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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和曙光住一间屋，修子和汉桥住我们隔壁。两间屋中间的隔墙没有上顶，只有一人多高，没有任何隔音效果，好像是同住一屋。我们天天隔墙说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已成习惯。修子性格活泼，是个话痨，白天嘴巴不闲着，除非累得精疲力尽。放牛之前每天和大家说笑，虽然劳累，心里还没怎么憋屈。自从放牛之后，每天与两头老牛混在一起，孤身野外，无人说话，修子突然感到了孤独，而他又是一个特别耐不住寂寞的性格。白天逮不着人说话，到后来修子天天夜晚说梦话。说梦话不足为奇，像修子那样天天说梦话，说大段大段的梦话，在梦话里吵架，抬杠，甚至咆哮，我以后再也没有听过。 我几乎每天都被修子的梦话所惊醒，然后直到他闹腾完了归于寂静，才又昏昏沉沉睡去。修子的梦话，开始还有点新鲜感，天天听下来，其实都是翻来覆去老一套。基本内容就是与人抬杠、争执，说别人不行、自己很行。修子从干农活的劳累中摆脱出来，又掉进了孤身野外的寂寞中，后者可能让修子这样一个活泼的来自大城市的男生更加难以忍受。不久，修子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6 秋收之后，转眼到了冬天，修子的放牛生涯也到了危险的时候。野外的绿色随着冬天的逼近正在一点点消失，牛渐渐只能拴在牛棚里靠吃干草为生，所以半夜里要给牛添草饮水。修子天天半夜里在梦中闹腾，哪有时间去管牛的饥渴交加，再加上寒风刺骨，让修子从被窝里爬出来去照顾牛的吃喝也不现实，何况牛棚与被窝还有相当的距离。 自从修子接手放牛之后，原来在老牛倌精心饲养下膘肥体壮的两头牛一天天走向苗条，走向骨感。原来牛眼睛又大又有神，现在大而无神。两头牛跟着修子看着看着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憔悴，望上去凶多吉少。终于有一天，有一头牛死活站不起来了。修子开始拽牛鼻子，看着牛鼻子都拉豁了。牛不动，用树条浑身抽；牛不动，后来操起扁担揍，打得牛骨头砰砰作响；牛还是不动，死活不站起来，死活不挪窝。 7 修子和我一见如故，一直都是好朋友。我喜欢他活泼甚至有点闹腾的个性，善于苦中作乐，虽然有时信口开河，没心没肺，但是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修子的闹腾是对生活的一种反抗，我很欣赏。 有一段时间，修子一有时间就缠着我，一口一声“志安拐子”（武汉话拐子即哥哥），尽管他年长一岁。那时候我们天天晚上在一起讲 《三国演义》。修子虽然不看书，但很快被《三国演义》的故事勾了魂，天天晚上要我下回分解。 修子的牛病了，卧地不起，刚开始以为过几天就会重新站起来， 但是那头病牛不但继续卧地不起，而且拒绝吃喝，牛头也耷拉了。以前修子对牛动不动就又打又骂，而且下手很重。有一次气急了对牛拳打脚踢，牛没咋的，修子的脚却崴了。后来修子对牛再也不拳打脚踢了，直接操家伙，有一次打牛竟然打断了一条扁担。所以两头身躯庞大的牛看见个子瘦小的修子眼神都怯生生的，实在是被修子打怕了。 一天晚上，修子对我说：“牛二还是站不起来，看上去不中神了， 么搞呢？”两头牛一头叫牛大，一头叫牛二。名字是我从《水浒传》 的人物中借用的——被杨志杀掉的泼皮叫牛二。而这头卧地不起的牛病前也是很顽劣的，经常挣脱绳子在田野上狂奔，害得修子在后面穷追不舍，破口大骂，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见修子一脸恐慌居然傻乎乎地说了句雪上加霜、落井下石的话：“我听说耕牛受法律保护，害死了牛是要坐牢的。”修子的小眼 睛一下睁大了，死盯着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8 看着修子一脸的绝望与惶恐，我感到了深深的自责。我那句不知轻重，甚至不知死活的话几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修子不是骆驼，他那么单薄，那么脆弱，那么稚嫩，何曾遇到过如此牛命关天的大事？我们是兄弟，本当有难同当。我为什么要说那句又冷漠又愚蠢的话呢？ 我和修子坐在牛棚后面的小河边，商量怎么办。修子低着头，叹 着气，平日的活泼与灵动荡然无存。我说：“趁牛二还有口气赶快报告队长吧，等到牛二成了尸体就说不清楚了。” 修子说：“我怕牛二死了之后我要被抓起来，以后和队里地主富农一样，我怕坐牢！” 我坚决地说：“赶紧去报告队长，一定要抢在牛二死前，牛二说死就死，现在就去，快去！” 修子硬着头皮，壮着胆子找到队长报告了牛二的病情。队长来到了牛棚，看着已经基本上进入弥留之际的牛二瘫在地上，脑袋耷拉着，眼神如同行将熄灭的烛光。队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更可怕的 是江胡子也来到了牛棚。他瞪着大牛眼，胡子都立起来了，凶神恶煞地冲着修子吼道：“好好的一头牛，怎么三个月就要死了？胡建修你是怎么搞的？”修子小脸刷白，背也佝偻了，和江胡子小眼对大眼， 实在说不出话来。 江胡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盆像泥巴浆子的药水，要给牛二灌下去。牛二牙关紧闭，江胡子就用木棍子撬开牛的嘴巴，牛二宁死不屈，拒绝服药，最后强行灌下去的药水又如数吐了出来。看着牛二天数已尽，不可救药，最后队长决定马上宰杀牛二。队里找来了几个壮劳力，用绳子捆住牛二，然后用木杠子抬起只剩一堆牛骨头,奄奄一息的牛二来到了小学操场。 宰杀牛二的准备工作就绪，屠夫也到场了。我突然看见垂死的牛二居然使劲抬起了牛头，大眼睛一下炯炯有神，它好像看见了刽子手的屠刀，眼睛里掠过哀怜的神色。我似乎从牛二的眼睛里读到了对生命的不舍。它好像在说：“不杀我，我还可以干活。冬天快过去了， 春天来了我就会好起来的，不要杀我！”听说过人死之前有回光返照， 牛二那天最后的眼神所透出来的神采不知道是否属于回光返照而不得而知。 牛二被杀了，现场惨不忍睹。我悄悄离开了学校操场，回到房间， 重重地倒在床上，想起那头可怜的牛儿，那天的晚饭我没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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