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9月,苏北名城淮阴笼罩在漫天的硝烟中,枪炮之声不绝于耳。主战场位于城西的沭河沿河,西岸是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军,东岸是防守的华中野战军九纵,这支国军火力之强、斗志之旺盛,让我军指战员震惊不已,而且河堤西高东低,国军居高临下,胜利的天平逐渐向他们倾斜。 国军指挥官是一名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他站在指挥所里远眺阵地,俊朗的面容上绽出一抹微笑。他就是整编74师师长张灵甫,这是整编74师在内战战场的首次亮相,他当然想赢得一场漂亮的战斗,取得开门红。 华中解放区的心脏地带“两淮”——淮阴与淮安已到了危急关头,两淮若失,孤悬敌后的苏中根据地难以支持,将不得不放弃大片土地,粟裕“七战七捷”建立的战略优势也将化为乌有。 两个月前,陈毅、宋时轮率山东野战军主力五万余人意气风发地南下。当时,国民党军已占领淮南解放区,正兵分三路,日夜兼程地向淮北进犯,中路的整编69师92旅刚从江西千里迢迢地赶到徐州,又被逼着上阵,官兵们牢骚不断,他们认为我军不堪一击,一路上放心大胆地分兵“清剿”,驻地周围的工事也修得相当潦草,7月26日,他们在朝阳集偏离大部队,落单了。 陈毅果断下令出击,经过一天的激战,大获全胜,歼敌5000余人。首战告捷,陈毅心情愉悦,兴致勃勃地赋诗一首曰: 十万旌旗泗水阳,淮南淮北遍玄黄。 陈毅、宋时轮信心倍增,当他们看到右路敌军的两个团开进泗县,位置突出时,便想如法炮制,于是上书中央称:现在敌人在苏中连吃败仗,但在淮南淮北气焰嚣张,我们准备打一两个胜仗改变局面。首先将主力拉到灵璧、泗县,吃掉它两个团,再转而攻击津浦路徐宿段。 当时正是雨季,天上连续不断地倾倒雨水,也没个停歇的时候。泗县地势低洼,到处一片汪洋,路面水深难行,陈毅有些犹豫,但淮北军分区的同志回报说,泗城外水深不过膝,陈毅的乐观天性一下子又被点燃了,毫不犹豫地下达作战命令。 陈毅的计划一出炉,支持者寥寥,反对的却有一大堆。首先反对的是华中的张鼎丞、邓子恢,他们认为泗县守敌人数虽少,但属于桂系,悍勇无比,建议打蒋军不打桂军。陈毅断然反驳道:蒋军整整有八个旅,彼此相距不超过二十里,怎么打?桂系只有四个团,而且孤军深入,我们以前打桂系效果一般,是因为兵力不足,这次我以多打少,稳操胜券。 最重磅的反对者当然还是延安的主席,他告诫陈毅说:“凡只能击溃不能歼灭之仗不要打”,要他们稍安勿躁,耐心寻找真正的歼敌良机。——然而,陈毅已经铁了心,在收到主席的电报前一天,便下令攻击泗县。 山东野战军内部反对声音也很大,只有参谋长宋时轮“力排众议”,只是众人都不服他,请司令员陈毅拍板,陈毅善断而不善谋,选择信任宋时轮。 担任主攻的是山野的战斗力担当第八师,这支部队之前在和山东境内敌伪作战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号称“陈老总袖子里的小老虎”。师长何以祥、政委丁秋生视察前沿,才看了一眼,一颗心直往下坠,原来护城河早被奔流的河水灌满,深两丈、宽五丈,堪比一条大河,护城河外的开阔地也是浊水横流、不辨路径,城墙上密布火力点,如何突得进去? 何以祥怀着沉重的心情,向宋时轮报告说:沟深水满,没有重武器难以进攻,我军的大炮还没运到,建议等几天。 宋时轮变了脸色,厉声道:你敢拖延战机? 第八师冒着瓢泼大雨,泅水攻城,不幸的是,部分炸药包、手榴弹被雨水淋湿,成了哑弹,威力大打折扣,不过,八师还是奋勇杀入城,控制了东南一隅。哪知守城的广西兵毫无惧色,反而红着眼发动一轮又一轮的反击,不但战术娴熟,而且不怕死,我军伤亡惨重,由于城外洪水滔滔,后续部队跟不上,火炮也运不进来。 两天后,陈毅无奈下令撤军。 八师败走泗县,从师长到战士内心都有些受伤,牢骚之声遍于军营。政委丁秋生向陈毅请求处分,陈毅平静地说:你们不要只会打胜仗,不会打败仗,我看泗县一战顶多算是个平手。 后来,陈毅致信八师,主动揽责道:八师是很好的部队,纪律为各军之冠。仗没打好,不是师、旅、团不行,也不是野战军参谋处不行,主要是我这个统帅犯了错误,决心下错了。 陈毅移师泗阳,准备休养生息,再和国民党军一较高下。他的案头躺着两封电报,一封来自山东军区的张云逸、黎玉,他们呼吁说:国民党军李弥部沿胶济线进犯鲁中,鲁南的临沂保卫战也处于白热化,形势严峻,请山野主力立即回师,刻不容缓! 一封来自华中的粟裕、谭震林,他们已取得令人艳羡的五战五捷,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下一场战役,集中了全部兵力,仍觉得不敷使用,所以请陈毅派二纵南下高邮配合,以阻止国民党军沿运河北上。 陈毅好生为难,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在淮北打一个翻身仗,他致电中央,强调了一大堆理由:连日大雨、道路难行;部队伤亡较大,需要补充整训…… 最后他的结论是:山野休整一个月再出击。 主席的回电大有“怒其不争”的意味,毫不留情地批评说:我军必须寻找机会歼敌。现在全国战局激烈,华北的刘邓、中原的李先念都面临极大的压力,正需要你们配合,此时不打,敌人占的地盘越大,正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主席要求陈毅抄粟裕的作业,并对具体的作战方针予以指导:在睢宁以东集中主力歼敌一部,休整若干天后再打,如此循环。 陈毅并不是真的想躺平,奈何大雨不止、洪水泛滥,部队行动缓慢。就在他徘徊彷徨的时候,徐州方面的国民党军风驰电掣地掩杀过来。 国民政府参谋总长陈诚亲临徐州,和徐州绥靖公署主任薛岳一番密议,决定兵分三路,直取淮安与淮阴,以中路的李延年集团为主力,为此,国军不惜押上一张王牌:整编74师坐着火车马不停蹄地奔赴战场。 陈毅的五万大军在睢宁守株待兔,哪儿也去不了,而山东和苏中的形势并不乐观,主席远在延安,也看得心急如焚,于是电告陈毅:请考虑将第八师调回鲁南,另外我们准备派徐向前同志去山东,负责鲁南前线指挥。 这显然是要“临阵换将”,陈毅读到电报,心中仿佛打翻五味瓶,百感交集,不过他还是表现出了一贯的胸襟和气度,回复道:欢迎向前来鲁。同时,陈毅坚持要在淮北打大仗,一雪前耻,所以不同意八师北调,并且自信满满地表示:集中兵力在淮北大有可为。(注:徐向前自1940年底离开山东,因伤病交加长期养病。这次也因身体原因未能接替陈毅,直到1947年夏天才复出) 话说国军的三路大军一路攻城略地,南路的第七军占洋河,中路的69师占睢宁、宿迁,北路的58师挺进朝阳集、渔沟,他们在河上大张旗鼓地架桥,又派出部队四处“清剿”,摆出一副要攻打泗县、沭阳,以切断陈毅部和山东解放区联系的架势。 陈毅问计于宋时轮,两人都认为应该北上,在沭阳迎敌。 这就中了薛岳的声东击西之计——原来张灵甫的整编74师就紧紧跟随在第七军身后,隐藏身份,以便在必要时实施雷霆一击。 陈毅照例将作战计划抄送华中的邓子恢、粟裕、谭震林等人,并上报中央。粟裕一眼看出其中的端倪,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忙让邓子恢转告陈毅:山野主力北移,两淮空虚,敌人有极大可能直捣我华中心脏。 粟裕没有等到陈毅的回复,心中焦虑,又连发两电,主要谈了两条意见:第一,山野应留在泗阳地区与敌决战,否则两淮不保,苏中也将动摇;第二,如山野坚持北上,请将二纵留下,华中野战军可以放弃苏中,北上淮、泗。 陈毅的回电让粟裕仿佛兜头一盆冷水,陈毅固执己见,语气里是满满的自信与笃定:再等几天,如蒋军东进,我军及时出击,保证可以克敌制胜,改变战局。 9月10日,国民党军第7军和整编74师忽然掉头南下,甩开山野主力,气势汹汹地扑向泗阳。山野九纵仓促上阵,难以抵挡优势敌军的猛攻,退守李口运河东岸。 陈毅如梦初醒,急命成钧第5旅和皮定均第13旅从宝应、高邮北上增援,汇合九纵,由谭震林统一指挥。 整编74师杀到朱家渡码头,放出十几条橡皮艇,向着对岸奋力划去。我军集中火力,乒乒乓乓一阵猛打,敌军仓惶败走。张灵甫透过望远镜目不转睛地观看完全程,嘴角掠过一抹冷笑,沉声道:行动。 刹那间,整编74师的轻重机枪一齐喷射出火舌,并且精准地攻击我军火力薄弱点,同时,一百多艘橡皮艇一齐下水,鱼群般涌向对岸,在我军反应过来前,国军士兵已经在东岸登陆立足。 这是整编74师和我军的第一次交手,初次出手,不同凡响。 宋时轮率军匆匆回救两淮,路上河流纵横、洪水肆虐,三天时间才走了二三十公里,急得宋时轮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在渔沟地区,他们和刚刚渡过运河的敌第7军狭路相逢,宋时轮大喜,下令道:趁其立足未稳,将其拦腰截断! 他犯了一个错误:第7军并非主攻,只是打掩护的。他们并不和我军拼命,只是一味死守,各部齐头并进,稳扎稳打。这一带水网纵横,战场难以展开,我军攻了几次,收效甚微,反而被拖住脚步,任由整编74师在淮阴城下耀武扬威。 整编74师正在运河东岸的码头阵地厮杀,这次他们的对手是一路奔波跋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投入战场的13旅,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皮旅。双方一天内就反复冲杀九次,伤亡都很大,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也不知多少曾经的抗日志士倒在血泊中。 深夜,筋疲力尽的74师占领阵地,逼近淮阴城。谭震林坐不住了,想出一条“水淹七军”的馊主意,命皮旅扒掉运河大堤,阻挡74师狂暴的脚步(当地为平原,大水漫灌只是破坏交通,不具备杀伤力) 粟裕正在赶往淮阴的路上。自淮阴告急的消息传来,粟裕便决定放弃苏中七战七捷换来的大好局面,率华中野战军主力北上驰援,这段五百里的路程是漫长的:水网密布,加上大雨绵绵不绝,道路泥泞不堪,只能走水路,但急切间筹集不到足够的船只,只能蚂蚁搬家式地分批运送,而且白天要防空,只能夜里行船。 粟裕掰着指头计算了一下行程,仰天长叹道:赶不上了,两淮保不住了! 9月17日,惨烈的攻城战打响了,双方相持不下,张灵甫看到己方的伤亡数字飞速攀升,一度怀疑人生,向上峰请示暂缓攻势,待其他部队增援,谁知电话里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中央社将于明天广播你攻占淮阴的消息,你看着办吧! 张灵甫一咬牙,硬着头皮叫道:弟兄们,首先登城的部队,赏法币二百万! 第二天,谭震林收到一个让他浑身振奋的消息:援军马上到达,不由得喜笑颜开,命令道:调整部署,派部队绕到74师的侧后,待明日会同援军,里外夹击。 谁知正是我军的调动让敌人有隙可乘,74师在我军两支部队的接合部俘虏一名落单的战士,问出口令后,冒充我军撤下的部队,赚开城门,突入城中。 国民党军进城的时候,粟裕也单枪匹马抵达淮阴,他没想到局面已经不可收拾,继续巷战不过徒增伤亡,和谭震林商议后,决定弃守淮阴。 第二天,我军主动撤出淮安,两淮陷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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