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年龄不同,喜欢的饮食不同,喜欢的人味道也不同。 阅读亦如是,不同年龄喜欢的文字大有不同。 年轻时,喜欢元气淋漓浩荡酣畅的文字,以为唯有如此,方才尽兴尽情,得极致抵巅峰。如饮酒赋诗的雅集,如山盟海誓的初恋,如虎啸深山的空谷之音,如雁排长空纵情飞翔,一次即成绝唱,即为永恒。
孟子《齐桓晋文之事》的这一段文字,前有排比铺垫,后有反问作结,气势充沛,感情浓烈,如滔滔江水无可阻挡,把施行仁政的光辉前景铺陈于眼前,使高傲的齐宣王终于折节求教。 先秦诸子之中,孟子素以“善辩”著称,如若把孔子比作一位温和的老者,那么孟子便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充溢着一种战斗精神,他的这种精神上高度的自信,语言上高超的技巧,既让人折服,也引人追随学习。 曾经告诉过学生,想要学好论辩,与其订阅《演讲口才》之类的杂志,不如多读孟子。 多年之前,给某位长者写自荐信的时候,我也曾经仿写过类似的文字。
这一句文字,长短结合,骈散交错,节奏铿锵,前半段激越昂扬,后一句怅惘低回,短短几十字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并且将宇宙永恒人生如寄的慨叹深蕴其中。 教学时,我会范读,会引领学生齐读,也会让他们一个个站起来品读。 特别是“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16字,语言工整气象宏大,以诗酒风流写尽曹操的英雄气概。 当然,这样的文字还有很多,如《将进酒》中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如天风海雨,迎面扑来,让人在错愕之中感叹时光长逝,人生易老。 再如“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江上吟》),包括“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等诗句里,都有一种“相逢意气为君饮”的少年情怀,都有一种青春的率性热烈激荡其间。 如今看来,这样的文字过于轻狂,又稍显单薄,但青春,如若丧失了这炽热的激情,丧失了这浓烈的色彩,又何以称之为青春。 02
那一年,我刚刚三十岁,一中那间办公室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露台,因为人多,我便时时躲在那里读书备课。 一次相山后山归来,在淮北煤师范校园书店里遇见《美的历程》,拎回来,读到“盛唐之音”时,大有知音之感。 三十岁,是一个很特别的年龄,一方面青春的恣肆与热烈还在,同时青春将去的留恋与惋惜之情又不时袭来。 那间办公室里,备课时常常不经意间诵读出来的文字有两段:
春天终于要走远了,于是那多情的女子便走走停停一步三回首的看着自己的身影,多少有些自艾自怜的意味。 再就是《故都的秋》结尾的文字:
真的,我说不出这句子到底美在何处,只觉有一种对生命无限眷恋的深情藏在其间,一遍遍地轻声默念,只觉自己就是郁达夫,就是那个落魄而多情,豁达又感伤的男子,就这样低声自语,渐至情不能禁而泪湿眼眶。
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教学实录,从中可以窥见那时的偏好,偏爱那种唯美忧伤,凄婉缠绵的诗词。 后来读李商隐,喜欢他的“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还有那“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的绝望。 还有黄景仁的“为谁风露立中宵”(《绮怀》),纳兰容若的“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那种对往事的追怀与感伤,都引人沉醉。 那种对过往的深情眷恋,对逝去的低回感伤,是中年心境的恰切写照。 那种留恋之情正如元好问所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03 年轻时喜读小说,尤其偏爱长篇,那些寒冬深夜躲在被窝里读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司汤达的《红与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的时光一直留存在记忆里。 情节。 故事。 人物。 命运。 是自己评定的小说优劣的几个标准。 一般的小说,止步于情节。 曾经流行的武侠、言情小说,如今泛滥的官场、悬疑之类的网络小说,还有那些批量制作的电视剧网剧,大多以情节取胜而又为情节所困。 好的小说能够用干净的笔触讲述简单又动人心弦的故事。 优秀的小说,总能让你记住几个人物。 最高的境界,莫过于借助人物和故事这个外壳来展现个体、时代甚至是整个人类的命运。 某一天,当你为自己的生平际遇而感叹时,某个形象或是某一句话突然涌上心头。那个作品,便是你命运的写照。 这么多年,读过的小说足以万计。 从最早的《故事会》《当代》《十月》《收获》等各类原创小说,或是《小说月报》之类的选刊杂志,包括各类流行或是经典的作品,在阅读的瞬间被抓住无法释卷的本就不多,能够让你一次次想起,期待着再一次重读的文字则是屈指可数。 那时,有一个偏见,以为想要表现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命运,唯有长篇才可堪此重任,唯有这样写出命运深度的长篇作品方才读得酣畅过瘾,然而,这样的阅读体验往往可遇而不求。 后来读鲁迅的《伤逝》《在酒楼上》《孤独者》,篇幅虽短,却都有读长篇时的那种沉醉其中久久难以走出的感觉。 后来读到木心的《温莎墓园日记》,直到现在,我还能记起那时的感受。 是那篇《夏明珠》,读至大半,当夏明珠,我无比喜欢的父亲的外室——被抛尸雪野的时候,感觉心跳加速,透不过气来,把书合起,久久方才平静,才能继续读下去。 其文字的密度,不带任何评价的冷峻,让木心的短篇具有中篇甚至是长篇的厚度和分量。 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体验,读毕飞宇的《玉米》《青衣》,还有王瑞云《姑父》徐则臣《跑步穿过中关村》曾经遭遇过。 这样的体验当然不止于小说。
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可作自传体长篇小说来读。 五百多年后,纳兰容若以词记述此事:
好一个“当时只道”,四个字容纳了当时,如今几十年的时间。 如今如何,诗人无一字言及,那种思念、追悔、沉痛的情感却越过文字,扑面而来。 如那句网络流行语一样:
在茫茫人群里看见你,是怎样的惊喜。 看见你消失于茫茫人海,会怎样悲痛。 中间,是未置一词却让人唏嘘感叹的爱情故事。 于木心《文学回忆录》中读到石川啄木的俳句:
第一个念头就是,如若能够出版小说,扉页上的题辞就是它了。 男人,为何离开——家,故乡?已婚,未婚? 十年里,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十年后,为何偏偏又要回到当初决绝离开的地方? 你唯一知道的是,他回来了,咳嗽着回来了。 当然,最为人激赏的还是木心写的那句只有他能够写出也只有他配得上的诗:
甚至跳过时间,而直接推出人物,直指命运。 是骄傲,还是悲凉,是欣慰,还是绝望,你无从揣测,只能看着他在黑暗中身披大雪,绝不回头地一路走下去,直到消失于风雪,直到与风雪融为一体,与风雪一起飘荡纷飞。 这样的文字,比之于绘画,可谓尺幅千里。 喻之于人,可以周瑜与米芾作比,既让人沉醉流连,又常读常新。 如《三国志》记程普语,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 苏轼读米芾《宝观月赋》则曰,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 鲜明的人物,乖蹇的命运于几件小事,几个长短句之中起起伏伏延宕千里。 文学,总是如此可爱,让人甘愿忍受孤独去尽情拥抱。 正如木心所说,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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