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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离人群的自足——读孟浩然《夜归鹿门歌》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好文字一如好的女子,一类属于初一相见便惊艳不已,久久记挂于心。一类初看极为平常,然而久处不厌,愈看愈是喜欢。

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杜甫的“不尽长江滚滚来”包括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大抵属于前者,意境雄浑,气象万千,而冲淡悠远的《夜归鹿门歌》则典型的属于后者。

有人说,对于这样的诗实在不知向学生讲授些什么——

的确,表面看,内容简单明白,似乎无须赘言,然而深藏其中的韵味却耐人咀嚼品评。

首联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描写了作者所见所闻的两个场景,后者表现出来的特点是一“喧”字——写渡头之上人们争着渡船回家的喧嚣杂乱。

因为古代水路交通占据着主要的地位,所以这里的“渡头”,一如今天的车站、机场一样,总是涌动着匆匆忙忙的人群,再加上“争”字“喧”字,可以想见其热闹纷乱的情景。

和对句的喧闹形成对照的是前一句的超脱宁静,即便置身于人潮之中,突然响起的钟声都会让人有瞬间的停驻——在心里感慨一句,已经正午,或者是黄昏了。更何况是山中寺庙里的钟声,更何况是日暮黄昏的山寺钟声。

想要解读山寺钟鸣昼已昏”一句所传达的宁静,以及它所带给诗人的思考,可以参照张继《枫桥夜泊》中“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夜半时分听闻山寺旷远钟声的羁旅客子,和船上闲望沉思的诗人孟浩然可以对照着理解。

课前,突然想起木心《素履之往》中对教堂钟声的一段记述,可以加深学生的理解——

科隆深秋,时近黄昏,双塔大教堂洪钟初动,随着全城的钟次第应和,澒洞浩瀚,历时二十分,茫茫平息。

就听这次为好?每天听为好?

离科隆已逾三载,双塔大教堂的钟声,恭闻一度是幸,日日敬聆是福。

听闻这样的钟鸣之声,再看眼前喧闹争渡的人群,会有更深入的追问,世人忙忙碌碌,到底到忙些什么——

有时,走在街头,或是堵在路上,看着不息的车流匆忙的人群,同样会陷入这样的茫然,匆匆忙忙的人们到底在追逐些什么——

想起一则轶事,话说某回乾隆与方丈,在金山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乾隆问:江中有船几许?

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样的回答,不禁让人想起《史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的句子。

颔联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更是简单直白,人们沿着水边沙岸,走的乡村,去过他们尘世里的生活,而我也乘船回到鹿门。

这里有两个字尚须细心品评,一个“随”字,言明世人大多是随俗随波从众而生活。

为何要急急匆匆的赶回家去——因为人们大多如此,因为昨天如此,父辈如此,所以今天如此,我也如此。

而对鹿门,作者却用了一个“归”字——这里则含有主动选择的归来归宿的不尽意味。

表面来看,夜归鹿门是一个平常的场景,实际却暗含着诗人的一种人生选择。

因为,这是一条与世人迥然相异的道路,鹿门的背后是尘世温暖的村庄,是世人热衷的官场名利,一如创作《儒林外史》的吴敬梓所写“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因为相较星夜赶赴科场的人群,辞官归隐者毕竟属于少数的异类,他所选择也是一条异于世俗标准的道路。

正如人们只看到了“面朝大海”的诗意与浪漫,却忽略了那背对人群的孤独。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

灿烂的前程,尘世的幸福,富贵名利,是大多人终生觅求的目标,而有人偏偏跳脱这样的俗世价值,选择了一条更少有人走的道路。

这样的选择,一定程度上与屈原“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的意境相契合。

更为可贵之处在于,诗人并没有什么激愤之辞,而是以极平静恬淡的语气写下,世人返家,我往鹿门,途殊志异,各有所爱。

那么,鹿门到底有何迷人之处——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本来鹿门山的林木为暮霭所笼罩,朦胧迷离,道路崎岖,然而山月一出,清光朗照,一切变得如此美好。诗人陶醉其中,不觉来到了庞公旧日隐居的地方。

这里山月拨开迷蒙的烟树,既是实写,也喻指作者所选择的清晰明澈的归隐之路。而与妻登山一去不返采药的庞德公,也如范蠡携西施泛舟五湖的传说一样吸引着他,栖居于此,自享其乐。

一路不知不觉,及至抵达鹿门,却发现岩扉松径长寂寥”——

以世人眼光来看,远离尘世烟火,隐居鹿门山,当然是寂寥而不可久居的,然而在隐居的“幽人”看来却是自在自由的。

有人问,这种寂寥的感觉只是针对世人而言如此,还是兼指作者——

当然,就外在而言,环境的寂寥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样,然而对寂寥的感受却迥然有异,有人偏爱热闹,无法忍受孤独,有人厌弃喧嚣,却在孤独寂寥之中发现一种灵魂的自由自在。

一如陋巷之中箪食瓢饮的生活,大多人是无法承受的,而颜回却在这样的生活中觅求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

这种快乐可能是李白在《赠孟浩然》中所写的“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洒脱,也可能是苏轼“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的闲适与雅致。

然而,在今天,这种特立独行自来自去的“幽人”——

未必一定隐居山林,即便是和主流思想意识、价值追求多少保持一点距离,多少具有一些独立思想和行为的有识有趣的人也难以寻见。

为何,为何会如此。

如今的人们为更多世俗的价值标准所裹挟,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外在欲望的世界,而忽略内在精神的丰富与满足,既无法在自我的选择里平静安宁,更缺少如孟浩然那样诗意与自由。

古人云自足于内者无待于外”,诚哉斯言。

写于薄暮时分

丁字樓澧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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