巴凑合成的。这样的棚子透风撒气,睡在棚子里能看到寒冷的月空。尽管屋子通道处有两个汽油桶改装的火炉的取暖,但墙壁和棚顶子仍满处霜花。工地人们高强度劳动,又居住在阴冷潮湿的棚子里,没干几天,我就累病了。支气管炎发作,高烧咳嗽,头晕目眩。

连队负责人摸着我滚烫的前额,告诉我赶快打针吃药,要我好好休息几天。那天上午,昏睡不醒的我嗓子眼就像着火一般,我想喝口水,无奈人们都去工地了,浑身就像散架一样难受。我只能勉强的向炉台挪动。这时候,一个操着天津话的知青进来了,他见我状况,忙给我倒了一缸子白开水,并关心的摸摸我的脑门的说:“怎么这么烧啊?吃药没有?”

我掏出工地医生开的消炎药和退烧药示意了一下算作回答,顺便吃了两片,又气喘吁吁的躺下。他熟练的把我的毛巾烫热,敷在我的脑门上,反复了几次,这招果然有用,身上一会有了微汗,高烧渐渐退去,感觉轻松了不少。

在我十八九岁的生涯里,远离亲人,第一次生病,遇到了这么一个关心我的陌生人,我的心里涌动着一丝悲恸和感激。交谈中我才知道,这个照护我的天津知青叫延庆,是同屋居住的七连知青。

两天后,我的身体恢复如初,又生龙活虎的干起来。与延庆也熟络起来。眼前的延庆瘦高个知青。他眼睛不大,却眸子很亮,黑黑的脸堂,一笑牙齿显得格外光亮,是个阳光精干的小伙子。他快言快语,形容举止闪烁着天津人热情,爽快,耿直的特性。也许那时年轻,冲动和率性行为时而显露。一天晚上,他嫌弃身边的一个连队职工虱子太多,不顾别人的感受,抱着铺盖来到我们六连这边的通铺上挨我们来睡。其实,我们这边也不是净土。那样的居住环境,就是虱子滋生疯长的温床。再讲卫生,也难做到独善其身。我看到有几个上海和浙江知青,劳动完了天天晚上要守着火炉擦洗身子,照样每天晚上灯下埋头捉虱子。

聊天中,当他知道我在连队是临时代课老师时,他说他全家基本都在教育战线上,他最渴望的是回天津,当一名人民教师,

可又叹息自己被文革期间耽误了。那时候学校乱哄哄的,学生一天停课闹革命,学业荒废了,他那点文化基础注定当不了人民教师了。只要能回天津,当不了老师,进工厂当个工人也好啊!遗憾的是回天津那么难,他羡慕北京保定的知青,大部分都回去了,天津知青回家的路却那么多的障碍。

既然命运中有过他的关照,我们相互关系也就非同一般。结束总排干工程后,我们也就成为要好的朋友。六连七连相隔只有七八里路程,只要去城里六连是他们的必经之地。延庆时常来六连看望我,我也时不时的去往七连看望他。

一九七六年的中秋节,他特意打电话让我去七连品尝他天津寄来的月饼。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月饼在沙漠里成为弥足珍贵的食品。月饼的美味,激起了他对家乡的思念。他话匣子打开了,介绍着天津的美食。“狗不理包子”,“十八街的麻花”,“耳朵眼炸糕”等等,从他那闪光的眸子里,足以看出他对家乡天津的挚爱和自豪!

看到他们宿舍里都是成双成对的知青出出进进,我问他,别人都是双双对对,唯你怎么孤苦伶仃啊,以他的条件,他也完全可以找一个好姑娘陪伴着他。对我的问询,他只是淡淡的回答我:“没遇到合适的”。他又眨眨眼说:“找对象不能凑合,不对眼,不对脾气,找上也不幸福,忍几年回天津再说!”

这位二十四五的老兄,对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是有自己的盘算和规划的。

后来我调到团部后,由于工作繁忙,很少再问及到他的事情。只知道一九七七年,随着知青的陆续离去,农场职工出现了空缺,六七连合并成一个连队。场部把一部分职工家属及亲属子弟补充到农场职工队伍,明确规定这批员工属于“补员”,两年后正式转正为国家农工。

让我想不到的是,眼界高,有规划,一心想回天津的延庆,竟看上了一名刚参加工作不久的“补员”小姑娘。连队的战友无不惊讶,其实连队的很多同来的知青女子暗恋着延庆。凭他的自身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大城市的女孩子做伴侣。平日里在女孩子面前表现的傲不可攀的延庆怎么就迷上了来自河北农村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口地道的河北唐山话,嗓门很高,长相很普通,他们俩能长相厮守吗?很多人暗暗为这个不谙世故的姑娘担心。

兵团战士中确实有不少找了当地女孩子的情侣。他们恩恩爱爱,山盟海誓,一旦一方离开内蒙,意味着从此分道扬镳,劳燕分飞了。又何况延庆和女孩子从门楣,颜值,成长环境文化程度,差别很大。这种背景不同的人,根本不可能在一个锅里搅稀粥。有人断言,延庆一旦离开内蒙,女孩子被甩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延庆的爱是那么的执着,真诚。他没有甩掉女孩子,相反为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延庆放弃了日思暮想的回天津机会。一九七八年底,所有的知青几乎都走了,延庆却留了下来。一次他带着他的女友来到团部找我办事。这个普通女孩每一句话,每个举止,都能换得延庆的眉笑眼开。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小姑娘在他眼里简直就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丽女孩。此时,我才真正读懂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内涵。

延庆心痛这个在农村长大,从小受苦的小姑娘。其父亲去世后,就来到内蒙亲戚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姑娘读书不多,见识很少,甚至不知道香蕉,菠萝是啥东西,说到动情之处,延庆眼角闪动着泪花。他发誓结婚后,一定让媳妇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由此看,人若爱上一个人,神仙是没救的!

八十年年代初,我从兵团调入磴口的司法系统。我和延庆都是异乡故人,彼此没有多少亲戚朋友,我们之间走动还是挺密切。延庆已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儿子虎头虎脑,很像他的妈妈;女儿眉眼像延庆,乖巧可爱,招人喜欢。小家伙们也喜欢我这个“警察叔叔”。我们一起去逛街,看见小家伙来到磴口小城,蹦蹦跳跳的像逛北京那样新鲜入迷,欣喜中我看到延庆在黯然神伤,眼圈红了。他说年底一定让孩子回趟天津,看看爷爷奶奶,看看天津,再逛逛北京。

所幸的是六连七连从农场分离出来,归属中国林科院治沙实验局。尽管单位事业编制,企业化管理,但职工待遇还是不错的。基层职工只负担部分工资,其余部分全靠开发的土地补偿。场部考虑延庆的知青身份,还是给予了特殊的关照,土地承包费低于其他职工,实际收入还可以。我曾经给延庆在磴口联系过一家国营企业,工资待遇不错,延庆考虑再三还是婉言谢绝了。他觉得来城里挣的是死工资,他文化不高,又没有技术,来工厂很难养活这一家子。延庆说,实验局职工虽说苦累,来钱的地方挺多。从花费上看出延庆的日子挺宽裕。他从不吝啬给老婆孩子身上花钱,老婆孩子穿戴时髦,啥好吃,就买啥。每次进城采购的毛驴车上,装满了给家里采购的吃和用的货物,他在兑现着让老婆孩子过上最幸福日子的诺言。

记得一个春意浓浓的春天,六七连种植了大片的梨树,苹果树,花开如雪,波澜壮阔。我和单位的朋友在这大片的花海里玩的很开心。玩的尽兴后,我们也顺便来到延庆家。那天延庆夫妇都不在家,家门口只有他家的两个小家伙牵着小牛犊在门口玩耍。见我这个“警察叔叔”给他们带来了好吃的,小家伙高兴的像欢快的小鹿,蹦蹦跳跳的领我们去田野里找他们的爸爸妈妈。

Image

延庆经营了足有上百亩土地,他开着自家的拖拉机在播种,他的媳妇守着几麻袋种子,每个来回往种子箱里增添一次种子,一个机械化农场的图景出现在眼前。我为延庆经营的小型农场而高兴。只不过此时的延庆脸色黢黑,头发花白,门牙好像也掉了几颗,满脸尽显沧桑。一个曾经的帅气小伙变成这般模样,我心中不由涌出一股酸楚。

夫妻二人看到我们来,忙放下手里活计,延庆要媳妇回家张罗做饭,他则登上自行车,去连队小卖部买回一些罐头和啤酒类的东西。媳妇麻利的手脚,不一会端出了猪肉烩菜和几盘子凉菜,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不甚喝酒的延庆那天喝的很多,脸色通红,那天的话也特别多。他怀念过去的兵团生活,怀念朝夕相处的战友,言语里也透出自己的孤独,感伤和无奈。

如今家里似乎什么也不缺,城里的电视机洗衣机他家里也有。他媳妇很能干,养猪,养牛还养了十多只鸡,小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他现在最大的担心,两个孩子的教育问题,连队没有幼儿园,没有小学。恰在此时,他家的两个小家伙牵着小牛犊在门前跑来跑去的疯玩。他说在天津,这么大的孩子,都在接受着良好的学前教育了,而自己的孩子却一天天不是玩狗,玩猫,就是玩小牛犊子。言语中他怕自己两个可爱的孩子走他没有高学历的路,他不想让孩子再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们理应去大城市拼搏的人。有感于此,他表明不想在这里坚守了。

延庆说,过去他不愿意离开内蒙,是忧虑媳妇调不回去,他不想让媳妇独自待在内蒙;如今天津对遗留的知青政策很宽松,夫妻两个都可以调回天津了。孩子日渐长大,教育问题迫在眉睫,为了孩子,他就不得不考虑要回天津去了。让他难为的是,这么多年,自己用青春汗水浇灌出的土地,用真情结交的朋友,要说告别,真还有点不忍离去!但是孩子的教育大于一切,无论回家的路是明是暗,无论道路有多坎坷,回家的信念是坚定不移的。

当然,延庆将要回家,我是理解的。从友情角度考虑,有一丝丝的不舍,但也有一份隐隐的担忧。毕竟年纪大了,拖家带口的回到大城市,要面临着很多的挑战和不确定的因素。可是天津是他的故乡啊,眷念自己的故乡是情理之常啊。但对其走也难,留也难的两难选择,我只能劝其冷静思量,多费斟酌,慎重选择了。

九十年代中期,我也在政府出台的土政策中离开了内蒙只身来到了深圳闯荡。就在这一年,听家人说,延庆拖了几年,终于决定要离开了内蒙,携全家要回他的故乡了。临行时,全家给我家人告了别,儿子女儿眼看要读中学了,他希望孩子在家乡接受好的教育,上大学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了。这年头,延庆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少小离家老大回”,此时的延庆一定很多的感慨吧!

二零零八年,我借休假机会回到内蒙,赶巧碰到了六连过去战友。他们告诉我,延庆真的是命运多舛的人,回到天津没有几年,也正赶上下岗潮,夫妻两个拿了有限的一点下岗补助,从此成为失业大军了。战友无不惋惜的说,他不离开内蒙多好,单位起码不会下岗,实验局职工的退休金比当地公务员还高,他们夫妇两个退休生活肯定会很挺洒脱的。

后来的几年里,听说延庆一直在七连的职工家里给人打工。以他的条件,在天津找一个临时工作没问题。很多人认为,舍近求远,再次漂泊内蒙打工,实则眷恋着这块滴着青春汗水的土地,眷恋着这里人们的浓浓情意。也有人说,也许边疆多年,他已不适宜大城市的生活节奏了,回归故地,放松身心,重温旧梦,也许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吧!

这里的职工们同情他的遭遇,对他都不薄。忙开了,大家一起忙,闲下来,一起吃肉,一块喝酒。春种秋收,春来秋回,年复一年直至正式退休为止。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为这位好友悲悯,惋惜,叹息!以至于我要了延庆的电话,遗憾的是,电话号码早已过时,无法和他取得联系。

延庆是个平凡的人。当年人们都在表红心扎根边疆的时候,他毫不避讳的表达着要回家乡的执念;可是为了自己的爱人,他又毅然放弃了回天津的机会;后来为了自己的孩子,绝然放弃多年在边疆的耕耘,离开了这片故土。我很难从理性角度评判他选择人生之路的对与错,至少一点是肯定的,他是一个真实的,负责任,有担当的丈夫;也是一个爱孩子无私奉献的父亲。他活得真诚,坦荡,光明磊落,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延庆如今和老婆孩子过的怎样,我一直不得而知。这么多年了,下岗后那种短暂的伤痛早成往昔,国泰民安的时代里,我想他现在的日子一定也不错!无论怎样,我都希望延庆知道,内蒙的朋友惦念着你,祝福着你,也希望你方便的时候,常回来看看!

完稿于2018年5月28日  修改于2023年3月25日

作者附言

这篇文章发表后,很多读者关心延庆的后续报道。通过这篇文章,我和延庆取得了联系,并收到了延庆爱人的电话。她告诉我文章看到后放声恸哭了。对一个深爱自己的丈夫过去并不自知,“身在福中不知福”。感谢我的文章,让她认识到自己是那么的幸福,今后更要珍惜这种幸福。

他们夫妇现在都挺好,退休金也不错,儿女的工作单位都挺好,家庭越来越幸福。我一直盼望着延庆夫妇来内蒙相聚,无奈疫情期间,未能成行。

今年希望我们相聚时,延庆又患脑梗,行动不便。这个一生要强的硬汉,婉拒了我的资助,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摆脱身上的阴霾,尽快使自己健康起来。对此我只能盼望着这位历尽磨难的好友早日康复,早日痊愈,过好自己的幸福晚年。

Image

本文作者

来源:兵团战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