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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而深情的少年——我读《项脊轩志》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昨晚,接到学生的两个电话,一个絮絮叨叨叙说转学之后环境的各种不适,言语之中充满怨戾之气,并且这样的状态陈述已经持续一月有余。一个则极克制的诉说自己的痛苦,以及暗夜里行走的孤独。

其时,我自己的状态也并不理想,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只是不自主的想起了归有光,想起一间小小破屋之中十九岁的少年。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

一个字,言外之意表明这间小小的屋子在作者之前存在已久,所谓“百年老屋”是也,而这小小的项脊轩因为归有光和他的命名而为你我所知,为历史所见——老屋承载了记忆,让归有光的情感有了归属,还是作者屋子拥有了生命,从而得以在文字与历史中流传。

少时,家中仅有草屋三间,每每夏日大雨骤至之时,家中大小盆碗便纷纷登场接水,并且自己还要不时跑里跑外,以倒空满积的雨水。因为这些儿时的经验,我对那在雨天里因为书桌无处安放而愁容满面的小小少年多了一些疼惜,这是怎样孤独的少年——

然而,少年的哀愁总是易于解脱的,面对困苦,归有光亲自动手,葺顶、辟窗、砌墙、植木,阴暗狭小的屋子因之变得明亮幽雅,连那平平常常的栏杆也增加了无限光彩,那从《诗经》《楚辞》里移植到小小庭院的兰桂竹木,寄寓着归有光怎样深切而悠远的情怀。

【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读书之外,闲暇之余,面对满屋借来的书籍,那冥然静坐的少年会想些什么;又是什么支撑着他度过那些漫长的时日。月光之下,桂影之旁,自然天籁之中他听到些什么,想到些什么,又寻觅到些什么来安慰内心的脆弱孤单呢。

惟有洒满庭院的月光,惟有斑驳摇曳的桂影,落在他的眼里,铺满他的心中。月满之夜,不与亲人团圆,不与朋友欢聚,独于旧屋破窗之下,诗书为友,清风明月为伴,容膝之居易安,书窗之旁傲然自得。

这是怎样孤独的少年,又是怎样清秀奇倔的少年。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

这是龚自珍《已亥杂诗》中的诗句,用来形容归有光再为恰切不过。

岁入塾就学,八岁丧母,九岁能成文章,十岁作文洋洋千余言,至十九岁写《项脊轩志》的归有光,无疑是早慧而又敏感的,于他而言,那些项脊轩里发奋读书的时光是如此的寂寞孤独,又是如此的幸福快乐。

贫屋苦读的孤独极易理解,然而幸福何在。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这一段入选中学教材删除的文字,恰恰印证了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幸福的条件》所言说的观点,他说——

人想要感知幸福的条件有许多,但我最近感到有两点非常重要,它们分别是:

1)能够对未来抱有希望;

2)能够感觉到与超越自己的存在保持联系或者得到其支撑。

简单说来,想要幸福,一是无论怎样的环境,对未来和自己始终葆有一份超脱与期许。二是这份自信与自我的期许要有人理解,爱护和支持。

所谓希望或者对未来的期许很是容易理解,但是于大多人而言这样的希望和期待并不能改变现实,甚至不能让自己超拨于现实之外而拥有一份澄澈豁达的心境。归有光无疑是个例外,置身分崩离析“东犬西吠”家族之中的一间小小败屋里,他把目光投向自然的清风明月,也投向千载之外的历史,在蜀清和孔明身上找到了寄托,当初“昧昧一隅”的两位,恰如此时区区败屋之中苦读向学的自己的一样,他们可以传名天下,自己也可以以文章名扬当世。

这是少年的信仰,是他对未来的自我期许,也是最有力的心理支撑,正是有了这样的信念与期许,这个少年老屋苦读的孤独时光里多了一些乐趣与幸福。

然而,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仅有这些还不足以支撑他完全的战胜孤独,这时,他生命中重要的三位女性一一出场。

【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作为八岁丧母的孩子,归有光对母亲的记忆是“淡漠”的,以至此处只能通过母婢的转述来描写,然而简简单单“儿寒乎?欲食乎”的六个字,深深触痛了这个少年的内心——或许小屋苦读的归有光,从未听过这样温切的话语,从未有人关心过的饥寒冷暖,这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无比要强而又无比孤独的孩子。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从《先妣事略》中对这极细小事件的记述可以看出,母亲生前在年仅七岁的孩子身上寄寓了怎样深切的期待,归有光此时的苦读求学之中也隐约存留着母亲昔日的期盼。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此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如果早逝的母亲给予幼年归有光的多是疼爱,而祖母给予成年之后归有光的则是更多的懂得,一句“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一下击中他的内心,这是祖母眼中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作者心中的自己;这是祖母的追问,作者又何尝不曾这样追问过自己。

只是这样的孤独,这样自许的骄傲有谁知道,有谁理解,又有谁懂得——

那一句“他日汝当用之”的言词之中,暗含了年迈的祖母对他的多少肯定与勉励。所以,忆及母亲之时,他低声啜泣,怀念祖母之日,他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无法自持而放声痛哭。

有谁懂得那个少年心中的孤独,有谁认可他的骄傲与自我期许,又有谁曾经给予过令他心动的关怀与爱。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从十九岁创作《项脊轩志》到这段续写完成,十三年的岁月匆匆逝去,已过而立之年的归有光依旧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勤奋攻读,除去二十岁考中秀才而外,他的人生依旧乏善可陈,当初“扬眉瞬目,谓有奇景”的豪言壮语逐渐成空,心中的梦想逐日暗淡,只有那少年时的孤独未曾削减,反倒随时日的流逝而与日俱增。

十三年的岁月里,最让人幸福,也令人悲痛的莫过于妻子的到来与离去。

如果母亲对于归有光而言,只如惊鸿一瞥,匆匆相见便丢下他转身离开;祖母对他曾有过安慰鼓励与劝勉;十三年里,给他最多温暖和陪伴的便是母亲亲自选定的妻子,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短短十二个字里,可以想见他们夫妇二人琴瑟相合,情意相融的生活场景,世间还有什么能够超越温情脉脉的红颜知己所给予科考失意的读书人以心灵的快乐与慰藉。然而,这样的陪伴与温情虽然美好,却依旧短暂,只是短短的六年,妻子便成为他生命中的又一个过客,弃他而去。

我常常想,如果要在功名与妻子的陪伴之间做出一个取舍,归有光会如何选择。然而人生没有假设,当母亲、祖母和妻子一一离他而去,那个曾经的少年,再也无法忍受项脊轩里孤独的时光,再也无法承受住功名与命运的双重打击,身体病倒,精神颓败,一如那无人照料修葺的百年老屋,重又“尘泥渗漉,雨泽下注”,再也不见往日那幽静明亮的模样。

终于,不忍见它就此颓败下去,终于再次重修了那间小小的阁子,只是这书屋的主人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孤独与骄傲之中,只得匆匆逃离。

然而,身体可以逃避,心灵却无处安放,无论是授徒讲课的暇余,还是匆匆赶考的路上,无论是现实还是梦里,他的灵魂必定一次又一次重又回到那个洒满月光的小屋,那个枇杷树已是亭亭如盖的小院;必定会一次又一次想起那给他温暖和安慰的母亲、祖母和妻子。

《邴原泣学》有言:孤者易伤,贫者易感

人成年之后对待生活与处理情感的最大不同,来自童年和少年时代对悲喜哀乐的不同认知和感受,以及之后岁月里对它的确认与坚守。

对幼年丧母的归有光而言,他的孤独,倔强,以及对爱的深情,对梦想的坚守都源自少年时代那一份“轻易”便被会触动的感伤,那是成长的伤,是心口的痛,是人生旅途中无法躲避的黑夜,它是悲痛之源,也是幸福之泉。

后记:

写完此文,突然想起归有光在小小项脊轩中所遇见的追寻的,与自己四十余年来所渴求的追慕的并无太多不同,那些我们苦苦思恋想要握在手中的不又如一首歌所唱的那样么——

你是我触碰不到的风

醒不来的梦

寻不到的天堂

医不好的痛

点不着的香烟

松不开的手

忘不了的某某某

你是我寻觅不到的风

哭不完的红

说不出的保重

熬不过的冬

忍不住的欢笑

喝不完的酒

愈合不了的伤口

草于夜色中的

丁字樓澧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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