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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品读|【陈明华】醉翁亭前或可留醉

 文乡枞阳 2023-07-08 发布于安徽

枞阳电视台主播:唐吉谦
文:陈明华|诵:唐吉谦

夏日的瑯玡,已被绿意淹没。

条块青石构筑的进山步道上,裙摆和步履或疏或密,悠闲徜徉;不时有稚童的喧闹撩动着勃勃生机。沿涧朴拙的水桦,参天的水杉,山间的杂木,肆意地抖擞着清新的绿意;偶尔可以撞见一簇簇林间野花,红的黄的,明丽着山中的色彩;溪涧上一潭接一潭的绿水,直可让人醉倒;鹁鸪与灰喜鹊,穿插在游人中间,炫耀着宜居的惬意。不过这些都不是我们此行追寻的目标,翘角飞檐才是存放心头已久的兴味。
伴芳亭的热情也没能久留我。听潺潺水响,又见路侧,群石相拱野竹扶疏间,一亭静立,飞檐之下“听泉亭”三字,流着清幽幽的蓝韵。小亭通透,幽人一般,适合高士抚琴,岂可不往?拾级登亭,一潭碧水,蓄游鱼千尾,与岸树相接,很有朱自清梅雨潭的绿味。漫潭之水,并未有大瀑,却也有泻出深涧的鸣珠,醉得岸旁几丛怪石一立就是风雨千年。
潭后耸着一座临溪亭,莫问当年亭的有无,就着石岸,欧翁触景生情足可以慷慨悲歌吟一回《行路难》,或是长叹抚琴而演一曲《高山流水》。1044年的那场庆历新政,欧翁等人还没来得及踌躇满志,就遭到夏竦等保守派的猛烈反扑。一群同道满怀赤诚的梦想被打碎也就罢了,“朋党”的紧箍咒,愈收愈紧,叫人头痛欲裂。对手们还不解恨却偏要置人于死地而后快,捏造一个让人不堪的绯闻,以期陷欧翁于万劫不复。
要将这段痛苦作云烟散,又谈何容易?可是欧翁又想,又何必惹动心思?那会掉进悲情的世界。也罢,干脆垂纶于山潭,溅一袍水花抓几尾鱼,跟村夫们炫耀一番,嘻闹着去煮鱼佐酒。理想的去处,无需思索,山僧智仙那醉翁亭很好。整石以为基,立柱飞檐,疏栏石凳,有一股清冽之气。坐在这里思想是自由的风,飘在亭内亭外,山上山下,被惊醒的坡上乳白的山石也一层层地侧立惊顾。
欧翁更不想抚琴,脱去刻意的斯文,尊卑也不管。射壶的规则一样,论酒多酒少一样,大家只是活着的人,拽掉人为的藩篱,打碎了精神的枷锁。回到人的初始,便是水中随心所欲的鱼,何必作庄惠之辩?乐也罢,非乐也罢,得也罢,失也罢,全抛却云外,且享受此情此境中的无拘无束,忘却所有负累。和山石聊聊千年沧桑,和草木谈谈春荣秋枯,和飞鸟说说高低去还,通透了,身子能被风带走。他们随心所欲地逍遥于山林,就是图一个心灵的肆无忌惮,无需设防,不偏执于孰对孰错,无意于孰高孰低。有趣才乐,有乐就好。这才是最好的释放和清空。人压抑了,到山林里喊几嗓子,不怕人听见,没有评头品足。山里有没有神仙不知道,但可以与尘世暂隔, 愈深愈好,愈高愈佳。所以欧翁他们迷恋着智仙和他的亭子了。
智仙哪里的山僧?亭不远的坡上就有玄帝宫,有高台可凭,有檀香可嗅,有静室可思。若往左,沿山谷行里许地,可登瑯琊寺,唐代宗宋太祖各赐名号的庙宇。三重宝刹几乎是依山堆叠,梵音幽回,香雾轻漫,很是雄壮和肃穆。智仙到底住持哪一座庙宇且不去考证,但欧翁与他之间一定有许多儒佛的相通。与智仙长久相处,可以说禅,可以论儒,可以抚掌大笑,欧翁自是心生慰藉。虽然智仙要守着自己的清规戒律,老友也有自己的坚守,但这座亭,还是成了一枚贯通儒佛的纽扣,扣住了契合心灵的醉与乐。
盘桓亭前,只见山石错落间,满是青檀,突拙的树身煞是耐看。这种造纸的好材料,也许正是欧翁那奇文成时洛阳纸贵,上天做出的特意安排。
欧翁是一位善于升华的人,他决不会视这座得天然趣的亭子囿于自己的私宜,更不会把它当作逃避责任的象牙塔。他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行程和生命。有过得意和荣耀,有过沉重跌落的痛楚,也有过偏安一隅的小庆幸……人,到底应该怎样把心安放在这个人世间?虽然他与前人柳子厚有着相同的遭际,但他要跳出小石潭的凄神寒骨;他不具备前贤王禹稱的条件,无法焚香竹楼独享尘世的宁静;他不能纸醉金迷,更不会摧眉折腰……人要有个活法。他骨子里的自许是不允许他做天地间一蝼蚁的。现代美学家朱光潜有一种思想叫“不动情”,那时的欧翁似乎已不自觉地有选择地做到了。他克制了虚妄和颓废。身在人生的低谷,但为社稷为生民的情怀却不为贬谪所动。他把自己的作为变成无声的语言,他要把折辱和孤独埋头锻成一座丰碑,让嘲讽的目光不敢正视。

头埋得久了,显然要抬起来狠狠呼吸一口的。

他把自己丢到山林,林鸟泉鱼的悠闲自在,洇入内心,把苦闷逼出胸外。山路上,前者呼后者应未尝没有自己;轻装而游,大大咧咧,高言大语未尝不是一种释放和亲切。他在《忆滁州幽谷》写道:“主人不觉悲华发,野老犹能说醉翁。”这诗句真实地写出了与滁人同游的深情记忆。
游玩琅琊,官场的束缚仕途的沉浮如陈年的草绳在一次次触碰中散落在尘土里。松涛在心头澎湃着浩荡之气,山泉倏忽成一道思想的亮光。山民们感恩的目光和他们的富足,突然把历史深处的“民贵”二字照得豁亮。恍惚间,一念顿生,与民同乐确非官场的勾心斗角可比。他终于把仕途荣耀上升为民贵信念。于是乎,铿铿锵锵,酣畅淋漓,有了载着思想的四百言文字《醉翁亭记》。这是欧翁贬滁以来,一次真实而又痛快的表达,一次生命的顿悟。我不知他那时有没有出一次大汗,如后世王阳明的悟道一般。在滁州的最后一年,欧翁还在东山造了一座“醒心亭”,并特意让曾巩作了一篇《醒心亭记》,这应该是对那次顿悟的又一次注释。官滁三年,欧翁抹去了装模作样的官味,成就了豁达的境界。

与民同乐这个大道,恐怕是多少为官者的标榜,而其内心又往往别有所图。此时的欧翁可以自命为真正的践道者!这番倾吐,让欧翁与老友范仲淹一起,凸兀成两座思想的山峰横在北宋的天空。
来到瑯琊,才知道醉翁亭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凌空高耸。泉泻两峰,有亭横空,明显是欧翁经历了思想的峰回路转之后,有意把亭子托举成一个精神高地,这个高地愈拔愈高,耸在大谷长空之中,思想的光辉从山亭射出,穿越了千年,照亮了鱼贯而来的雅士。

苏轼来了,惺惺相惜,焚香盥沐,执翰就墨,把自己内在的感动和认同丝丝缕缕注入了欧翁的文字里,希冀不被俗世的尘埃所淹没。明南京太仆寺少卿冯若愚公来了,其子冯之颷来了,父子接力而造“宝宋斋”,以存“欧文苏字”,这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一种精神的接力。嘉靖毛鹏来了,“意在亭”内几度仰望,几度思索,让仕路如何在脚下延伸……

邵梅墩来了,赵次进来了,王赐魁来了,李嵩阳来了……

应该说,到了这里,他们会肃然生出一种朝圣的心态。

“翁去八百载,亭影不孤;山行六七里,醉乡犹在。”欧公的才气、精神和魅力会产生持久的影响,会永恒地凝聚在这座醉翁亭上,然后烙在了人们的心头。

其实,欧翁不仅仅是为官者的范本。人世间凡人众生的生命旅途又何尝没有一个峰回路转?那么足可以找一个幽静处造一个留醉自己的小亭。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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