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鹿门歌 孟浩然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看到孟浩然的诗《夜归鹿门歌》,首先让我想到了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 未选择的路 弗罗斯特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条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啊,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在孟浩然面前也摆着两条路,“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一条路指向悠远的山寺,另一条通向喧闹的渡头。两个地方都发出声音,但一个宁静,一个喧闹,对比强烈。“深山藏古寺”(赵佶),“山寺”代表的是远离尘嚣的禅寂之地,人们可以听见那在山林回响悠扬的钟声,但却看不清楚它的全貌;“回首隔江烟火,渡头三两人家”(张泌 ),“渡头”类似于现在的码头或者车站,是人群短暂停留,喧闹嘈杂的地方,代表的尘世的纷纷扰扰的生活。 孟浩然此时就站在“山寺”和“渡头”的分界处,他望向这两个方向,心中却早已做出来选择。“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他就像弗罗斯特一样背对人群,选择了一条“人迹更少的路”。与弗罗斯特不同的是,孟浩然没有伫立和彷徨,他为自己的选择沾沾自喜。夜幕笼罩大地,但月光为静谧的夜撒上一层薄薄的光,“鹿门月照开烟树”,山路竟然没有通常在夜里行走的崎岖艰难,除了诗人对这条路的熟悉之外,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诗人对自己选择的骄傲和自得。在月色和树影交织的斑驳中,脚下的路似乎更加清晰。 “忽到庞公栖隐处”,完全没有行走的艰难,而且也用夸张的手法缩短了路程的时间,从站在路口,到到达庞公栖隐之地,就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可见孟浩然在行走过程中的轻松和愉悦。庞公即庞德公,是东汉隐士,与当时徐庶、司马徽、诸葛亮、庞统等人交往密切。庞德公曾称诸葛亮为"卧龙",庞统为"凤雏",司马徽为"水镜",被誉为知人。对诸葛亮、庞统等人早年影响较大,并得到诸葛亮的敬重。荆州刺史刘表请他为官,他不去,刘表再请,他就干脆携妻女到鹿门山采药,一去不回。 庞公既有才学,世所公认,又不慕名利,隐入深山。在古诗中,凡是直接写出古人的名字,要么就是对此人的敬仰,要么就是对其贬抑。在这首诗里,显然是正用庞德公的典故,表现出对庞德公的仰慕,高山景行,心向往之;更是对自我的期许,昔人已逝,出没在昔人隐居之地的自己,不就是当今世上的庞德公么!“惟有幽人自来去”的“幽人”是历史中的庞德公,更是再世的庞德公——孟浩然。 诗题为“夜归鹿门歌”,表示人行为的是一个“归”字,向我们提出了三个问题:从何而归?归向何处?为何而归? 前两个问题已经得到了解答:孟浩然从尘世归,归向鹿门山这个隐居之地。“归”本来应该是从他乡回到故乡,从官场回到自然,从外回到内(如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归去来兮辞》)。孟浩然在这里却把从尘世走向隐居看作是“归”,这是为什么呢,他为何而归呢? “岩扉松径长寂寥”,既然是隐居,应该以人烟稀少的清净为妙,如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以“人不知”的禅静展现出自己精神世界的超然。但孟浩然却慨叹“长寂寥”,如果人来人往岂不成了旅游景点了,哪里还是什么隐居呢? 在这里有两个重要的意向,“松径”,松树是古人诗和画中常见的树木,衬托人物高洁伟岸的品格;松林间的小路,也就衬托出行走在其上的孟浩然高洁不群的品格。 门扉作为一个意向,供人进出,以此划分出两个世界——门内和门外。正如德国哲学家G.齐美尔在《桥与门》中说,“世上的人无时无刻不站在门的里面和外边。通过门,人生的自我走向外界,又从外界走向自我。”(傅道彬《晚唐钟声》)走向门里,就是“归”,回到温暖、闲适、幸福的家,也就是回到真正的自我,如“柴门闻犬吠,深巷夜归人”(刘长卿),“对酒鸡黍熟,闭门风雪时”(祖永),“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刘方平);走向门外,就是“出”,打开心扉,走向自然,由自我走向外界,如“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王维),“柴门偶一出,倚仗立斜阳”(陆游),“开门听潺湲,入径寻窈窕”(李峤)。正如关上门意味着拒绝与排斥,“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叶绍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王维);打开的门则意味着欢迎与接纳,“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四邻无俗迹,终日大开门”(齐己)。 而“岩扉”只是狭窄的石道,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门,将其看成是门,是人将社会的事物向自然投射的命名现象。岩扉与真正的门的区别就在于无法关上,就像一个始终敞开的大门,意味着接纳。 孟浩然由山径进入岩扉,到鹿门山隐居,通过进入的动作也就把喧闹的尘世关在门外了。 既然已经归向鹿门山,孟浩然又为何还“自来去”呢?显然这里的“归”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不断从尘世到鹿门山,又从鹿门山到尘世,这样来来去去。唐诗研究专家陈贻焮认为孟浩然的此诗作于其早年在鹿门山隐居时,其隐居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闭门苦读,“为学十三载,闭门在汉阴”,“昼夜常自强,辞赋颇亦工”,“谁能为杨雄,一荐甘泉赋”;二是为自己积攒名声,在“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盛唐,终南捷径确实是一条很好的路径,“'隐居’,除了为应试做准备外,本身也有着积极的入世意义……这种'隐居’可以造成名誉,于进于退都有利的”。(陈贻焮《谈孟浩然的“隐逸”》) 因而,可以说孟浩然的隐居更多的是一种姿态,而不是真正隐居。充满着对功名的渴求,希望有圣主明君能像刘表找寻庞德公、周武王找寻姜太公一样来找寻自己。 和李白、杜甫等人的积极入世不同,他们都主动接触达官贵人,甚至向皇帝献诗赋;孟浩然的入仕是一种被动的等待的状态,等待着被发现被赏识被重用。“岩扉松径长寂寥”,他不断行走着,只有在行走着的“自来去”的过程中才能感受到宁静和愉悦,一旦停下来,就免不了慨叹“长寂寥”。 这是《新唐书》中对孟浩然的记述,颇像小说家语,并不可信。可以看作是对孟浩然的一种戏谑,但也指出了孟浩然的人格的矛盾所在。他名为隐逸实则是为谋取功名,在求仕时又展现出一个隐士不屑于名利的姿态,不受待见也是情理之中了。“久废南山田,叨陪东阁贤。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枕席琴书满,褰帏远岫连。我来如昨日,庭树忽鸣蝉。促织惊寒女,秋风感长年。授衣当九月,无褐竟谁怜。”“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在长安的求仕的困顿中,他不像杜甫那样岁艰辛但始终坚决,哪怕“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也不如李白那样潇洒,“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更不像王维那样超脱,“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孟浩然站在世俗和隐逸的分界线上,将隐未隐,欲仕不得仕,纠结着犹疑着,不管选择哪一个方向,他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惆怅,心中惦念着另一种选择,因而总是做不彻底。 什么是命运,一个人的性格就是其命运。他的性格决定了每次人生的机遇面前所做的选择,而一次次选择堆积起来,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孟浩然站在官场和山门的交叉路口,不断向两边张望,最终不得入仕,也没能彻底归隐。 相关链接: 清醒的老师何其痛哉!——读杨老师《推动自己,就是推动教育》(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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