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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文脉滋养下的周一新,将人物画带进了一个新的境界

 笑溜达 2023-07-08 发布于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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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书画院院长、宁夏美术馆馆长、宁夏美协副主席周一新先生

一,历史长河与人物画之变

画至元,人物画的辉煌逐步被山水画掩盖,文人对山水情趣的崇尚与对“人”的避讳,加剧了人物画的衰败。倪瓒之画里无人,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可以说,一部山水画的发展史,是一部人物画的衰退史,尤其是当代,人物画处于画史低谷,用衰败一词毫不为过。至今,还没有出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画之文学、思想境界。这是纯粹的哲学思想与政治思想史造成的。同时也是入世与出世两种文化,即儒学和道释之学在融合、发展中的现实冲突。因为,朝代更迭与政治运动,尤其是乱世、衰世催生文学、艺术、思想、戏曲大发展的时期,文人将“人”看成世俗(祸端),将“山林”视为托物言志、直抒胸臆的载体。久而久之,此种美学取向与文艺消遣心理形成了一种以道释为主,兼容儒学的书写传统。这样,文学史里的“魏晋风度”、思想史里的“道释情怀”与“山林”画了等号,画家在表现儒学人格、人伦、道德价值时,尽量在山川的布置上下功夫,人物画更多的是点景。厚此薄彼的情况出现,结果导致了山水画伴随着思想史,经历了唐之后的四个大发展的辉煌时期(见《中国绘画简史》,潘天寿),而人物画少有建树。即便明代有文沈唐仇、吴彬、丁云鹏,清初有陈老莲以及石涛,人物画在质上还是承袭魏晋与北宋。不过,这个时期,人物画在尺幅、布置、情趣、笔法上较元代有所发展,对写意性、文学性的追求更加重视。但与北宋(李公麟、贯休、董源)、南宋(梁楷、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比,还不够明显。至少能说明,人物画与山水、哲学思想一样,开始朔本求源,上溯北宋,返璞归真。从而给晚晴及民国人物画的发展做了铺垫。

莲的绘画思想与人物画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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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然一新 周一新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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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然一新 周一新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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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然一新 周一新画集》

陈老莲是启迪晚晴、民国绘画发展的重要人物。其贡献,不在于笔法和论理境界,而是情趣性、文学性。作为近代人物画史上的重大变革中者“扬州八怪”、“海派” 皆是其绘画思想的受益者,不可否认,他的意义,相当于清初朴学之祖黄宗羲、顾炎武、王船山。事实上,清初就是中国社会思想、学术思想大变革的时代,朴学家从历史经典的重新解读中,尝试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制度和学术思想。如顾炎武的《日知录》、黄宗羲的《宋元学案》、《明儒学案》等,一边质疑宋元心性之理,一边对汉与先秦的经典重新解读,重新认识。尤其对《春秋》的解释,将单纯的儒家学术变成政治思想,经过戴震,最后到康有为处发挥了作用。康有为建立新儒教,主张新今文经学、立志变法的直接思想源泉就来于此。应该说,朴学给中国社会变革、学术思想转型提供了思路。

在清初朴学的洪流里,陈老莲也是具有考据、变革意识的一位画家。他的人物画布置场景里,总能让人看到反应朴素价值的商周青铜器,而青铜器又是体现西周价值、道德、学术本源的最有力的历史文化遗产。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清初人物画家受学术思想界的影响,也开始对固有学说、固有成法产生质疑。这样做的目的,重要的原因,一是拒斥异族文化,追求中华民族最纯正文化的血脉认同,二是越过宋元明,在中华民族最强大、最包容的历史源头,着落家国、民族、道德、生活理想。陈老莲们认可的历史文化优势,包含北宋,上起汉唐,直至西周。在陈老莲之前,从没有人在人物画里能给予后人如此多的信息量。他的人物画,比如树石面目比北宋更厚重,笔法更稚拙,看得出,如璞(见《苦瓜和尚画语录》之“璞”)的先秦文化是画家变法的本源。

尽管陈老莲没有写出《苦瓜和尚画语录》那样极具启蒙意义、变革意义极大的理论文章,但对于人物画史,他的贡献不可小视,实属第一人。他的艺术非十全十美,人物之山石林木衬景,敦实古朴中有些呆板,明快艳丽中似乎有一丝俗气。客观上,他的不足,是一个时代的不足,画家不能完全解决的学术问题,就连思想家也心有余力不足。原因是,宋明心性哲学与《诗经》、《逍遥游》、唐诗宋词之类的高古文学在清初开始发生变化,向务实、通俗转变,有不可阻挡之势,取而代之的是政治哲学、历史哲学与史实文学。陈老莲的《博古叶子》、《水浒叶子》、《九歌图》、《西厢记》等就是应证,也起了模范作用,对后世影响极大。特别是绘画融合了历史现实与民间文学,在功能上较之以前更容易被社会接受,更切合实际。像《西厢记》、《水浒》等反叛传统观念的爱情故事、英雄人物走进绘画,表面上看似迎合民间审美情趣,实质是反映画家对当下社会和历史的思考。不管哪种情况,人物画在精神内涵上发生变化,从高深的宋明哲学思想向治平之理转变。

“扬州八怪”之人物画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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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创作场景

人物画在“扬州八怪”处,已发展至极致,黄慎、闵贞、金农、罗聘、高凤翰等各显神通,将人物画带进了全新的写意时代。如果要说人物画在画史上有一大的变化,那么,此处无疑是一个高峰。将书法里的草书、金石笔法,和山水、花鸟中的写意情趣融入人物画,是这个时代的主要特征。更重要的是,乡村、社会问题成了画家关注的一大焦点,上至仙佛鬼怪、圣贤君子,下至贩夫走卒、乃至乞丐,都生动地反应清中期画家的精神担当和所思所想。若要以思想史的角度分析,乾嘉学术之经世致用态度,极大地影响了一个时期人物画的发展。“扬州八怪”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画家黄慎,其画里时常出现痴迷经典古籍、把玩古琴、古陶、青铜等器物的各种人物,乃至无法具名的花草、石头,都会在画里成为被琢磨、研究的对象。这正好吻合了考据学的严谨性,对经典古籍、文字、历史、考古乃至万事万物皆追求本源。

由于乾嘉学术之盛行,金石学也随之大发展,金农颠覆了传统绘画书法落款习惯,将魏碑、汉隶、篆书引进了人物画,甚至,长篇大幅的落款,让人物画在布置、趣味上另辟蹊径。他的画,虽不如黄慎、闵贞、高凤翰、华岩那样潇洒雄肆,墨气淋漓,但更质朴,更具金石味。直白地说,金石味加上潇洒雄肆的写意性,是晚晴、民国乃至当代,传统绘画的主流!它蕴含着儒学价值、道释情怀。

所以,“扬州八怪”开创了一个新的画法,给人物画赋予了新的内涵,新的使命,同时,也开创了他们身后几百年的金石写意绘画传统!

中西文明冲突中的晚晴、民国人物画的乡土情怀、金石趣味

晚晴、民国是中国学术思想启蒙、转型时期,文人知识精英用西学价值、西学方法考量、改进中国的固有传统。这个时期,是中华民族直面的最窘迫、最羞辱、最焦虑的时期,因为,“近代化”、“现代性”、“科技”、“民主”等观念的输入,不仅仅是传统学堂、传统儒学精神退出历史舞台,比这个重要许多的是,割地、赔款、不平等条约、治外法权等史无前例的历史耻辱,带给了我们新的课题,即用师夷之技救种、救亡、救国。待甲午海战发生后,儒学从被质疑,走向了社会情绪对立面,主流群体将它视为中华民族积弱积贫的主因,经“五四文艺”之推波助澜,西学思想、西学价值大踏步登上历史舞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指导着中国社会变革,也从根本上改变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美学理念、生活习惯。学术思想界出现了三种派系:传统、折中、西化。后者是代表近代新思想,包含着科技、民主。值得说的是,晚晴、民国知识精英对西学思想、西学知识掌握得十分有限,康有为认为西方照明之“电”,就是中国哲学中的“心性,”胡适推崇并引进的杜威实验室主义、吴稚晖等人鼓吹的“无政府主义”等,都存在着照抄和拿来后水土不服。西学派除了自身的浮浅外,在应接不暇、种类繁多的各种外来思想、思潮面前,还没有统一共识,各说各的理,各推广各的思想。除了这些,还与传统派、折中派争吵不断,口诛笔伐。近代艺术史上有一场科学与玄学的价值观论战,胡适、丁文江、吴稚晖诸先生直指前二者如张君劢、梁启超等是“玄学鬼”。有趣的是,吴稚晖出身于正统的传统儒学教育,考过功名,留学后思想发生了彻底转变。而梁启超名副其实的科举天才,有“神童之称,”师从康有为,但不故步自封,主张变革,支持新文学运动,并结合西学,开创了“科学的历史研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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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教学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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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教学场景

实事求是地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学术思想界只存在折中与西化两派,像梁启超、章炳麟、刘师培、黄侃、熊十力、唐君毅等影响近代学术思想的显著人物,基本都有留学经历,接触了西学思想,其学术思想中多少都掺杂了西学成分,普遍存在借助西方某家思想解释传统道释儒学问。至于西学派,也不是完全西化,根深蒂固的道释儒观念如基因一样流淌在他们的身体。他们在反对固有价值、固有学问、固有思想时,深入地研究、整理了“国故”。所以,从另一个方面说,他们也是传统学术的发展者,给传统学术一套现代的、历史的、科学的研究方法和思路,比如胡适。翻译界如严复的《天演论》,将郝胥黎之达尔文进化论,引入本土社会学,其语言并不是纯西化,而是用儒学折中。文学界如陈天华之《警世钟》、《猛回头》,鲁迅之《药》,言辞的精美、简练、经得起推敲之处,恰恰来自于折中,即半白话文:传统文言文与现代报纸文的合体。所以,晚晴、民国之西化派看似全面西化,但有所保留。

相比学术思想界、文学界之激进,画界反倒呈现了怀古气象,清初遗民画家的大写意笔墨表达方式和传统文学中的伤逝、悼亡情怀,反倒成了绘画的主要内涵。纵观晚晴、民国艺术史,山水、花鸟中的道释情怀、山林、乡土意趣及笔墨上的潇洒自由,要比人物画更具境界。但人物画并非萎靡不振,海上四任(任熊、任薰、任预、任伯年)、吴昌硕、王一亭等的乡野民间趣味、金石写意笔法给人物画一大生机。

“四任”中数任伯年成就最高,生在西学激荡,晚晴摇摇欲坠的时代,他们中有的人经历过鸦片战争,有的人感受过甲午海战(1894年)带来的耻辱。比如任伯年,甲午海战发生后的第三年(1896年)就去世了,意味着中国人物画从陈洪绶到扬州八怪,再到他这里所缔造的一个新的笔墨表达方式的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吴昌硕、王一亭等人的寓山水、花鸟纯金石写意笔法的人物画时代。即海派与后海派时代。

不管是前海派还是后海派,他们皆用笔墨体现自我价值,用道释之山林乡野传统来抚慰灵魂的创伤。其画里的历史、神话人物、乡村民间故事,还有古朴的草书、金石笔法,无不体现着他们的文化认同感,寄托着他们的生活理想。与后海派比,前海派对西学的接纳要比后海派多一些,后海派纯粹地追求、书写了本土文化的精神本源。这是因为西学价值、西式文明带给后海派的精神、现实创伤更大,因此,抵触也更直接。以任伯年、吴昌硕为例,二人是挚友,但艺术思想、艺术手法区别明显。从任给吴昌硕的画像《大腹纳凉 》、《酸寒尉像》、《蕉荫纳凉图》看出,其画法折中了西方技法,墨法已不是本土氤氲有则、清澈明净的传统墨法,论理已不是端庄肃穆的道释儒规矩。他的画法更具后来人所提倡的“现代性”、“国际性”。实际上,这也是一把双刃剑,人物画尽管在技法上更宽博,表现手法上更随意,但内涵、气质上浅薄了些。即便如此,任伯年是传统人物画史上真正的最后一位大师,传统人物画至此一蹶不振,。

吴昌硕并非人物画的专门画家,他用纯金石花鸟笔法作人物,开创了人物画的一大生面。写意性上,此时更有趣味性,笔法更古朴,但内涵、境界上有些空洞。这是近现代人物画的不足之处。正因为这样,传统人物画在文化转型中,迎来新的历史使命、新的面孔,新的精神价值!

抗战、革命文艺中的徐悲鸿、蒋兆和、黄胄人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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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与好友缘墨堂主人裴学军先生

近百年的文化转型史是一部中华民族的血泪史,绘画在抗战文艺、革命文艺中的作用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实用,徐悲鸿、蒋兆和,黄胄无疑是这两种文艺精神中最显著人物画家,也代表了一个历史时期,不同历史阶段的一大主流。他们的作品一改之前画史上的庙堂气息,用西洋技法将绘画从高深莫测的道释儒传统变成简单、易懂、直白的现实说理媒介,着实践行了艺术为人民、为特定阶级服务的精神使命。实际上,徐悲鸿、蒋兆和在近百年人物画史上形成了体系,画界用专业术语叫“徐蒋体系”,大处指统揽抗战、革命两大文艺路线的美学思想,具体指以人物画占据主导地位的现代美学教学体制。而黄胄又是这种体系外,受这种美学思想影响的杰出现代绘画大家。这个脉络里的画家,大多遵循内容高于形式的文艺方针,用现实之笔墨,如实反应时代变迁过程中的社会心理、民族情绪、国家意志,并真诚地将历史典故、当下典型人物转化、塑造成激励增强民族自豪感、凝聚力的经典素材。

由于近百年人物画服务的对象主要是社会最基层群体,所以,徐悲鸿的《愚公移山》(1940年)、蒋兆和的《流民图》(1943年)、黄胄的《草原颂歌图》(1976年)成了家喻户晓的时代文艺典范,真正地影响了人物画的发展方向和创作思想。时至今日,依旧笼罩画坛。好处是,文艺更好的为人民服务,让老百姓有了解文艺,有了一定的文艺情趣。弊端是,画家的创作才情让位于现实需求,中国美学哲理、民众的美学意识西方化、社会化、通俗化。

二,传统文化复兴之路上的周一新人物画

在时代主流面前,少年时期的周一新选择了情怀

上世纪七十年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老一辈文人艺术家相继离席,学术界出现了一个词叫“精神转型”。从思想史角度分析,是反思晚清以来的激进学术、文艺思想与西学价值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得失,实质是文人艺术家在思想、身份、价值上重新考量自己,目的是趋于学术研究、文艺创作与精神上的我之为我。这时,艺术界与学术界一样,一部人主张讲传统,用道释儒思想涵养自已,将具有历史文化优势的中国思想、中国精神、中国面貌的民族艺术推向世界,并逐步确立传统文化在全球话语中的地位和话语权。这部分人最后成了本土文化建设与传统文化走向复兴的主力军。另一部分人仍然保持着高亢的五四文艺情绪,主张与传统割裂,艺术创作上完全国际化、现代化。总之,这两个派系形成了中国艺术界的主要生态。尤是后者,在积极乐观、幼稚的进取心中,夹杂着无法解决的迷茫和焦躁。比如八五新潮、星星画会、试验水墨、现代水墨等让人倍感新鲜的词,就诞生在此时。现在看来,那时百废待兴的艺术界不具提出新思想、新画法的基础,一切只是情绪和行动上的宣泄。所谓的上述观念、画法,如同时代的烫发头、喇叭裤一样只是形式上的赶时髦。

生于1970年的周一新先生的艺术启蒙、艺术成长恰逢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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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东坡戏趣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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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说法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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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江南可采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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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大肚能容,开口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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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大肚能容,慈颜常笑》

浙江是周先生的故乡,自古以来这块杰地灵的土地最不缺有变革精神、有担当意识的文人艺术家。陆王心学之大成者、宋明儒学之杰出代表王阳明,清初朴学开创者黄宗羲,近代思想家、学者章炳麟,五四新文学代表鲁迅,现代教育的开创者蔡元培等数不胜数的人物就生在此。书画方面,南宋马远、夏圭、刘松年,元代赵孟頫、王蒙、吴镇,明末清初陈老莲、 徐渭,以及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晚晴海派画家赵之谦、蒲华、“海上四任”(任熊、任薰、任预、任伯年)、吴昌硕、王震,还有将金石学带出国门,风靡日本的“罗王之学”关键人物罗振玉 王国维,以及对近百年中国画史起重要作用的黄宾虹、潘天寿都是浙江人。与广东、江苏、上海三大盛产西画名家的地方相比,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近代以来,浙江籍有影响力西画家少之又少。似乎也可以说明,浙江文人艺术家的本土情结要重一些。因为除了上面列举的历史文化名人外,还有杭州西湖与西泠印社的历史文化底蕴。所以,周一新在改革开放的现代浪潮里选择本土绘画,就不那么难理解了。但在当时,这是一种勇气,无与伦比的情怀!

选择情怀意味着与社会格格不入。即使比周一新年纪大的四五六十年代生人,他们学画的第一选择大多是西画。原因很多,首先是近代文艺西学价值里的“全球化”、“国际化”、“现代性”观念,改变了中国几代人的美学思想与艺术判断。其次,特定时代的意识形态,使得带有历史文化特质的国画成了冷门,甚至是忌讳,而西画成了正统。即便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学术思想界及文艺界重提传统文化之灵根,但科学与技术被确立为第一生产力,文化到底该如何走还有没明确的方向,许多人对传统的偏见很深,震耳发聩的批判传统绘画声音不断。

八十年代,李小山的“传统文化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九十年代初吴冠中的“笔墨等于零”的过激言论,折射出一个道理:画界对传统文化之认识,还停留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激进情绪与阶级意识里,狂热地、无分辨地膜拜西画和西方绘画大师。有意思的是,中国艺术界,尤其人物画在“现代性”上走在了世界前列。各种狂怪的、违背经纶的作品连西方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看来,20世纪中国美术教育的根本是人物画的西化教育,掌握艺术话语权的都是留洋派。之前画史上呈现的山水、花鸟、人物画的三分天下,朝着一边倒发展。画人物画的都用素描法,擅长传统兰叶描、铁线描、金石写意法的人凤毛菱角。说到这里,很难想象,生在西画大流行时代,为什么周一新少年时期特立独行地选择了传统人物画这条路?除了用情怀一词,学术界也找不出更好的答案来解答。因为,世间所有的物事需要理由,只有情怀不需要!

历史文脉滋养下的周一新,将人物画带进了一个新的境界

传统人物画技法上主要有铁线描与兰叶描两种,与之对应的历史特征是“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谁也没有见过曹仲达、吴道子的画作是如何面目?随着绘画对哲学思想、诗词文学的重视,想必,这两句话在历史典籍的逐代描述中,由具体特点演化成了人物画之人文精神。时至今日,人物画难的不是技法,而是这种本初境界的上达。北宋、南宋在山水、花鸟、人物画上形成了元明清无法逾越的高度,根本上是整个时代儒学论理中的人文精神。整个宋代画家之浑厚华滋、正大光明之特点,正好与周敦颐、二程(程颢、程颐)、朱熹之儒学里实实在在的修身工夫相合。修身的根本是心灵上的真诚、人格上的独立、价值上的担当、精神上的超凡脱俗。所以,一个时代的主体人文精神,决定了它的文艺成就。但画家必须要摆脱时代束缚,在感通与研究历代典籍、思想之变与圣贤言辞中另辟蹊径、成就自我。

周一新的人物画近师“扬州八怪”、“海上四任”,远追陈老莲、宋人法。另外,近现代有影响力的画家对其也起了参考作用。在下行上达工夫中,不拟古,出新意,有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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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仿宋人罗汉图》

《罗汉图》(见《焕然一新,周一新画集》)是周一新2007年临写南宋绘画大师刘松年的作品。这幅作品,他没有精微毕至的原貌泥袭,而是根据自己对人物画流变与宋代绘画的理解,去繁从简,淡化了衬景杂草、人物服饰设色上的五彩斑斓,增强了树石笔法的雄肆简逸与墨法上的浑朴深厚。就是说,他将古法变成新法,将古意变成心意。这既是画家对艺术的觉得能力,也是与古人对话,感通历史的一个关键。以罗汉身上的袈裟纹饰为例,繁密整饬、设色多变凝重是清初之前的一大特点。到了吴彬、陈老莲、丁云鹏、崔子忠、石涛这里,看似是人物画变革的一个风水岭,但这种罗汉形象的塑造,依旧是一种牢不可破的传统,时常出现在画家的作品里。直到清中期“扬州八怪”金农、罗聘、黄慎、闵贞,晚晴海派画家任伯年出,特别是近代金石写意大流行之时,罗汉形象从全真的宗教气质,变得更朴实,更有山林气野逸气质。所以,罗汉纹饰上的趋简,可视为中国人物画变革的一大特征。周一新正是掌握了古今画史变化之理,所以才胸有成竹地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我法写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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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怀素》

开历史、风俗人物画之三百多年风气者当属陈老莲。他的意义主要在于:一,托物言志。将青铜、怪石、奇花异卉等物事,反应画家本人对历史、当下的怀古与思考。二,民间性、文学性、趣味性是其绘画的主要内涵。他一改过往画史上视听言动工夫中的端谨稳重形象,将人物画从常理、规矩成法中得以解放。因此,他的画较古人更有乡野气、趣味性。正是这个原因,他也是把民间通俗文学引入人物画的先驱者。如《博古叶子》、《水浒叶子》、《九歌图》、《西厢记》等对后世影响很大。

陈老莲对周一新的影响虽没有任伯年那么直接,但也不可忽视。能看出,周一新的历史、风俗、道释、仕女人物在布置、设色、观念上的经权之理有陈老莲的养分和思路。如他人物画布置中的青铜、怪石、莲花,还有代表他艺术特色的古典人物设色上的凝重特质,都有陈老莲的遗法。

自古以来文人君子爱莲,莲在文学艺术作品中既通佛,也通儒学里的君子品格。画史上,陈老莲是将莲引入人物画的大成者,在工与写中,都十分大气。有意思的是,“释莲堂”是周一新的名号,总出现在他作品的落款里。此处,既有对历史文脉的敬畏,也存在对礼敬老莲先生的意思。

《怀素》是一新先生代表作,该幅作品的亮点并非笔墨纸砚、莲花、芭蕉的人文情趣,而是潇洒自由的泼墨写意。因为、芭蕉、莲花和文人案头的熏香等在陈老莲的人物画作品中常见,但泼墨写意荷花不多见。即使在任伯年的作品中也很少出现。而且,该幅作品中用了独具特色的浓墨、泼墨、积墨法,实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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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海蟾戏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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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灵泉问道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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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福禄欢喜》

前文已提及,陈老莲的最大意义是冲破常理,将正统的道释儒价值与民间文学中神话、圣贤英雄人物、爱情故事等结合,使得他的人物画更有乡土趣味。几乎扬州八怪、海派画家以及民国、当代画家都朝着这个美学思想发展。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周一新无疑例外。值得肯定,周一新是有贡献的。一,他将陈老莲、任熊等明清画家戏玩的消遣插画人物,从白描小尺幅,发展到了水墨写意的巨制地步。二,将前人插画从民间私下消遣带进了殿堂,增强了人物画的趣味性。

用大量书写论理来弥补、布置画意,是扬州八怪金农的长处。可以说,他开创了长篇幅书法落款的先河。如果这个说法算失实的话,那么,将金农说成金石碑刻书法长篇巨制落款先驱者毫不为过。总之,他是将大量书写植入人物画布置的一个典型。周一新正受到这种影响,因此,他的《怀素》,以及诸多作品中总是出现敦厚朴实、端庄大气的巨制碑刻书法。或者是此种内涵的行书。事实上,金农不仅仅在书画合体上影响了周一新,他质朴的笔法、凝重沉稳的设色是除陈老莲之外影响他的又一关键。

任伯年对周一新最大的影响是,将人物画从以前重气、重完整论理,发展至重势、重具体生活情趣、具体社会心理与社会观念的抒写。所以,周一新的画,给人一股强大的气场,一个真实且悠远生动的故事(哲理)。其擅长的钟馗、关公、水浒人物从不用大场面、大景界的全景布置,而是从人物本体之一隅写起,以一反三。形式上,非常像南宋马远、夏圭之一角山水,看似景界少,但气势异常强大。老一辈艺术家黄胄先生的人物也是这种布置,这种表现手法,气势异常强大。

由于所处的年代不同,任伯年对传统的离经叛道要比周一新激进一些。比如他的一幅画《无香和尚》,一僧人屠狗的场面,古今未有。

英雄主义情结是周一新绘画的显著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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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与恩师戴敦邦先生

对周一新先生的英雄主义情结影响最大的一个人就是其恩师戴敦邦先生。戴先生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期,正赶上艺术为人民服务的文艺方针,屈原、蔡文姬、岳飞、包拯,以及《水浒传》《红楼梦》等里的各种人物,还有极具时代特色的大生产场景、劳动模范、英雄形象都是他们的擅长的、时代所需的绘画素材。这批人了不起,其艺术不但在国家现代化建设中发挥了极大作用,而且在新中国美术教育中起了举重轻重的作用。不言而喻,周一新就是他们在教育实践中的了不起成就。

当然,历史文化情怀与百年画史对周先生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晚晴至今画家的英雄主义书写情趣可直接追溯至陈老莲处。陈的《水浒叶子》、《九歌图》当视为人物画借古喻今的启蒙之作。实际上,近代以来的人物画史,包括周一新先生人物画的最大魅力正是将英雄主义、侠义公案文学中关公、钟馗、水浒等人物融进绘画,并成了激发民族凝聚力、荣誉感,增强知识分子爱国、敢于担当的经典素材。真正意义上,人物画在表现英雄主义、侠义公案题材方面,经历过抗战文艺、革命文艺的老一辈艺术家书写了一个历史传统和高度。专门以人物画名世的画家徐悲鸿、蒋兆和、黄胄、周思聪,都在写历史典故、塑造当下英雄人物笔墨中,创作出了不朽的经典作品。山水、花鸟画家也顺应潮流,傅抱石、关山月、陆俨少、钱松岩等在描写革命英雄人物事迹、大场面生产场景中也发挥了作用,其作品被人称颂。花鸟画家如潘天寿、李苦禅的鹰,有人的智识情怀和范仲淹式的担当忧患。可以说,整个百年画史,英雄主义情结贯彻其中。只是,人物画比山水、花鸟、动物画表现得更为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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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赵公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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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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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踏雪寻梅》

单就人物画来说,徐悲鸿、蒋兆和是一代,黄胄、周思聪是一代,也就是说,在周先生之前,这两代人是上世纪最杰出的英雄主义人物画楷模,他们各代表了不同的思想观念、绘画理念及艺术水准。徐蒋重在用历史典故、传统情怀,沉重、悲凉、宏大地激发全民族的进取精神。黄、周则侧重于体现当下,用明媚、欢愉的场景书写新成就、新时代。在他们之后,中国人物画在新的时代机遇里,进行价值回归、笔墨回归。周一新是新一代的中坚力量,其善于从历史大体统、大包容的英雄主义人物形象中着落自己的人生理想、家国情怀。非常鲜明的特点是,他笔墨中的哲思、传统趣味较前辈更深厚。前辈们因为时势着重于实用,意境浅显易懂、笔法偏于西法,文人意趣少一些,宣扬意味多一些。而周先生恰逢文化复兴、本土价值认同之潮流,其为艺术目的相对纯粹,价值情怀的表达比较突出。他的画,总能让人想起西周、汉唐之本源。而这个本源,正是当代文化复兴的源泉。

归根结底,不同时代的艺术家,其艺术思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时代造化。

从画史来讲,周一新开创了传统道释儒人物画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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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忠义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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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夜读春秋》

越是常见的物事越难画。当代画关公、水浒,以及现代女性人物画的画家特别多,但能画出名堂,能与艺术史对接且有时代气息的少之又少。总体来讲,当代人物画依旧没有走出近代文化转型中的西学影响,素描与宣传画仍是当下人物画的主要技法与气质。因此,要想在当今找出擅长传统人物画画法的画家少之又少,周一新绝对是这种少之又少中的一员。

周一新擅长的,恰是主流画坛缺少的。首先,他是学者型画家,对文化有极强的判断能力。当主流画坛沉浸在“新水墨”和各种功利性、实用性的宣传画时,他不染尘俗,不走捷径,在借古开今中寻找自己的艺术之路。经过长期对晋唐、两宋、明清以及近现代艺术发展规律的探索,最终实现了别出心裁的艺术面目。水浒人物、关公、钟馗、道释人物、古代仕女、现代女性画就是他独具特色、立足画坛的看家本领。特别是关公、水浒人物、现代女性,尤为突出。给人感觉,他将自己的路径与历代名家法、历史文脉贯通了起来。

当代画关公、水浒人物的很少有人能走出插画,或者宣传画蹊径。周一新则不然,他从前人法中超脱,给二者赋予了文武兼备、粗中有细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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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单刀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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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关公造像》

明清很多名家画过关公读书图。事实上,关公确实能文善武,还通绘画。据史料记载,他是朱竹的鼻祖。然而,近代文人歌颂他,并不是因为这点才艺,而是将他视为正义、忠信、勇猛、明理的儒学典籍里的圣贤君子。画关羽的名家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丁云鹏有自己的一套画法,任伯年也有,到了周一新这里同样是另一种境界,赋予关公另一种气质。

丁云鹏之关公,和颜悦色、慈眉善目、威严肃穆的仪态,严格恪守了儒学标准。任伯年之关公(见《关公读书图》纸本设色246.5cm×122cm 1888年 沈阳故宫博物院藏),则将这种标准更真实化。具体手法上,弱化了关公之武气,强化了文气,给关公塑造了一个文弱的、清瘦的、仙风道骨的智谋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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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大唐进士钟馗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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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钟馗》

周一新这代人的英雄主义情结很重,与他所处的时代教育、文化熏陶有关。他笔下的关公,是对古今文学中英雄主义形象的一个凝练。最直接的,有水浒文学中的健壮、勇猛霸悍、刚毅果断气质。这是他赶超前人之处。他擅长的、屡画不厌,无一重复的《关公读书图》没有回避这种气质反而与古书结合,更有意境。

作画不重复历史、不重复自己,是一大超脱,周一新做到了。当下画关公能做到这点很难!更为重要的是,当下主流画坛已经不擅长用传统文化解决当代绘画问题。很多画家还没有走出素描及版画,世俗文化、世俗观念影响。

 真正将水浒人物作成水墨画的当代周一新具有开创性。他取法陈老莲、戴敦邦诸家法,参以个人心法,将水浒文学中的108个人物有笔有墨的表现了出来。将他的水浒人物与陈老莲的白描《水浒叶子》对比,便会发现周先生已经在前人的基础上开创了自己的水浒人物面目与画法。其气场更大、笔墨更丰富。

从画史来讲,周一新在人物画发展中起了积极意义。至少他们将明清通俗文学作品中的英雄人物、情欲故事,从插画中抽离出来,开创了传统人物画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中西绘画的本质区别是,中国绘画以道释儒哲学思想为根,辅以文学之乐趣,不存在世俗宗教影响。而西方绘画恰恰相反,以宗教为属性,并兼以基督教文明裹挟着的科学与技术因素。拿人物画来说,中国绘画主要表现安静、祥和、豁达、舒适、超脱的一面(敦煌壁画、南北朝、唐代人物画),西方绘画则重在体现战争、灾难、痛苦、猜疑。潘天寿先生是学者型画家,他看问题透彻,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反对徐悲鸿之用素描改造中国画、“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时提出,中西绘画各是两座高峰,要拉开距离保持独立性。意在说明,中西绘画存在着对立且不可调和的一面。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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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黑旋风李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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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两头蛇解珍》

近百年来,中国主流画坛全面西化,喊了近一个世纪的“中西合璧”,如晚晴、民国之“中体西用”如出一辙,弊病突出。中不能成体,西不能为用。

当代画西画的,都不擅长传统画法,更对传统的了解少之又少。从徐悲鸿、刘海粟等引入西画算起,画的最好的,在中西结合道路上走的最好的,还是那几位老先生。其实,这些老先生的过人之处恰恰是他们曾经质疑、反对的传统根基。若把他们画里的传统抽离,其作品与西方比较,不存在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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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九纹龙史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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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大刀关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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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双鞭呼延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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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行者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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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拼命三郎石秀》

说到这里,大家会明白为什么周一新是当代优秀的现代人物画家之一?原因就是他受西化影响成分比较少。绝大多数画家还是徐悲鸿的老办法,用素描解决传统问题,而周一新是用传统文化解决现代性。他的现代女性作品,在陈老莲、任伯年的基础上,兼容了敦煌壁画画法。超凡脱俗、端庄大方!

其现代女性人物画自立面目,以我法写我意,以古意立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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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

现代女性画做到脱俗很难。按中国本土标准,今不入画。按西方画史标准,中国画家差之千里。传统画界,张大千是首个画摩登女郎的画家。他用中国笔墨、中国美学标准所作的屏风美女,给人一种仙佛转世的感觉。这归功于他折中了中国仕女画与敦煌壁画。

周一新自立面目,以我法写我意,以古意立今意。他的现代女性在布置上更大胆,在笔墨上更成熟。将人体天衣无缝地与传统树石花草结合,较之以往的画法有所突破。当然,这只是他成功的一面。另外,借鉴陈老莲、任伯年之浑朴、高大、写意的山石衬景法,也是其一大长处,所以,他的现代女性才不单调,不媚俗。

从平原到高原的传统文艺复兴路上,周一新是一个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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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擘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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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新先生作品《香远益清》

当下是中华民族离伟大复兴梦想最近的历史时期,也是中国画在历史上所处的最好发展时期。新时代有使命,今天,每一位艺术家都想创作出具有中国面孔、中国精神的作品,来获得国际多元文化体系里的文化与身份认同感。不过,目前的中国文艺有平原缺高原,看似繁荣,但缺乏传世经典作品。一些艺术家忙于经营,疏于创作,作品千篇一律,千人一面,成了市场奴隶。像周一新这种甘于坐冷板凳、耐得住寂寞,一心为艺术的艺术家非常可贵。他还不到五十岁,在艺术上有如此的成就,实为中国文艺从平原走向高原的希望!

当下是中华民族离伟大复兴梦想最近的历史时期,也是中国画在历史上所处的最好发展时期。新时代有使命,今天,每一位艺术家都想创作出具有中国面孔、中国精神的作品,来获得国际多元文化体系里的文化与身份认同感。不过,目前的中国文艺有平原缺高原,看似繁荣,但缺乏传世经典作品。一些艺术家忙于经营,疏于创作,作品千篇一律,千人一面,成了市场奴隶。像周一新这种甘于坐冷板凳、耐得住寂寞,一心为艺术的艺术家非常可贵。他还不到五十岁,在艺术上有如此的成就,实为中国文艺从平原走向高原的希望!作者:王旭,故宫学者、《崔如琢评传》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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