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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论写诗

 杏坛归客 2023-07-08 发布于山东

曹雪芹论写诗

于广学

诗歌,作为一种内心情感表达的方式,与小说、戏曲、散文等其它语言文字艺术表达内心情感相比,有其独特之处,它用字少,语言精炼,写作灵活,有韵律,容易被记等等。由于这些特点,诗歌(包括词等)这种文学形式,历来受到很多人喜欢。

《红楼梦》中有大量诗歌。我初步作了一下统计,这部小说,共有诗、词、曲、联(不含诔文、赋、骈文、顺口溜、谜等)192首,其中七绝49首,五绝6首,六言诗1首,五律9首,七律37首,古体长诗4首,排律2首,七言古风6首,五言古风3首,词8首,曲21首,歌2首,对联44副。

从统计看,小说不但穿插了大量诗词歌联,而且,曹雪芹先生,通过大观园诗社里各成员间学诗、作诗、评诗,阐述了对如何写诗的见解。我们可通过有关回目来进行了解与分析。

一、诗歌,什么最重要

有一天,香菱去见黛玉,求黛玉教她作诗,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付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看一两首,又有对和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上面那段二人对话,明确地阐明了曹雪芹先生关于诗歌的写作思想。第一是立意,这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词句,最后才是平仄虚实的格调规矩要求。这段话,我理解,这不是说曹雪芹先生不注重平仄格律,而是在充分掌握了格律要求的基础上,不一味地追求格律,以至于因为过分追求格律,连词句和诗意都不顾了。

其实,从《红楼梦》中的诗就体现出这个观点,比如,有的诗平仄不符合要求,有的押韵用了出(入)群格,有的三仄尾,甚至有一首还三平尾。至于按现代诗词检测要求,不规则重字也有一些,等等。可能这些都是为了“不以词害意”吧。看来在曹雪芹先生,其实包不少古人写诗,规矩不像在这么多。

为什么后来会出现“出群格”,“锦鲤翻波”,“折腰体”等等形式呢,大约也是因为,太过拘泥于格律形式,会损害诗意表达才出现这种变通格式的。所以,曹雪芹先生借林黛玉之口说出“立意要紧”“不以词害意”这样的观点,我觉得很有道理。当然,如果你是参加现代各级团体等组织的诗歌比赛,或往纸媒体投稿,那就得遵守人家的要求,否则,就是“办事不由东了”。

二、如何作诗

1、先要读诗

至于如何作诗,其基本要求,林黛玉讲得非常清楚,写过诗的人一看就能明白。在前面一部分内容中,林黛玉也提到了,如:“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付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还有香菱说的那句:“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是格律上的要求。当然,格律上绝不仅仅只是这些要求,还有其它的要求,只是曹雪芹先生没有借他人之口说的很完整罢了。

关于如何学习作诗,在明白了包括上面所说到的基本要求以后,林黛玉也告诉了香菱具体的方法。那就是先读一些真正的好诗。“如《王摩诘全集》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磨透了,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再读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一两百首,有了这三个人作底子,再读陶渊明等人的诗,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从上面这段黛玉的讲说,可以看出,黛玉并不是不讲格律,而是很讲究格律,而又不完全拘泥于格律。要先熟读前人中那些优秀诗人的诗,并且数量要足够多,正如我们时常听到的那句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所以,要学诗,必须先读诗,并且要有一定的数量,还要细心揣磨才行。

2、关于诗题、用韵与用词

此外,在第37回,宝钗与湘云拟菊花诗题目时,宝钗曾说:“诗题也别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些极险的韵呢?若题目过于新巧了,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

宝钗这段话,也是对如何写诗用词的基本要求。特别是“熟话”二字,是很多新写诗的人常出现的问题。

最有意思的是,香菱学了一段时间以后,黛玉问“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回答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是啊,不写诗的人,或读诗词少的人,很难体会到写诗的快乐与美感,很难体会到写出一首诗来的心情是多么地愉快与充实,甚至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感。有位老师也和我说过,“诗是教不了的”,我理解这话的意思。

香菱关于诗的理解,黛玉给予了肯定,认为,“这话有了些意思。”不但黛玉认可了香菱,后来来到这里的宝玉,也认可了香菱关于诗的理解。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这是对香菱关于诗的理解的更大肯定。宝玉所说的“三昧”一词,有几种解释,佛家指止息杂念,专注一境;道家,指神、气、精三昧;对诗家来讲,大约指的就是作诗的诀窍吧。由此,也知这香菱真是个聪明的女孩,这一点,像她父亲甄士隐,有诗歌天赋,并以此为乐。

曹雪芹先生,虽然没有作过什么官,但却是一个饱学之士。对诗的学习、写作、理解有其独特的地方,但终究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全家遭抄,从此家道中落。因此,他的诗,与唐宋八大家以及像南唐后主李煜这类人所写的诗词,以及久居田园或戍边文人所写的诗词,当然会有很大不同。

3、写诗用什么体裁,应量体裁衣

关于什么样的题材,用什么种类的诗来写,曹雪芹先生也有论及。在第78回,贾政讲了林四娘的故事后,要求贾兰、贾环和宝玉各作一诗以吊之。在贾兰、贾环作完之后,曹雪芹先生通过宝玉之口,对什么样的题材,用什么种类的诗歌来写,表达了观点。宝玉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之后,又通过众人之口,表达了什么样的题材写什么体裁的诗的观点:“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近妙。’”之后,在宝玉吟诵的过程中,说到“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由此可知,宝玉的这一篇写林四娘的《姽婳词》,是一篇长歌。又六次提到“转韵”的问题,这也是写长篇歌行时的用韵方法问题,就不多记述了。

三、如何选题

在第37回,诗社成立了,探春说,这原是我起的意,我须得先做个东道,李纨说,你明就开一社,探春道,此刻就好,你就出题。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迎春说:“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做。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要等见了做,如今也没有这些诗了’。”

这段话不多,但说明了作诗取题的方法之一,就是不用见“境”也可作。见景生情而作当然是好。但不见景,借熟悉的事物,只要合乎自然之情理也可以作。

四、关于诗歌评价

既然写诗,就有水平高一些的,也有水平普通一些的。

《红楼梦》第37回,探春提议结了海棠诗社后,李纨提议就以刚才所见白海棠为题,作起诗来。诗作好后,李纨说:“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平,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是服的。”

看了大家的诗后,众人都道:“是这首为上。”(是指林黛玉的一首七律)。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说:“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这里,有一个标准,那就是诗的“风流别致”与“含蓄浑厚”之别,后者更符合曹雪芹先生好诗的标准。

在第38回,大家又以菊为题,作起诗来,诗作好后,还是李纨来评:“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蕉下客作)《对菊》(枕霞旧友作)《供菊》(枕霞旧友作)《画菊》(蘅芜君作)《忆菊》(蘅芜君作)次之。”之后宝玉说“极公道。”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

这一次的诗评,则提出了“不露堆砌生硬”这个诗的要求。

大家又评论了一回。之后宝玉和黛玉又各写一首,最后宝钗也写了一首。众人看完,说宝钗这首,“是食螃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这次的诗评,提出了“小题目寓大意”的标准。

有人提出名作与佳作之别,大约是说,名作未必是佳作,佳作未必是名作之意。《增广贤文》中有“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之句。看来不同层次的人,对诗歌的评价也不一样。

五、普通人写诗的意义

前面香菱向黛玉学诗时,探春、黛玉与香菱的对话,其中提到了为什么写诗的问题。探春笑着对香菱说道:“明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主子邀一个下人入社,这当是下人的荣幸,香菱本该感激,可是,香菱却说:“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这是香菱基于自己是下人,也是对写诗这件事的理解而说出来的。仔细理解一下,这话说的非常好。这个“学着顽”,把普通人写诗的一种境界说的十分到位。这个“顽”的意境,也得到了探春和黛玉的一致赞同:“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这种“顽”的写诗的心态,与读三四百首诗再细细揣磨的学习精神,又茶饭不思,坐卧不定地写诗,充分表达了写诗的人,既认真刻苦又非以此为求取功名利禄的特定心态。

当然,古代那些大文人、大官人所写忧国忧民等有大情怀、大志向的诗,更是值得后世人学习的。

古人中,有些人写诗填词写文字,是有追求功名、获得官职这个目的的,如李白、杜牧等等很多怀才之人就是如此。今人作诗,特别是普通人作诗,既是学习、传承文化,是对自然、社会生活的表达的过程,也是修养自己,丰富自己的生活,从中得到一些人生启示的过程。

当然,上述曹雪芹先生关于诗的论述,虽非写诗的全部,也不是像《沧浪诗话》《人间词话》《诗论》等诗学专著那么专业,但还是对写诗有很多启示。我相信,对于自己,对于每一个喜欢诗歌的人来说,深入理解这些关于写诗的见解,一定会受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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