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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交了好运——《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祝福》群文阅读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一、祥林嫂的好运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被婆婆用绳子捆着卖到贺家墺的祥林嫂,在中人卫老婆子的叙述里,却是运交华盖。
好运,如卫老婆子所说,好像的确如此。
第一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
第二上头又没有婆婆;
第三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
第四房子是自家的。
         
先来说第一条。胖,似乎是那个时代里评价生活质量的重要条件,对于小门小户的农村人家而言,劳累忙碌从来都算不上什么苦,似乎家家如此,年年如此。
只要能够吃饱穿暖,衣食无忧,便是幸福。在这样的背境下,如果有谁能够吃胖一些,便会成为众人尊崇和向往的对象。
前些年里,邻居有人在镇上信用社里,生活条件便会好一些,加上时常有人请去吃酒,母亲便时常念叨着说,你看他家多好,一家人吃得白白胖胖的。
如果说单是孩子胖,可能是一家人的偏爱。母亲也胖,可见生活在贺家墺的祥林嫂,的确算是交上好运的幸福了。
         
第二条的婆婆之说,既有当时的时代背景,所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新媳妇进门,不仅要饱受体力之苦,还要忍受婆婆的挑剔审视和责备呵斥。只要婆婆还在,媳妇便无出头之日,只能是忍气吞声地煎熬等待,等到儿子娶了媳妇,等到成为婆婆,她便成了家中事务的老大。
与别人不同之处还在于,一是祥林嫂的丈夫“比她小十岁”,据此推测,祥林嫂或许一定是童养媳。二是她的婆婆很是严厉。
严厉的婆婆,加上童养媳的身份,在丈夫去世之后,祥林嫂的生活可想而知。这从她第一次走进鲁镇时青黄的脸色可以得到验证,由此可见祥林嫂在卫家山婆家的生活甚至连温饱也无从得到保证。
然而在鲁镇,只是一月左右的时间,祥林嫂“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第三条是关于“有的是力气,会做活”的贺老六。
为何要拎出这一条来,源于祥林嫂也是这样一个有力气会做活的人,第一次到鲁镇,在四婶家里,她的表现堪称优异——
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
祥林嫂所以如此,一是天性使然,二者在她以为这鲁镇的打工,这四婶家的工作定是天长地久,她想要通过自己的辛劳努力来换取主人的好感,以此让自己的人生有所安放。
然而再能干的女人终究是女人,所谓的女汉子,大多都是为生活所迫。
到了贺家墺,如若祥林嫂依然如鲁镇一样辛劳勤快,加上贺老六,他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幸福指日可待。
如若贺老六心疼这样一个嫁到深山野墺的女人,让祥林嫂不再当女汉子,而是安心地做女人,做妻子,那于祥林嫂而言真真是好运来了。
          
虽然是没人稀罕的深山野墺,但有了自家房子,便有了窝,便扎了根,物质上便有了寄托。
         
能够衣食无忧,能够无人管束,又有物质基础,加上可以当作精神寄托可以无限期待的儿子。
不止在卫老婆子看来祥林嫂是交了好运,便是她自己在回忆这段生活时,也有了难得的微笑——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只是,只是这样的好运总让人禁不住地悲伤,心痛,禁不住心中无限的悲凉。
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中对中国的时代作了两个划分——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所谓好运,对祥林嫂来说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只是和她更坏的命运更多的不幸相比较而言。
         
二、林教头的好运
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不能够得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
的确,从这不使钱不能得到,并且时常有些额外收入的差使来看,林冲无疑也是交了好运。
我们且来看看好运之中林冲的生活。
         
1、摇摇欲坠的茅草厅——
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这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崩塌的草屋,就是曾经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如今的安身之处,或许他人生里许多的时光都要在此处交待,如此一想,就觉得可怜。
然而我们的林教头首先想到的不是悲伤,不是感慨,而是想要雪晴之后找人修理,以为久居之所。
茫茫天地之间,唯有此处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自然要好好对待。
         
所以即便暂出买酒,林冲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任何差池——
他将火炭盖了,对草场照顾得如此细心谨慎。
他拿了钥匙,把草厅门拽上,把草场门反拽上了锁,方才踏着碎琼乱玉,背着北风而行,仿佛这个破败的草料场里有着他的千万家私一样。
只是,转瞬之间,这两间他如此珍重的草屋便会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善良的林冲何曾想过背后正有人要他无论如何过不完这一个冬天。
         
2、荒郊之中的山神庙——
草厅被雪压倒之后,茫茫夜色之中,漫漫大雪之下,林冲无处托身,只得来到这“又没邻舍,又无庙主”的山神庙过夜。
此时的林冲,人生可谓跌到了谷底,从东京的温柔富贵乡,到牢城营的天王堂,再到朔风中摇摇晃晃的草料场,最后住进了破败萧条的山神庙。
现在,荒郊野外,月黑风高,大雪纷飞,四围寂静,一个人,一座古庙,如若是你,置身如此场景,又会做何感想——
         
且来看林冲的表现。
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正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
这里的掩、掇、靠三个动词,可见林冲的小心与恭敬,哪怕只是临身栖身的地方,他也要收拾的利利落落,保证不受外界的干扰。
然后——
一、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
二、将那条絮被放开。
三、先取下毡笠子。
四、把身上雪都抖了。
五、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
六,和毡笠放在供桌上。
七,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
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
九、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文本,要细读,更要读出文字背后想要传达出来的东西。
那么,这一连串细小琐碎的动作背后显示的什么。
答案,自然是林冲的性格。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林冲的苟且——即便在这样的境地里依然吃肉喝酒。
但在这小心翼翼有条不紊的动作里,我却看见了一个别样的英雄——
此时的林冲可谓一无所有,走到了人生的至暗时刻,但在这样落魄的境地里,他仍然忍耐平和,坦荡从容,这平和与从容之中自有一种安静的力量。
面对猝然临无故加之的不幸,能够不惊不怒,这是大英雄的潜质。
         
此时,门外是漫天的大雪,门内是寂静的山神,这里充满着孤独。而这无边的静寂与孤独中是冷酒冷肉自斟自饮的林冲,是他任何外在都无法改变安静与从容。
这无边的孤独中自有一种内在的安静,这安静的背后是林冲内心的无私干净,正是这种干净才让他于孤独中获得一种超越现实困境的力量。
不由想起因乌台诗案被打进监牢的苏轼,牢狱之中,命悬一发,他却能够安之若素,鼾声如雷。宋神宗认为他是一个胸怀坦荡的君子,认为只有问心无愧才会睡得如此踏实,才会力排众议,赦免了苏轼。
牢狱之中呼呼大睡的苏轼和山神庙里饮酒吃肉的林冲,何其相似。
         
如果说所谓好运之中的祥林嫂让人感到同情和悲凉,那么在草料场和山神庙里的林冲则让人敬重和钦服。
无论是祥林嫂还是林冲,都无法完全的跳脱现实之外。然而对于现实,有人是屈从媾和,并在这样的屈从之中渐渐把自我淹没。有人则在接纳现实的同时,活出了自我,在最不幸的环境里依然不抛弃自我的个性与风采。
木心之“敏于受影响,烈于展个性,风格之诞生”,便是此之谓也。
         
三、倾诉和反抗
然而“好运”总是短暂,绝境倏然到来。
祥林嫂先是再一次失去丈夫,然后失去儿子,接着是大伯前来收屋,走投无路的她只得再次来到鲁镇。
面对鲁镇的人们,开始反反复复地倾诉她的不幸——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当巨大的不幸纷至沓来,祥林嫂再也无法承受,只能不停地诉说,渴望在无止无休的诉说里获得一种释放,收获些许的慰安。一如钱钟书《围城》所写——
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花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
         
然而再不幸的新闻也是有时效性的,祥林嫂的悲哀在遭到围观赏鉴之后,渐渐被人烦厌和唾弃。
         
同样在人生的绝境里,在听到陆谦等人的阴谋之后,林冲挺起花枪手刃仇人,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复仇者,一个真正的英雄。
杀人之后,文中有一处细节描写——
(林冲)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这里的“被与葫芦”是安寝与享受,这是林冲想要在现实世界安身的象征,如今这些东西全被丢弃,他心如死灰,了无牵挂,曾经小心守护的一切看重的一切全都随着这场大火与风雪被抛在了身后。
这里的“枪”是他反抗外在世界的武器,把它握在手中也意味他与现实的决裂。
         
如果祥林嫂是把她的悲伤公开地展览,林冲则如受伤的野兽,遭遇不幸之后躲藏起来,自舐伤口。
当他走出洞口,拽开庙门,便与那个时时刻刻小心翼翼谨慎软弱的林冲作了告别,从此再遇不幸,那花枪上挑着的就不再是安逸的酒葫芦,而是仇人的首级。
         
诚然,祥林嫂无法成为林冲,但是林冲也曾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甚至委曲求全
逆来顺受,他曾经差一点就成了祥林嫂。
         
当不幸与悲哀来袭之时,是絮絮叨叨的倾诉以博人同情;还是勇于反抗,并借此涅槃重生,成就一个新的自我。
是祥林嫂还是林冲,有时只是一个选择,只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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