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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起源

 黑龙江波涛 2023-07-04 发布于黑龙江

作者 叶曙明

岭南地区的新石器时代,始于八千多年前,经历了四千多个春秋,进入青铜时代。在这段漫长的历史中,水处舟行为的古越人,一直在南海之滨,过着狩猎捕鱼的生活,与中原纷乱不已的征战,似乎十分遥远。

“越族”常被人误以为是一个民族,其实它只是文人史家的杜撰,指向十分宽泛,最初是指商朝时活跃于河南、甘肃、陕西的某些部落族群;到战国时,变成指长江下游的越国;越国亡后,又变成泛指所有生活在中国东南部的土著,正如《路史》所说,越族“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粤杂处,各有种姓”。虽然语言、文化、习俗和社会结构,都不尽相同,却用一个模糊的“越族”概念,统而括之。这种情况,就像19世纪广州人叫洋人为“番鬼”一样,并不具有任何人类学的意义。

广州人究竟是些什么人?有人说与北方人同属蒙古人种,有人说是马来人种,也有人辩称马来人种就是蒙古人种的南亚类型。大家争论不休。种族的划分,对人的体格、相貌、肤色特征,赋予了强烈的社会内涵,更多时候,只是为了对不同人群作文化定位而已,把对角色的预期合理化。事实上,眼晴大小、颧骨高低、小脚趾甲有没有分瓣、屁股有没有长蒙古斑,并不会引起文化的本质差异。

南越王墓出土铜提壶上的越族图案

春秋战国时代,生活在西北黄土高原的人,把东南沿海的人称为越族,也是基于想象的一种“文化建构”,虚构成分大于事实。在这种观念之下,分布在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南部及两广地区的众多小部族,虽然互不相属,但统称为越族。它们的名称五花八门,有越常、瓯越、且瓯、南越、禽人、海癸、蛮扬等。温州一带称为“东瓯”。广东的越族,被称为南越,粤西至广西一带称为西瓯,或骆越,有时会统称为“瓯骆人”。

在南越人居住的两广地区,迄今已发现大量的旧石器时代遗物,包括各种石制工具和人类化石,可证其文明历史,有自己的成长路径。但在中原人看来,南越也罢,骆越也罢,都是未开化的“南蛮”。战国或更早时期成书的《山海经》说南人“其为人人面有翼,鸟喙”,是近乎半人半鸟的怪物;成书于北齐(550—577)的《魏书》,也还是把南人形容为“鸟声禽呼,言语不同,猴蛇鱼鳖,嗜欲皆异”。唐朝名臣韩愈把岭南描写成“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的瘴疠之地,一入岭南,便不作生还之想,嘱家人“好收吾骨瘴江边”。

在文化历史研究中,存在一个有趣现象,凡中原人进入岭南,都被描述成“传播文明”的使者。如果某种优良的器物或技术,在岭南与中原都存在,那一定是从中原传到岭南的。岭南的每一个进步,都是在中原的教导下完成的。“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在王道正统的眼里,岭南的文明史,就是一部接受王道教化的历史。岭南文化的每一步发展,都是伴随着中原人的南迁而来的。最后也要通过出了多少举人,多少进士,多少状元,来接受中原正统文化的验收。这已成了民间与学界共同的思维定势。

南越王墓出土铜提壶上的越族图案

屈大均曾说:“粤处炎荒,去古帝王都会最远,固声教不能先及者也。”似乎离帝王都会的远近,成了文明的指标,离帝王都会近则文明程度高,离帝王都会远则文明程度低。然而,帝王都的声教,并不是文明的唯一代表。各地都有自己的文明,是生活在不同地区的人,以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创造出来的。这才是最恒久的、最基本的文化之源。

广州老城区(指越秀山以南地区)成陆较晚,旧石器时代,还是一片烟波。但到了新石器时代,随着越秀山下的陆地越来越多,成片的红树林,慢慢成长起来,杂花生树,草长莺飞,野猪、麂、鹿、猴和各种啮齿动物、昆虫,开始出没活动。从那时起,第一代的广州人,便在这里安下他们的家了。1954年,海珠区中山大学的师生,在校园内的马岗顶,采集到几件新石器时期的双肩石斧和石镞,经专家考证,是四五千年前的遗存。这是在广州市区内第一次发现先秦文物。

1956年,中山大学地理系在飞鹅岭(今华南植物园)附近也发现了石凿、石镞、有肩石斧、砺石、玉环、一些有印纹的软陶和夹砂粗陶片。1950年代以来,从化吕田多次发现史前社会的文化遗物。1961年在增城金兰寺发现新石器时代至战国时期的文化遗存。1965年在萝岗暹岗大岭南发现了几件古老的青铜器,不久又发现大批印纹陶片和石器。1999年在萝岗发掘出很多春秋战国时期的硬陶器。

21世纪以后有更多的先秦遗址,重见天日。2000年在增城石滩围、2006年在萝岗隔田山、2008年在增城猪头山、2013年在萝岗来峰岗,都发掘出数量可观的先秦文物。2017年秋至2018年春,在黄埔区九龙镇汤村发现了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夏商之际的墓葬174座、普通灰坑111座、窑穴类灰坑19座、柱洞302个,出土陶、石、玉等不同质地的小件文物500多件。堆积之丰富,遗迹之复杂,令人叹为观止。

这些先秦遗址,大部分在东北郊,似乎离老城区越近越少,造成一种错觉,广州的文明程度,不如周边的深山野墺。其实原因是,直到秦朝,中山路以南、中山六路以西的地区,仍是大片水域与滩涂,退潮时烂泥盈积,涨潮时尽成泽国。人们只能选择在中山路以北,越秀山以南这段地势较高的狭窄地区居住,借着番山、禺山的山势,减缓珠江大潮和洪水的威胁。2009年在西湖路的大佛寺工地,挖出了广州老城区迄今唯一的先秦文化遗存。当年这里是番山西麓,林木繁荫,倚山临水,是个很好的聚居点。

广州自秦汉时任嚣立寨、赵佗建城,一直是岭南的政治文化中心,许多文化遗存,因城区不断地移山凿湖,大兴土木而遭到破坏,不被南越国破坏,就被南汉国破坏,逃得过赵宋,也逃不过朱明,每次战乱,都被摧残一番。民国以后,作为一个现代城市,广州进行了几轮大规模开发建设,古迹遗物,更如疾风吹箨,虎荡羊群一般,十不存一了。历史的露往霜来,就这样无情地把我们的记忆,一点一点淡化。

但记忆不会完全抹去。1982年考古人员在新市葵涌龟岗,发掘出石斧、石锛、砺石、网坠、纺轮等物。石器的形制,不再像旧石器时代那样单一不变,而是花样百出,分工越来越专业;工艺也从早期的打制,发展成磨制。还有各种釜、罐、盘、鼎、钵、豆等器皿的残片。2000年、2002年在南沙鹿颈村挖出了大量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商朝的陶、石器物和鱼骨、兽骨、贝壳等,甚至还有一具三千多年前的完整的男性人体骨架。这两个遗址都在水边,自然环境与广州老城区很相似,让人可以展开想象,一窥远古时代先民的生活图景。

广州春夏秋三季,都是阑风长雨的天气,所谓“夏季东风恶过鬼,一斗东风三斗水”,加上老城区前有珠江大潮,后有白云山洪水,房子被淹浸和冲垮,乃家常便饭。为了应付这种地势卑湿,瘴气凝聚的自然条件,越人发明了干栏式房子。

干栏建筑模型

这种房子大多用竹竿、木棍、干草和泥巴搭建,分上下两层,上层用木柱架空,离地面约两米,搭梯子上下,供人居住;下层架空,用来养家畜或放杂物。有些房子倚山而建,后部建在山坡实地上,前部悬空,称为“吊脚楼”,算是半干栏式建筑。

南宋人周去非对干栏建筑的描述是:“深广之民,结栅以居,上施茅屋,下豢牛豕。栅上编竹为栈,不施椅桌床榻,唯有一牛皮为裀席,寢食于斯。”他称之为“麻栏”。而在《魏书》和《新唐书》中,则称为“干栏”。晋朝《博物志》说:“南越巢居……避寒暑也。”其实主要是为了防水、防潮、防毒虫野兽,避寒暑倒不是最重要的。

在陆地生活的越人,喜欢把头发束成椎髻,或编成辫子。不同的发饰,往往成为一个部族的标志。他们用树皮或兽皮做成衣服来防寒,发明纺车后,可以纺织麻布了。大多人是赤足而行,上身穿左衽短衣,无领短袖,下身穿“无袴”短裤,其实就是用一幅布围起来,有的书写成“桶裙”;还有一种衣服,是在一幅布上剪个洞,从头套入,称为“贯头”。越人有凿齿的习俗,青年男女到了一定年龄,就要硬生生拔掉一两颗牙齿,作为成年的标志。这无疑是一件极疼痛的事情。

虽然房子简陋,食物也很粗糙,风餐雨宿,备尝艰难,但并不妨碍越人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在广州龙洞飞鹅岭、青山岗、菱塘岗一带,曾发现一只四千多年前的完整玉环,直径9.1厘米。在新市葵涌的遗址,有两块黑色页岩磨制的石环残段,颇为抢眼。原本是装饰用的石环,以当时的工艺来看,造型柔美,手工精致,显示出钻孔和打磨技术,已十分高超。他们把本地出产的珠玑、玳瑁、象齿、贝壳、翠羽等,做成精巧的首饰,佩戴在身,倍显光彩照人。

广州先民讲究生活的质量,细节上并不马虎。在大佛寺的先秦遗址,清理出近两百块夹砂灰陶和泥质灰陶的残片,可以辨认出是釜、钵、盘、罐、豆、尊、壶的残件。釜用来烹饪,罐用来贮存物品,盘和豆盛食物,尊和壶装酒水。不同的器皿,有不同的功用,大大小小,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南越王墓出土的器皿

器物不仅要实用,而且要美观。从广州附近出土的陶器来看,器型普遍较小而且胎薄,有大口卷沿折肩的圈足罐,有圆唇弧腹圜底的杯形罐,有小口广肩鼓腹的圈足尊、圈足豆,有圆唇折沿敞口弧腹圜底釜。每件都拍上花纹,尽量做得悦目娱心。纹饰以绳纹居多,包括细绳纹和线状绳纹,还有曲折纹、方格纹、云雷纹、条纹、网格纹以及三角圆点凸纹,有的绳纹互相交错,与圆圈纹、双圆圈纹、指甲纹、排列状戳印小涡纹等构成复杂而精细的图案,呈现质朴淳厚的味道,显示出一种典雅的审美眼光,这就是文明的表征。

不难想象,家里使用如此繁伙的器皿,说明拥有一定的物质生活水准。如果家无隔夜粮,吃了上顿没下顿,要这么多釜鼎钵罐做什么?自古“民以食为天”,这些坛坛罐罐,第一用来烹饪食物,第二用来盛放食物,第三用来贮藏食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为了吃,食物是头等重要的。

住山里的人,每天奔走于山林,猎杀动物和采集野菜、野果;住水边的人,则划船出海,捕捞鱼虾蚝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不太会耕种,只有住平原的人,才会面朝黄土背朝天,火耕水耨。广州山环水抱,大部分是冈地,可以耕种的平坦之地不多,而水陆物产丰富,人们自然会选择狩猎、渔捕、采集,而不是耕田,作为主要的营生。

广州人善造舟,《山海经》记载:“帝俊生禺号,禺号生淫梁,淫梁生番禺,是始为舟。”所谓番禺者,即指今广州一带的百越先民,他们的历史,从上古时代开始,便与造船紧密相连。男人们个个体格强壮,活龙鲜健,上山是猛虎,入水是蛟龙。他们很早就学会了“刳木为舟”和编织渔网。把大树剖开,挖空中间,做成独木舟,在水上往来如风;绞动纺轮,用麻纤维编织渔网;把石制的网坠系在渔网下面,加快它的下沉,以捕捞更多的鱼蚌。渔民的装束,大多是“断发文身”,即剪短头发,在身体上刻画鱼龙纹饰,涂上颜料。《庄子》说:“越人断发文身。”《说苑》也说:“彼越……是以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象龙子者,将避水神也。”断发、剪发是为了方便水下作业,文身最初是想扮成鱼蚌同类,迷惑它们,后来变成了一种趋吉避凶的迷信。

断发纹身的越人

每月的初一,珠江潮涨,到初四退;十五复涨,十八退。人们称涨潮期为“水头”;退潮至下一次涨潮为“水尾”。《羊城古钞》说:“春、夏水头盛于昼,秋、冬盛于夜;春、夏水头大,秋、冬小。”那时虽然没有月历,但善渔者根据天文气象,对潮水的涨退,了如指掌,“水头鱼多,水尾鱼少,不如沓潮,鱼无大小。”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沓潮就是旧潮未退尽,而新潮初起最盛时,捕捞收获必大。

猎兽也是先民重要的食物来源。在众多先秦遗址里,除了发现龟甲、蚬、蚌、螺、蚶等软体动物贝壳和鱼骨之外,还有鹿、野猪、豪猪的骨骼、鹿角和鳄鱼骨架。东汉广州人杨孚在公元1世纪写《异物志》一书,记载了广州的三十多种动物,包括狐母、猩猩、殃牛、大猪、麇狼、鼠母、鼯、灵狸、白蛤狸等,水里则有鲸鲵、鲛鱼、鼍风鱼、鹿鱼等。

对生活在山海之间的广州人来说,各种飞禽走兽、蛇虫鼠蚁,都可成馔。明代《百夷传》写道,广州人“鳅、鳝、蛇、鼠、蜻蜓、蝮、蛟、蝉、蝗、蚁、蛙、土蜂之类以为食,鱼肉等汁暨米汤信宿而生蛆者以为饮”。尽管每天日晒雨淋,饱经霜露辛苦,但餐桌上的肴菜,却一点也不单调,至少蛋白质是足够的,所以在鹿颈村发现的男性人骨,年约四五十岁,身高1.7米,体格不逊于现代人。

种种迹象表明,新石器晚期的广州地区,已有不少人烟,形成了不同的聚落,生齿日繁。聚落之间并非“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是你来我往,交流密切,甚至还有某种形式的交易。最明显的例子是,不同聚落使用的石制器具,工艺如此相似,让人不禁猜想,它们好像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在西樵山就有二十几个石器加工场,俨然石器的生产中心,不同聚落的人,用各种物资去换取石器。

人们甚至可能已经建立起某些“管理规则”或行为规范。在新市葵涌的遗址,找到大量残破的石器、陶器(几乎无一完整)和动物残骨、贝壳,却没有人类居住的痕迹。那么,这些人类生活垃圾是怎么来的?这是不是一个垃圾堆填区?它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人们会循规蹈矩,不嫌麻烦地把垃圾运到这里丢弃?几千年前人们是用这种方法处理生活垃圾的吗?虽然不会有答案,但也饶有趣味。每一个考古的新发现,都为后人拓展了更大的遐想空间、更多的可能性和更多的不解之谜。

节录自《广州传》,欢迎购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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