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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蕾 《致橡树》的哲学审视

 吴炫的否定主义 2023-07-07 发布于上海

《致橡树》的哲学审视

舒婷的《致橡树》是我非常钟爱的一首诗,它从我年少时期就开始陪伴我,其中展现的现代女性在爱情中的独立姿态,近乎成为我对于爱的一种执念。现在对这样一部自己喜爱的作品进行重读和审视,我的内心无疑是焦虑的。但经由自己的生命情感体验,这样的审视又成为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独立”似乎是现代女性对自身存在状态以及自己在爱情中状态的天然向往。我们渴望活出不一样的自己,我们极力跳出传统依附观念的束缚。诗中对于“凌霄花”、“鸟儿”、“泉源”等多处意象的描述也可以看到诗人为摆脱传统的依附观念在女性身上留下的深深烙印而做的全部努力。去“依附”就像于蝶变中混乱间惶惶然要蜕去嵌进肉里的壳,那么挣扎,那么有力。可即便如此,在这首诗中,好似文化无意识投下的阴影,诗中还在无形中表达一种依附的观念。也许这也是这首诗为何会引起那么多人共鸣的原因:一方面有女性对于独立爱情的向往,对于爱情中相互理解与支持的关系的渴望;另一方面诗中的一些表述仍于无意识层面契合了女性内在“依附”这一文化情结。

首先,诗人在阐发真正的爱是什么的问题上,仍在“独立”与“依附”间摇摆不定。诗人无疑是想表达真正的爱是发生在两个独立个体之间真挚的生命情感体验,“依附”关系是她极力要避开的状态,“绝不做”攀援的凌霄花就表明了这一坚定的态度。但后文又有“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这不禁让人发问,于困境与顺境中的“分担”与“共享”是否是爱情的主旋律?也就是说,我们在说两个独立生命体之间的爱情时是否要强调“分担”与“共享”?进一步,在爱情中是否包含这样的整体性思维的“分担”、“共享”的内容呢?

在我看来,爱是发生在两个独立主体之间彼此影响、互动的审美关系。只要仔细观察原生态的植物世界,我们就会发现植物生命其实是独立的生命个体构成的复杂群体,它们之间的关系也是独立的生命个体之间的复杂影响关系,这样的影响关系不是一种生存相依的状态,无论是草与草之间,还是草与树木之间,单独经受狂风暴雨顽强生长是它们的常态。树木、灌木、小草之间的语言我们虽然听不懂,但借助风雨、阳光和泥土它们可能在密切地传递着爱的信息,每一棵植物能爱自己独立强大地面对这个风云变幻世界的力量,才能产生植物生命之间的互相关爱,这是植物世界对人类的启发。人如果要向植物生命学习什么,只有先像每株植物那样尊重自己独特的生命意志唤醒自己内在的力量,将自我诞生裂变出来并走向自我创造之路,才可能实现真正的生命强大,而人与人之间的“爱”,就是生命这样的诞生这样的创造这样的相互激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个人的自尊自爱,才有能力去爱这个世上的每个具体的人,爱是自我的独立强大后去影响和推动另一个生命个体。如此看来,“分担”与“共享”是在强调两个生命相爱结合在一起的整体功能,这恰恰遮蔽了爱的个体独立影响世界的性质。在强调整体功能的关系中,因为有另一半可以“分担”,所以生存层面上不用独自面对复杂艰难的世界,因为可以“共享”,所以无需独立强大地把自我创造出来,而是分享共同体,这就消解了两人不同的体验。由于爱情中的独立个体永远都在强调“走自己的路”、“发自己的光”,然后是两个独立个体之间的相互影响、激励、欣赏,两个不同的生命个体才可以一起面向整个世界,并且给世界以影响与关爱,这大概才是“志同道合”、“同在非同一性”、“合在彼此影响性”上的意义。所以,爱情中其实并没有需要“分担”与“共享”的共同内容,爱的付出不是“分担”与“共享”,而是无怨无悔、自觉自愿,是勇气,是理解但不是认同,是支持但不是承担,且没有愧疚也没有委屈,因为爱的每一方都是散发着的光,照亮对方也照亮自己。

其次,诗人借植物世界之关系来阐发人类文化世界的男女之情,无形中是用文化性的观念来看待自然的关系,选择橡树与木棉成为文化性男女观念的载体,标志诗人在独立强大问题上是以“树的形象”为本体,忽略了“红硕花朵”就是美与强的象征且不需要树干也可以独立的问题。树与树是并肩而立之独立,树与花草为什么不能并肩而立?这可能是诗人忽略了的自然界各种生命都有各自的强大的理解问题。

诗人选择“木棉”这一意象来代指女性,因为木棉这种乔木有红硕的花朵,可以让人天然联想到女性如花盛开之美,而且木棉并非凌霄花般攀援的依附状态,而是与橡树可以并列站在一起的一棵树,是与橡树同样强大的个体。木棉之意象一方面构成女性拥有“红硕花朵”的美,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女性只有以“树的形象”出现才得以显示其强大。这就形成女性之美和女性之强意象分离之局限:即“红硕的花朵”本身无法形成与“橡树”对等的强大,而只有“树干”才能形成强大的意象。这在无意识间传达出这样的意味:只有活得如男性那般高大伟岸才是有力量的表现,所以女性也要做一棵树!这种向男性特质靠拢的姿态是女性根深蒂固的传统依附情结的体现:如花一般的柔美是来自女性的审美特质,但却不是女性自身强大的象征。女性之美也可以是女性之强,是因为自然植物中的各种花草同样也是独立之强的体现,小草的坚忍、梅花的坚强,仙人掌、野玫瑰,都是可以与橡树的伟岸相媲美的强大生命,为什么进入人类文化中就只能是柔弱美的化身?任何一朵花、任何一棵草,不论在何种状态下都能不畏风雨任性向上生长,非洲有的花朵还有吞噬来敌的力量,从生命力的角度它们都是强大之美。所以诗人在采用借景抒情手法时,“像树一样和你站立在一起”的文化意念,无形中与植物世界各种努力生长的独立生命形成错位,也必然遮蔽了“女性如果不是一棵树就不能强大了吗”这样的拷问。这种错位不仅体现在上文所言“共享”、“分担”这样的表达中,也体现在对于“木棉”这一意象的选取中,所以我不禁要问,植物世界“美也是强”的统一性,怎么到了人类文化世界中就“美不是强”的分离性了呢?


再次,“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一句看似在表达“相爱”的姿态,但“分离”和“相依”其实与真正的“相爱”无关。“分离”并不意味着就能“独立”,“独立”始终是自己的事。“相依”也不是爱的本质。诗人最终没有明确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独立”,也没有明确两个独立个体之间的“相爱”是怎样的一种状态。那么什么是“独立”以及“独立的相爱”呢?在我看来,“独立”是生命个体在尊重自身生命感觉的基础上去冒险,去充分经历这个世界,在与这个世界的碰撞中确定自己、长成自己并且逐步强大的过程,而“相爱”只是在促进这一进程,所以这个进程不是“相依”而是“相促”。“分离”是以“结合”为前提的,没有“结合”就没有“分离”,也许“分离”后才开始“相爱”,而在“结合”中“相爱”却可能消失。“相爱”就算表面上有情感“相依”的状态,但本质上是“相吸”而不是“相依”。所以,真正的爱只发生在两个独立生命个体之间 “相吸”、“相促”,始终不能遮蔽两个独立生命个体藉由自身生命意志创造自己的特性,这才是男女相爱的方法,也是人人关爱的方法,同样也是人类爱自然的方法,是一切爱情的方法。

爱就在那里,灿若星河,如何穿越千年的文化阴影去看见?当我们说走出依附关系的时候,我们又是在说什么呢?我想这不仅仅意味着女性的经济独立,更是在心理和文化层面摆脱传统依附观念对于女性的规训与禁锢。女性的觉醒与自我之爱从来不易,却是最激动人心的一件事,因为它意味着披荆斩棘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自我尊重、自我创造、自我强大,在这条路上,你是你自己,而在这一过程中你才能好好爱这个世界。落笔到这里,先前的焦灼情绪飘然而去,竟生出几份畅然来。我以这样的方式与我喜爱的诗人隔空对话,审视的对象是诗歌,更是我的内心。毕竟,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我是谁?来时路何以如此?我又将踏上怎样的征程?爱究竟是什么?不同的爱的关系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让我不能放弃。

            (作者  江西财经大学经济学博士)

吴炫,男,1960年2月生于南京,中国否定主义哲学、美学、文艺学建构者,开设否定主义实践系列课程有:哲学的批判与创造性思维,中国文化现代化审视研究、中西方哲学思想专题批判、中国式当代文学性理论、批判与创造性思维下的文学经典、批判与创造性思维下的影视作品、批判与创造性思维下的新时期文学等。目前从事区别于《易经》《易传》《道德经》多样统一思维的中国当代文化哲学建构研究,并通过“天地人智”的新的哲学理解展开中国现代政治哲学、经济哲学、文化哲学、社会哲学的原创性研究。已出版文史哲各类著作20余部,发表论文400余篇,随笔和公众号文章280余篇。现为上海财经大学讲席教授(已退休)、人文学院博硕士导师,兼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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