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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双抢”记忆

 冬歌文苑 2023-07-08 发布于北京

“双抢”记忆

“双抢”是盛夏季节抢收粮食、抢种粮食的简称,也是一项高强度艰苦的农业劳动。

以前总以为只有江南种植水稻的地区有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的“双抢”一说,后来才知道在北方地区也有抢收麦子、抢种水稻的“双抢”活动。只是“抢”的时间略有差异、“抢”的粮食不同而已。民以食为天。农民靠天吃饭,季节不能耽误。抢收抢种,就是为了不误农时。

尽管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江南大部分地区实行了单季稻种植,“双抢”已成为历史。但是,那种长时间超强度劳动,一直是曾经经历过“双抢”人们难忘的记忆。每当盛夏季节,人们总会想起“双抢”,想起“双抢”的劳动场景,以致现在有的老人还会把工作繁忙劳累比喻为“忙得像'双抢’一样”……

依稀记得我参加“双抢”劳动,还只有十二三岁。也是这样的梅雨季节,也是这样闷热的初夏时节。家里吃口多,为了尽快度过青黄不接的难关,迫于无奈的父母主动请缨,动员未成年的我和哥哥参加生产队的“双抢”劳动,为抢收抢种助上一臂之力,也希望能尽快分到一点口粮,度过粮荒。因此,小小年纪也就有了这超强度的劳动体验和“粒粒皆辛苦”的人生感受。直到现在,我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宁可倒掉整碗剩菜,也不愿意浪费一粒剩饭。因为只有种植过粮食的人,经历过“双抢”等艰苦劳动的人,才知道粮食就是农民的血汗,来之不易,需要倍加珍惜。

记得“双抢”开始是在小暑节气。凌晨三四点,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时,我就和哥哥戴着草帽,背着水壶,拿着镰刀,沿着山间小路,摸黑赶往三四公里外的生产队稻田。那个年代,还没有机械化作业这一说法,几乎全靠人工作业。天蒙蒙亮,收割水稻就开始了。江南地区收割水稻,其实就是在污泥浊水中操作。小腿埋在漆黑的淤泥中,每个人分配割六排稻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移动,被蚂蟥、蚊子叮咬是常有的事。割稻子是六排,插秧苗也是六排,耘田拔草也都是六排,所以,“摸六株头”是家乡众所周知“农民”的代名词。

最初割稻子,因为没有掌握用力技巧,费时费力不消说,也经常割破手指,血淋淋的,甚是恐怖。有时候,哥哥看我割得慢,就帮我带上一两排,确保我不落后;有时候,看到旁边的人割得慢,我们也会悄悄地帮助带上几排,确保同步推进。集体劳动,团结互助最重要,团结就是力量。

割完一把稻子,就要转身整齐码放到身后。身强力壮的劳动力,经验丰富的老农民,割稻、转身、码放,一气呵成,极具节奏感。感觉既不累,又是一种享受。而我们这些孩子,用的是蛮力而不是巧力,割稻子像砍大树似的,仿佛浑身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手腕手臂极不协调配合不消说,稻茬还割得高低不平,码放混乱,歪歪斜斜,常常引来后道工序的重复劳动,招来指责、嘲笑难以避免,自不待言。

前面是数十人齐头并进割稻子,后面是脱粒机、打稻机轰隆隆压茬推进,最后是用竹框装满稻谷,由经验丰富的独轮车车手,从窄窄的田埂上运往村里晒谷场。晒谷场上有中年妇女在那里卸车、筛草、晾晒……如果天气晴朗,只要三天时间,晒干的稻谷就可以碾成大米摆上餐桌了。那个年代,一个生产队除了有一台柴油机启动的脱粒机外,其它都是靠人工脱粒,脚踩手动,全身运动。操作不到十分钟,就四肢酸胀、腰酸背痛。整个收割区域,机声隆隆、人声鼎沸,一派繁忙的盛夏农忙景象。收割、脱粒、装车、运送等,各道工序人员轮番上阵、轮流作业,没有一个不是汗水湿透衣裤,没有一个不是满脸汗水污泥。尽管如此,但是每个人脸上还是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丰收的喜悦。劳动虽然辛苦,但收获毕竟是开心的。

“双抢”中,“抢收”的第一道工序,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出汗、辛苦不消说,稻谷、稻草与身体接触,常常会出现过敏症状,浑身上下痒痒的,加之汗水一泡,周身不爽。不过,很快就适应了。屁股后面紧挨的脱粒机、打稻机,紧紧地追着你,柴油机的油烟味、轰鸣声,使你根本没有时间感受身上的奇痒,考虑如何挠痒痒,只能硬着头皮不顾一切地割起稻子来,尽快摆脱身后的“追兵”。看来,忙治百病,忙碌是治愈一切疾病的良药,不无道理。尽管几十年过去了,但是,睡梦中还会有这种脱粒机、打稻机紧追不放的现象,想起那种前呼后拥、紧紧追赶的压迫感,令人不寒而栗。

“双抢”的第二道工序是“抢种”,要把秧苗在立秋节气之前插种下去,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硬任务。虽然江南民间有“秋前三天,秋后三天,硬种三天”的说法,言外之意是立秋节气后,也可以插种晚稻。但实际上,“硬种三天”显然影响产量。因为只有在立秋之前插种下的秧苗,才能保证有充足的光照时间,充分扬花、灌浆,颗粒饱满,获得丰收。一旦到了立秋以后种植晚稻,光照时间明显不够,根本不能保证水稻扬花、灌浆足够的光照需求,产量自然大打折扣了。

插秧前必须耕田、平地、施肥。除了适当使用化肥,最多使用的还是有机肥料——猪栏肥。于是,在一拔人收割稻子的基础上,还得派一拔人挨家挨户上门去拉猪栏肥,再把它均匀地撒在割完稻子的稻田里,再用牛或拖拉机翻耕、平整。经过反复几道工序,以及适当时间沉淀后,就可以插秧了。

插秧一般是上午去秧田拔秧苗,避开中午烈日炙烤,在下午三四点钟后,再去插秧。因为,中午前后,毒日当空,种下的嫩苗会被太阳烤晒,成活率极低。有时心急,提前半个小时去插秧,不出两天,烤焦的秧苗就成片出现。不但需要补种,而且还会影响收成。从下午三四点开始插秧,往往要插到晚上七八点伸手不见五指时,才悻悻然收工。有时为了赶季节、防烤晒,甚至在火把、松明子的照明下晚上插秧。那真是一把蚊子,一把秧,那种艰辛程度,只有参加过“双抢”的人自己知道。

插秧也有规矩。一般是快手、高手、能手先下田,排在最后的往往是技术水平较差的。像我们这些孩子,只能排在最后的最后。因此,一排人下田插秧,往往是成一斜线整体推进。远远看去,瞬间变绿,甚是壮观。快手、高手、能手最先下田,一路领先,也是最早上岸。如果你动作稍慢,就会被“关”中间,明显形成一个孤零零的缺口,这会被人嘲笑为“养鱼”。那是相当难看的尴尬场面。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你就会臭名远扬,被人当作笑柄。特别是男的,还有可能会影响到找对象、娶媳妇。原因很简单,说明你做个农民都不合格,还能做什么?因此,插秧往往要一鼓作气,你追我赶,不甘示弱,不甘落后,绝不能闹出“养鱼”的笑话。

插秧高手,一弯腰下去,几十米长的秧路,从不抬腰休息,一弯到底,一插到底。生产队、生产大队也经常组织插秧比赛。插秧比赛,着实是一道高手林立、快手林立、你追我赶的田野风景。记得有一次插秧比赛,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穿了一件白色丝绸衬衣,在二十多名比赛者当中遥遥领先,那插秧的动作,堪比插秧机,雷厉风行,手到秧落,干净利索。一会儿时间,他就第一个插完上了岸。更为惊奇的是,他穿的白色丝绸衬衣上,竟然没有一点污泥浊水,干干净净。这事在远近乡里传得沸沸扬扬,甚至几十年后,村里还传为美谈,引以为傲。

“双抢”的记忆是艰苦的,但更锻炼人。从艰苦复杂的“双抢”中可以看出,农村不乏威望较高、运筹帷幄的高手能人。这印证了“高手在民间”的这句俗语。抢收抢种,千头万绪,纷繁复杂。但当时的生产队长、农技员、妇女队长、保管员等,都是责任心很强且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身强力壮、耐心细致、经验丰富不消说,而且雷厉风行、威望极高,分配任务、安排工作,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把各项农活安排得风生水起、滴水不漏。几块稻田同时作业,收割、晾晒、耕田、平整、拨秧、插秧,一项又一项工作,一拔又一拔琐事,一批又一批人马,忙而不乱,有力有序,有条不紊。短短的一个月,一个生产队上百亩稻田基本上在立秋时节全部种上晚稻。一片金黄色,又变成了一片绿油油。广阔农村,藏龙卧虎,高手在民间,的确名不虚传。一位被推荐上了大学、后来又当了省级单位厅局干部的老乡告诉我,他的好多工作经验就是当生产队长时积累的,基层工作既要智慧又要勇气,不无道理。

“双抢”既是一项纷繁复杂的农业活动,更是一项争分夺秒的政治任务。民以食为天。眼看着金灿灿的稻谷已经成熟,不去拼命抢收,颗粒归仓,以解老百姓青黄不接的燃眉之急,不但老百姓不会答应,政府也不会同意,更何况还要交公粮、卖余粮,保障国家供应。这可是上纲上线的政治任务。因此,“双抢”前,每个生产大队都要召开“双抢誓师大会”,对全村男女老少、妇嬬老幼、各行各业,进行全员动员、全员发动、全员教育,还要组织讨论,统一思想认识,谋划“双抢”整体方案。会上,有村书记、村主任讲话,有生产队长表态,有村民代表发言,有青年突击队宣誓,这阵势不亚于部队发起总攻前的“誓师大会”。党员突击队、青年突击队、妇女突出队,一面面红旗在金灿灿的稻浪里迎风招展,鼓舞着参加“双抢”的人们团结一心、克服困难、勇往直前。

记忆中,交公粮和农业税是印象最深的事。分给生产队社员的稻谷,一般晒干了就分期分批分给了社员,以解青黄不接的燃眉之急。而要交公粮和交农业税的稻谷,真像古代皇帝选妃一样,早就在稻子没有收割之前,就选定了那几块土地肥沃的稻田,收割、脱粒必须由经验丰富的壮劳力负责,专人专车送到晒谷场,又由专用场地进行晾晒。晒一次,就用风车过滤一次,确保上交的公粮颗粒饱满,没有一粒瘪谷、半瘪谷和杂粮;更要与其它分配给社员的稻谷隔开堆放,至少晒上十天半月,直至没有一点儿水分。这样,才肯交到粮管所去,作为当年农民的公粮和农业税。上交给国家的,就是最好的。当年农民沉甸甸的爱国之心,由此可见。

记忆中,当时村里几乎没有外出务工的壮劳力。“双抢”季节,村里几乎人人都上,就连放暑假的老师,下放到村里的知青,都一个不拉,悉数参加。包括供销社、合作医疗所等都发动了起来,供应咸肉咸鱼等应季食品,开展田间地头巡回医疗,供应冰棍冷饮等防暑物资。年轻人、劳动力到田间地头一线,中年妇女到晒谷场,老人孩子们承担起洗菜做饭等后勤保障工作——送茶水、送点心、送午饭。“双抢”时节,村里没有一个闲人懒人,就算是老人病人残疾人,也悄悄地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默默地为“双抢”出一份力。“双抢”是江南农村最大规模的社会动员,最大规模的基层发动,充分体现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团结精神。

“双抢”劳动是艰辛的,但更是快乐的。一是吃的快乐。一年中,除了过年,大概就算“双抢”吃得最好最多了。为了确保有充沛的体力,大家都把最好吃的食物留到了“双抢”时节,火腿肉、老母鸡、大白鹅、咸鱼咸肉等,每一餐都是大快朵颐,吃得饱饱的。吃饱睡好,没有烦恼;吃饱睡好,明天再干。依稀记得母亲给我们做的点心——酒盅馒头。制作虽然简单,但十分好吃。在一个酒盅的底部,塞上一点用水和过的米粉,放上一小撮白糖,再在上部填满同样的米粉,用锅一蒸,就成了既携带方便,又不会发馊的点心了。当母亲问我们兄弟还要不要换换点心的口味时,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还是酒盅馒头。二是凑热闹的快乐。孩提时代,不怕累,就怕不开心。集体劳动,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严肃紧张、刻薄古板,整天板着个脸。讲七荤八素段子的,唱田歌山歌的,搞小比赛小竞赛的,半真半假开个玩笑搞个小恶作剧的,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五花八门,热闹非凡。我们孩子虽然似懂非懂,但是,那其乐融融的场面和场景,也被深深吸引和感染了。身体可以劳累,但心花需要怒放。这也许是我们一天不落参加“双抢”劳动的重要原因。三是劳动的快乐。十二三岁的男孩,用现在的眼光审视,正值叛逆期。自己的眼中已经是无所不能的成人,可父母眼里还是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参加“双抢”高强度的劳动,学会了割稻子、插秧等基本农活,也懂得了农业活动的基本工序,常常令父母和亲朋好友刮目相看。尤其是集体劳动的快乐,割完一块块稻田,种下一块块秧苗,成就感、快乐感油然而生。作为集体劳动的一分子,不免沾沾自喜。在我的记忆中,当年的“双抢”充满着火药味,是典型的人民战争的“大兵团作战”模式。因此,与其说是“抢收抢种”,倒不如说是人类在与时间赛跑,在与季节赛跑,在与高温赛跑,是人类在与大自然开展粮食争夺战、高温遭遇战。很荣幸,我们作为一分子,也参与了“大兵团作战”。

我们也不会忘记“了田月饼”给我们带来的欢乐。按照“双抢”的传统习俗,“双抢”插完秧的最后一天,参加“双抢”劳动的每一个成员,都会分到一筒月饼,以庆贺一年一度的“双抢”胜利结束。因为立秋前后往往与农历八月十五相邻。所以,既庆贺“双抢”,又喜迎“中秋”。当拿到这筒月饼,我和哥哥都会瘫坐在泥泞的田埂上,甚至连手都来不及洗,甜滋滋地品尝起月饼来。依稀记得40多年前的月饼,比现在的月饼要香、要甜、要脆,几乎数也不数,好几个月饼就下肚了。要不是哥哥提醒我给家人们留一些,真会把两筒月饼全部吃完。这种高强度完成工作的喜悦,喜滋滋的“了田月饼”,也是绝无仅有的美味。

“双抢”,人生之初的劳动体验,一段永远值得回忆和品味的劳动历史。“双抢”使我们过早地体验了劳动的艰辛,也让我们体验到了劳动的快乐。苦的是毕竟年岁小、体力差,起早摸黑缺少休息缺少营养的高强度体力劳动,常常累得精疲力竭,只要坐下来就不想再起来,甚至倒地就睡;乐的是小小年纪,挤在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队伍里,享受了播种与收获、劳动与汗水换来的喜悦。正是这盛夏季节的高强度体力劳动,给我们人生之初上了宝贵的吃苦一课,也成为人生路上不竭的力量源泉。

难忘“双抢”,艰苦的劳动记忆;难忘“双抢”,幸福的劳动创造。

2023年6月24日写于上海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阮山峰,1965年2月生于浙江萧山,1983年10月入伍,2004年转业到地方工作。爱好写作、摄影。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人民海军》《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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