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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芳 | 也说“红香绿玉”

 昵称37581541 2023-07-06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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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红香绿玉”是宝玉为怡红院拟的匾额。怡红院中的海棠和芭蕉、“红”和“绿”是众女儿汇聚的集体象征。而在整部《红楼梦》中,海棠是入梦之物,芭蕉是梦醒之物,怡红院以“蕉棠两植”成为梦境的出口和入口,以及真和幻之间的通道,同时还是理想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分界。且宝玉为众芳之贯,怡红院为大观园各处之首,承担着汇聚、通道与分界的功用,而怡红院内的海棠与芭蕉,就是实现这些功用的象征与媒介。至于元春改题,特意在“红”和“绿”前加上表达心情的“怡”和“快”,笔者认为这是元春这位“理想世界的创造者”对宝玉及红楼女儿们的心愿,也是作者对这有情人间的深情和慈悲。
关键词:红香绿玉  怡红快绿  海棠  芭蕉  怡红院

《红楼梦》第十七回到第十八回①中,贾府为了迎接元春省亲修建大观园,在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后,贾政带着宝玉和众清客相公游园题匾额对联。清客们知道贾政要试宝玉之才,有心陪衬让宝玉表现,所以园中“暂做”的灯匾几乎都是宝玉拟的。元春省亲游幸时对各匾文字只做了极少几处修改,将“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就是元春的修改之一。关于元春改“怡红快绿”背后的深意是红学的一个重要问题,笔者也不揣浅陋,附骥尾谈一点自己的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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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海棠与芭蕉:众芳的象征和幻境的出入口

第十七回贾政带着宝玉和清客相公游览大观园题匾额对联,最后来到了怡红院:

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碧缕,葩吐丹砂。

看到此番景象,贾政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在众客有意铺垫之后,宝玉说:“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

到了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游园之后对大观园中的景点院落“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而对宝玉所题匾额的“有凤来仪”“蘅芷清芬”和“杏帘在望”均未改动,仅将“红香绿玉”改成了“怡红快绿”。

元春的改动其实并未改变宝玉“蕉棠两植”、红绿并提的思路,却引起了红学界的众多猜测。自张新之提出“香”“玉”乃黛玉寓言,“红香绿玉乃黛玉也,贵人不喜见此段因缘”②之说之后,周汝昌进一步称“元春本来就不喜欢黛玉……其实曹雪芹对此先有暗示:在'省亲’回中,由于元春的关系,两次都把'绿玉’字样废除不得使用,一是'红香绿玉’改成'怡红快绿’,一是'绿玉春犹卷,改成'绿蜡’”③。此后论家大多从元春对钗黛的好恶和对宝黛爱情的态度上来解读元春的改题,而分歧点在于对“红香绿玉”代指人物的理解。除了上述护花主人“红香绿玉”四字都指黛玉说、周汝昌“绿玉”指黛玉说之外,还有红香指黛玉、绿玉指宝玉说④、红香和绿玉分别喻湘云和黛玉说⑤、红香为宝钗、绿玉为黛玉说⑥以及结合宝玉讲耗子精偷香芋的“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之言认为元春去掉“香玉”二字是弃黛玉的暗示说⑦;等等。以上诸说都主张元春的改动预示了宝黛之木石前盟遭遇到外在压力。当然也有学者主张元春的改动并不代表对宝玉婚姻的态度,认为这一改题并无深意,只是润色,彰显了元春的才华⑧;或认为以香之点燃喻海棠之开放,怡红院中一香一烛,似有居住者的宝玉最终出家的寓意,故为元春不喜⑨;或元春是想避忌犯了宝黛之名,表露出对黛玉的怜爱之情⑩,等等。这些观点各有依据,都颇给人启迪。

笔者认为,以“红香绿玉”指代具体人物都各有道理,不过,若以红绿代指以黛玉为首的所有的红楼女儿,以及真实世界与幻境之间的通道,或许也可备一说。

先看海棠。第十七回原文中,当贾政和众人进人怡红院看到盛开的海棠后:

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

在原文的“女儿棠”之下,庚辰双行夹批赞:“妙名”⑪,其妙就在于“女儿棠”这一名称将“海棠”和大观园中的“女儿”结合起来了。此花“俗传系出'女儿国’中”,被贾政批为“荒唐不经之说”,仿佛又暗中照应“大荒山”“无稽崖”以及“满纸荒唐言”之语,暗示这“女儿棠”一说正是全书“荒唐言”的一个“题眼”。而宝玉的解释更将海棠与女儿的脂粉、弱姿等“闺阁风度”联系到了一起。在这一段贾政、宝玉与清客的闲谈中,看似闲笔,却点出了“女儿”“女儿棠”“女儿国”以及“闺阁风度”这些重大的“题眼”,在这样一部以“女儿”为主角的巨著中显然不可泛泛读过。

“西府海棠”之名的由来似无定说,但在《红楼梦》里对女儿棠冠以“西府”,应该不单暗指贾府中和东府宁国府相对的西府荣国府,更或有“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暗示,这恰是绛珠仙草之所居。且在诗词中也有以“绛珠”称海棠的用例,西府海棠可以说是黛玉的象征。不过,笔者并不认为这株女儿棠就专指黛玉。因为,宝玉在第五回中梦入太虚幻境之时,其午睡的秦可卿的屋里便有一幅《海棠春睡图》。宝玉在海棠花中入眠,在幻境中闻到的是“群芳髓”的焚香,喝的是“千红一窟”的茶和“万艳同杯”的酒,听到的是“新制红楼梦十二支”的曲,看到的则是薄命司里所有女子的命运。“海棠”是宝玉的入梦之始,梦境中固然有“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名唤“兼美”的女子与宝玉共入春梦,但“千红”“万艳”的“群芳”,也无疑都是这由海棠花引入的梦境的内容。

其实,在《红楼梦》中海棠花多次代指不同的人。例如秦可卿,《海棠春睡图》就挂在她的屋子里,而她又是“兼美”,可看作黛玉和宝钗二人,所以宝钗也与海棠有了关系;例如袭人,《海棠春睡图》的两边有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有版本作“芳气袭人是酒香”和“花气袭人是酒香”,虽有可能是抄写者的误抄,袭人似与海棠也有关;例如晴雯,抄检大观园晴雯被逐,宝玉说“今年春天已有兆头”,因为“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照应了晴雯;而袭人听了生气,说“他纵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这是又一次照应了袭人;再如湘云,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湘云得的签是“香梦沉酣”,且有苏轼《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一句,湘云也是海棠;还有妙玉,贾母带着刘姥姥和众人去栊翠庵中要喝妙玉的好茶,“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茶盘是“海棠花式”的;还有探春 ,虽说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的海棠是秋天开的白海棠,不同于春天的红海棠,但三春与三秋在《红楼梦》里本就有照应和影射关系,在“秋”爽斋中结成的“海棠”社,不能不让人产生对“春”的“红”海棠的联想。宝钗诗中也写到“胭脂洗出秋阶影”,就是说白海棠是由胭脂般的红海棠在秋天洗尽铅华而来。在这个意义上,从大观园的诗社被称为“海棠社”来说,所有参加了诗社的女儿可谓都与“海棠”有缘。众多学者对“红香”的指代各执一词,各有论据,笔者以为这也许正是曹雪芹的有意为之,刻意不让海棠之比专属于一人,名为“女儿棠”的“红”,作者一再表示它不单指一个女儿,就是为了强调它是所有女儿的象征。

再说“绿玉”,虽然绿玉与黛玉的名字最近,而“绿玉”本身又是竹的美称,周汝昌先生提出的绿玉即黛玉之说的确有道理。不过,如果将“绿玉”还原到原本所指的“芭蕉”再来通读全书,就会发现它也和海棠一样并非专指一人。第十七回贾政等人来到潇湘馆,看到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这是芭蕉关涉黛玉之处;但是在大观园中,芭蕉并非只是宝玉的怡红院和黛玉的潇湘馆的专属。贾政等人从稻香村出来往蘅芜苑去的途中,“转过山坡……入蔷薇院,出芭蕉坞”,说明大观园中也有“芭蕉坞”这个景点所在,而从地点上也不妨说和李纨与宝钗都有关。另外在大观园结诗社时,探春本是想叫“秋爽居士”的,但宝玉说“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借宝玉之口点出探春所居的秋爽斋也有芭蕉的事实。其实作为秋爽斋的典型景致,与“秋”色相配的本该是“秋色老梧桐”的“梧桐”更好,且凤凰梧桐相关,能暗合探春未来要做王妃的命运。而且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等到秋爽斋时也说过“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些”,说明在秋爽斋中梧桐是最引人注目的植物。但是此回探春偏偏说“我最喜芭蕉”,还特以“蕉下客”为诗号,笔者以为,这大概也正是作者不想让“芭蕉”专指一人而故意设下的细节。它也和“海棠”一样,不专属某一人,而是大观园中以黛玉、宝钗和探春等为代表的众女儿的象征。

更重要的是,芭蕉也和海棠一样,与幻境相关。宝玉在第五回由《海棠春睡图》梦入太虚幻境,甄士隐却是在第一回“梦幻识通灵”,醒来之后“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在“芭蕉冉冉”处有甲戌侧批云:“醒得无痕,不落旧套”。如果说海棠是贾宝玉入梦之物,那么芭蕉便是甄士隐梦醒之物。贾宝玉和甄士隐的梦,又被“太虚幻境”和“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两次重出关联起来,说明他们在梦中所到的是同一个“幻境”。且由海棠入梦者是贾宝玉之“假”,而由芭蕉出梦者是甄士隐之“真”。所以在真境与幻境之间,海棠与芭蕉“两全其妙”、缺一不可。而在怡红院“蕉棠两植”,按宝玉的说法就是“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正因为海棠与芭蕉是现实生活与太虚幻境的两个接点,是入梦和出梦,是真与幻的出口和入口,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是入口和出口。如果说在《红楼梦》中“真”与“幻”互为镜像,那么海棠与芭蕉,就是这真和幻之间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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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怡红院的巨大象征:众芳汇聚之所和真幻之间

“蕉棠两植”、拥有大观园众女儿之象征的“红绿”以及真境与幻境之间的通道的怡红院,在《红楼梦》中也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怡红院表面上看只是大观园中的一个院落,和“潇湘馆”“蘅芜苑”“稻香村”“秋爽斋”等院落似是平等的关系。但是,只要细考大观园中的水流安排,就会发现怡红院的独特地位。早在第十六回贾府策划建造大观园时脂批就说“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亦必写明方妙”。第十七回原文中说贾政等人进入怡红院后:

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

此处有庚辰侧批云:“于怡红总一园之看,是书中大立意。”宋淇认为此处“看”为“首”之误抄⑫,也有道理。贾珍所遥指的“那闸”是“沁芳闸”,也就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泉水从这里引入大观园来,流经东北、西南,将红楼众女儿的住处全部都环绕到,最后“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说明怡红院是大观园内之水的汇合之处;而“从那墙下出去”则说明怡红院此墙正是大观园和外界的分界点。如果说大观园中这净水是“水做的骨肉”的众女儿们赖以栖息之源和洁净的庇护之所,那么这园中所有的水均在怡红院“合在一处”,是否就象征着第四十六回夹批所说的“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呢?所谓怡红院的水“是书中大立意”,笔者以为应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

怡红院对众芳的象征意义,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展现到了极致。在宝玉生日的夜晚,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宝琴、李纨、香菱等齐聚于怡红院,过了一个“热闹非常”的生日,却也是《红楼梦》中最后一次热闹的盛会。此后虽也有夜宴,也有诗会,却终究是“开夜宴异兆发悲音”或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贾府衰败日现,大观园的众女儿终将风流云散。而众女儿为宝玉庆祝生日的怡红院,就仿佛是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的一个在人间的版本。宝玉的生日在四月下旬,是三春将尽、花神退位、诸艳送春的时节。众女儿在“占花名儿”的游戏中纷纷读到了各自的命运,也向宝玉开示着各自命运的谶语。麝月抽到“开到荼縻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不知他此刻是否会联想到在太虚幻境中看到的薄命司册子。在宝玉生日的这个晚上,怡红院是众芳汇聚之所,“女儿棠”的精魂们在此聚集,从此之后便要面对“花事了”“各饮三杯送春”的悲剧。下一个春天里“无故死了半边”的海棠花,不单是晴雯,也不单是袭人,也不单是黛玉、湘云、宝钗、探春,而是三春去后诸芳尽,是所有女子无法挽回的、注定在薄命司里的结局。

在庚辰本第十七回的回前总批云“宝玉系诸艳之贯,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也有版本写作“诸艳之冠”。无论“贯”还是“冠”,宝玉是大观园众女儿的贯穿、连接和中心人物,是毋庸置疑的。宝玉是众女儿命运的见证者,怡红院的红和绿是众芳汇聚的象征和众女儿命运的写照,而宝玉为诸艳之居所题对额,也暗合曹雪芹自己“使闺阁昭传”的意图。

而且,在书中所写的两次最完整的游园中,怡红院都是游览的最终收结之处。第一次即第十七回,贾政带着宝玉和众人由园门入,看过沁芳亭、潇湘馆、稻香村、蘅芜苑、省亲正殿等,将园子“游了十之五六”后,贾政有事要出去,但又舍不得园子,便走了和进来时不同的路,一路幽尼佛寺、女道丹房、长廊曲洞、方厦圆亭等皆不及进去,唯有最后“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等便进去休息,这就是怡红院,也是贾政一行游览的最后一处景点。第二次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第四十回到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先到了稻香村,又去了大观楼,贾母来了之后便跟着贾母走到沁芳亭开始正式游览,这次也是和贾政一行一样先去潇湘馆,后又坐船去了秋爽斋和蘅芜苑。然后在锦阁开宴席,宴席之后又去了栊翠庵。此后刘姥姥去茅厕出来便迷了路,不知不觉走到了怡红院里,机缘巧合进了宝玉的卧室,被袭人找到后带出来,这一次游园便也在怡红院结束。也就是说,书中描写的两次大规模的较为完整的游园,都是自潇湘馆始,至怡红院终。怡红院在大观园中起到的“众善归缘”“仍旧合在一处”“于怡红总一园之看”的收结、汇总、归合之意,是不言而喻的。

另外,怡红院的内部,也非常像一个真与幻之间的通道,尤其是室内的镜子又恰是一道门,真假互为镜像,人们总是不得其门而入。贾政一行进入怡红院里面,就“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这是怡红院中的镜子首次登场,也是第一次由镜子导致的迷路。待从怡红院出来时,又忽见大山阻路——这大山也让人难免产生“大荒山”的联想。众人都道:“迷了路了”,最终在贾珍的带领下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此处庚辰侧批云:“众善归缘,自然有平坦大道。”意思是众多的人和线索,都归于这个缘起之点。

刘姥姥游大观园也是在怡红院迷路的,刘姥姥从茅厕起身后“只觉得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她迷失在通往怡红院的路上,蒙古王府本侧批评曰“借刘姥姥醉中,写境中景”,也就是以刘姥姥的醉眼写“太虚幻境”之景。待刘姥姥进了房门之后,又在房间内迷路:她“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后又“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然而一旦进了小门后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转到屏风后面看到穿衣镜,刘姥姥只管用手摸,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便进门歪在宝玉榻上睡熟了。这一次同样也是因为镜子偶尔开合,刘姥姥得以进了这个“迷宫”。

第二十六回贾芸应宝玉之邀来怡红院,也有类似的迷路感。“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贾芸虽然在丫头的带领下进入了宝玉的卧室,但无疑镜子的存在也让他如入迷宫。

甚至就连怡红院主人宝玉自己有时也是会被这个镜子迷惑的。第五十六回就写到宝玉睡觉时在镜子中的“迷路”:贾宝玉在卧室忽忽的睡去,梦见了甄宝玉,但梦中甄宝玉也正在对丫环诉说自己“才作了一个梦”,梦见了贾宝玉。贾宝玉便对甄宝玉说:“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甄宝玉对贾宝玉说:“原来你就是宝玉? 这可不是梦里了。”贾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在这梦套梦的叙事中,作者强调出“真而又真”一词,这正是以“梦”和“镜”关联出的小说的主旨。贾宝玉在梦中叫“宝玉快回来”,被袭人推醒,告诉他是“梦迷了”,“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作者借着袭人麝月之口一再说明,假和真是由镜子与梦形成的,而梦中之梦,幻中之幻,却恰恰是假中之假后的真中之真。在“对面设镜,镜镜相照”⑬中,真境与幻境反反复复地互为真幻,无穷无尽。

怡红院室外有大山阻路,水流环绕,回廊相通,本身就处于一个容易迷路的环境,且山和水又令人产生关于大荒山和太虚幻境之“迷津”的联想。而怡红院室内以镜为门,更让人一次次想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太虚幻境。镜子让人以真为假,以假为真,而同时又是一个隐藏的门,也可以说是个通道,这个通道日常是以镜子的形式示人,还会令人想到第二回中“眼前无路想回头”这一“智通寺”的下联。那么,在这样的怡红院,有入梦的海棠,有梦醒的芭蕉,就是再恰当不过的,强调出了怡红院一方面作为“大观园世界”和“外在世界”的界限,另一方面作为真境与幻境之通道的双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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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幻象的红绿和天上人间

宝玉题“红香绿玉”之时,是海棠花正在盛开的季节,他是真正看到了芭蕉之绿和海棠“葩吐丹砂”的。不过元春省亲却是在正月十五,海棠尚不是花开时节,芭蕉也难有如玉的绿色。不仅如此,元春归省是“戌初才起身”,即晚上七点以后才从宫里出发。所以元春初入大观园后登舟所见的是在“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的映衬之下,柳杏诸树的花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而“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也“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虽有“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美轮美奂;却又都如虚假幻象,假作真时。

元春进入大观园中的行宫正殿升座受礼之后,又备省亲车驾出园,去贾母正室拜贾母并见了王夫人和众姊妹,又命宝玉来见后,元春才第二次又进园来:

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衡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

这次元春没坐轿没乘船,是在宝玉的导引、众人的围随下步行游园的。先后玩赏了“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也就是潇湘馆、怡红院、稻香村和蘅芜苑。这一路本应非常有趣,按第十七回对大观园的写照来复原元春游幸的路线,可知一路上有“清溪泻雪,石蹬穿云”的“沁芳亭”,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的“潇湘馆”;有海棠芭蕉、回廊清泉的“怡红院”,有“富贵气象一洗皆尽”的稻香村,从稻香村到蘅芜苑的一路如果不坐船就得从“山上盘道”绕行,需要“攀藤抚树过去”。若是春日晴明之时,一路会看见茶蘼架、木香棚、牡丹亭、芍药圃、蔷薇院、芭蕉坞等各种“红绿”。但是,在元春归省的元宵节的夜晚,这些美景却只能都是“灯光火树”而已。即使有一点红绿也会被黑暗遮盖,或在被灯与影的效果中失真,怡红院里的“红香绿玉”恐怕都不可见,那元春又是如何“怡红快绿”的呢?

其实作者不断在向我们透露一些信息。如石牌坊上本有“天仙宝镜”四字,元春命换了“省亲别墅”四字。回看第十七回,贾政和众人走到正殿之时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当时宝玉因为想起了太虚幻境之事,神思恍惚,没有反驳众人的命名。所以最后虽然没有用众人所说的“蓬莱仙境”,但也用了不知谁人所写的“天仙宝镜”。名称虽有异,却都不外乎“仙”字。而“天仙宝镜”,又仿佛与人间形成映照关系,也让人联想到怡红院里的镜子之门,还让人想起“风月宝鉴”的书名。元春命换“省亲别墅”,更像是作者故意掩饰此乃仙境的障眼法。

关于大观园是仙境的暗示后文更多,如说正殿“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如元春诗“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迎春诗“谁信世间有此景”,惜春诗“园修日月光辉里”,李纨诗“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黛玉诗“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等等,众人都众口一词地说大观园是天上之景,是不同于红尘的仙境。当然,由于众人奉和元春诗作类似于应制诗,这类以颂圣和赞美为主题的诗歌本就爱用“仙”等字眼形容宫阙壮美、君主高贵。但是在红楼女儿们的诗里,我们能明显看到众人都是将大观园和“人间”“世间”“凡人”“红尘”对立起来的,仿佛不约而同地知道大观园并不在人间。

再比如众人的诗中俯瞰大观园的视点,也都不像是一个在人间的视点,如元春的“衔山抱水建来精”、探春的“名园筑出势巍巍”、惜春的“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李纨的“秀水明山抱复回”、宝钗的“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黛玉的“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等,显然都不是身处大观园中能看到的景致,而是一个极高的、极为宏观和壮阔的视点,仿佛是开了“天眼”的俯瞰。诚然,初盛唐的宫廷应制诗也时常用这种如开天眼般的高视点写宫阙和帝城的壮丽,不过,在众人随着元春夜游大观园。顶多只能看见“灯光火树”的条件下,是不可能看到这种华日祥云中的楼台高耸、山川壮阔的。这些“非人间”的视点,就不得不让人产生一种对仙境的联想。实际上,就连刘姥姥走到了省亲别墅的牌坊下,也将此处认作了天上之物,她将此处认作“玉皇宝殿”并爬下磕头,似乎再次暗示大观园实则太虚之幻境。

在不见红绿的元宵之夜,元春不仅“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而且还列举了自己最爱的四大处,并且要“怡红快绿”,全然不像夜间游园的样子,那就只能说明,元春省亲所见的大观园原本就不是人间之物”正如第十六回庚辰侧批所说,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确实如此。那么大观园中的“红绿”,是“群芳髓”“千红一窟”和“万艳同杯”,是所有薄命司中的芳魂,是宝玉在海棠花中入梦时的梦中人,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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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从“红香绿玉”到“怡红快绿”:元春的心愿与有情的人间

元春把宝玉拟的“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正如不少学者所言,元春的修改是优于宝玉的原题的。“红香绿的“香”是味,“玉”是物,虽分别代指海棠芭蕉,但对偶确有略失工细。特别是“香和“玉”在当时被认为是用俗了的艳字,第二回贾雨村就说过甄家的女儿之名“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也从侧面说明“春红香玉”是艳字,容易被认为落俗。很多红学者也赞同“把'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改得当然是好的”⑭,“'香’'玉’等字眼,有点落俗”⑮,元春改的“都更加高雅”⑯等等。

“红香绿玉”变成“怡红快绿”后,单纯的“景语”中就有了 “情语”,有了“怡和“快”这两个表达心情的动词,短短四个字里就有了物我合一和情景交融,确实比宝玉的原题更高明。

而从元春这个人物来说,在我们印象中,元春在省亲中总是在悲泣落泪或强颜欢笑,不到四个时辰她就前前后后哭了五六次。但省亲中的游园,特别是大观园这个仿佛不在人间的园子,也让她有过“怡和“快”的愉悦体验,而她也毫不掩饰甚至非常积极主动地表达这份愉悦,不惜改掉宝玉的“红香绿玉而特意加上“怡和“快”两个表达心情的字眼。特别是元春写完诗、听完戏、撤掉宴席后,再次起身游览了大观园:“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不难想象,当她省亲结束后,又回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只有这个如太虚幻境的大观园是她的“苦海慈航”,而在这大观园中的“怡和“快”,会是她此后余生苦海中的慰藉和向往。

大观园能够成为“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也是元春之力。第二十三回元春“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脂批曰“韵人行韵事”,正是赞元春有诗人之心,所以行此诗意之事。元春“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也命他进园居住,于是宝玉也成了大观园的一员。此处脂批云:“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再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余英时先生更进一步提出:“大观园这个理想世界便是在元春归省的名义下建造起来的,而后来宝玉和诸钗入住大观园也出于元春之命。在某种意义上,元春可以说是理想世界的创造者。”⑰

确实正如余英时先生提出的,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是“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两个对比鲜明的世界。对元春自己来说也是如此。在红楼众女儿中,她的人生离这个乌托邦的世界最远,她在最为风云诡谲的宫廷中“二十年来辨是非”,是姊妹中最知道现实世界的黑暗残酷的人。只有省亲时的大观园中,她略享过一点短暂的乌托邦世界的欢乐,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大观园的价值。她不想让这个世界被“封锁”而“寥落”下去,不想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才特别希望“能诗会赋”的姊妹兄弟能居住于此,并在这里“怡红快绿”,享受青春和诗意的人生。如果说海棠和芭蕉是众芳的象征,那么怡红快绿,也有作者借元春之思安排众芳在三春之景中尽享欢乐的意图。薄命司的结局虽已注定,但在“开到荼蘼花事了”之前,这个与外面世界隔绝的、干净的大观园,作者希望它是众女儿的乐园,是能让她们尽享欢乐的庇护之所。

而对于宝玉来说,“红”的海棠和“绿”的芭蕉又是真境与幻境的分界和通道。第一回中顽石曾求一僧一道“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二人回答说:“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但是顽石听不进,“复苦求再四”,二仙只得答应,又嘱咐他“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而神瑛侍者,也是因为“凡心偶炽”而“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所谓“凡心”,不正是对“情”的向往吗?下凡到这有情的人间,以“天生一段痴情”来“怡红快绿”,来“情不情”,便是宝玉来到这尘世“造历幻缘”的初心。红尘之中的乐事虽然不能永远依恃,虽然美中不足,虽然“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虽然“不得意”的时刻终会到来,但既在这富贵场中、温柔乡里,“恰红快绿”,便是这场历劫的意义所在,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中依然对这有情的人间报以“怡”和“快”的态度,也是作者对人生的深情和热爱。

注释:

①本文引用的《红楼梦》原文均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之《红楼梦》2008年第三版(以庚辰本为底本),后文不再单独注明。脂本系统第十七回和第十八回并未分开,人民文学版的《红楼梦》也依庚辰本称“第十七回到第十八回”,此处从之。后文为区分和行文方便起见,参照程甲本,将试才题对额内容称为“第十七回”,元春省亲内容称为“第十八回”。
②冯其庸辑校《八家评批红楼梦》,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1卷,第521、525页。
③周汝昌著、周伦玲编《红楼十二层》,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86页。
④参见刘春颖《关于“红香绿玉”更名为“怡红快绿”的意蕴解析》,《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2辑。
⑤参见苏萍《寒塘鹤影读湘云——试论湘云形象及其独特的女性价值》,《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2辑。
⑥参见李鹏飞《读〈红楼梦〉札记六则》,《文史知识》2016年第10期。
⑦参见李小龙《“怡红院”取名的背后》,《红楼梦学刊》2022年第1辑。
⑧参见周思源《周思源看红楼》,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59页。
⑨参见徐乃为《“红香绿玉”试释》,《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1辑。
⑩参见张志《“红香绿玉”改题“怡红快绿”论析——兼论元春对宝玉婚姻的态度》,《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1辑。
⑪本文所引批语均出自(法)陈庆浩辑校《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因引文较多,后文不再一一标注。
⑫参见宋淇《论怡红院总一园之首》,收入《红楼梦识要——宋淇红学论集》,中国书店2000年版,第79—80页。
⑬俞晓红《〈红楼梦〉意象的文化阐释》,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7页。
⑭王蒙《红楼启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71页。
⑮周汝昌《红楼夺目红》,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160页。
⑯周思源《周思源看红楼》,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59页。
⑰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98页。

【本文选自《红楼梦学刊》2023年第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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