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性灵”知县来自桃花源

 苏迷 2023-07-09 发布于上海
《苏州日报》2023年07月01日 B03版

  简 雄

  明万历年间,中国文学史上颇有影响的“公安派”主将袁宏道(字中郎)在苏州倡导“性灵说”。形成一个学说的背后一定有群体的力量,但他们被“公安三袁”的光环所笼罩,长洲县(今属苏州市区)知县江盈科就是这样一位“最佳男配角”。

  拙文《晚明“性灵说”发轫于苏州》(6月3日“老苏州”)已提及江盈科(1553-1605),字进之,号渌萝,与袁宏道既是湖广同乡又是同科进士。本文专门讲讲江盈科。

  江盈科的家乡在湖广桃源县沅江边(今属湖南常德),附近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三袁”弟弟袁中道(字小修)在《江进之传》中记述,这位农家子弟“有异才,天性孝友,肫诚无忮害”。末一句的意思是,待人实诚,做人大气。进之从小和祖父袁伯玉(号昆岳)朝夕共处,才五岁,祖父口授小诗,进之不仅当场能诵隔天仍没忘。祖父又教授古人勉学格言让他吟诵。七岁时,家里就送他去念书了。《(嘉庆)常德府志》还记载了两件事,说进之将祖传田产都给了弟弟,而自己靠开馆授徒为生。有一年回家过年,途中遇到一个银子失手掉江里的路人,他竟倾囊相助。这一性格影响了后来的执政理念。江盈科学习刻苦,还是诸生时“名已隆隆起”,但他科场并不顺利,直到万历二十年(1592)四十岁时才中进士,同科的袁宏道那年二十五岁。

  明代长洲与吴县将苏州府城东西分治,都是赋税“重于天下”、缙绅势力强劲的县。天性使然,江盈科执政方法与袁宏道“三把火”完全不同。《江进之传》中用了三句话:“以纯真为治,积蠹亦不尽除,租讼或少需。”具体怎么做的呢?

  江盈科一上任就发现,长洲除了漕粮,还要额外自己向京师、南都送“白粮”。据《长洲役田记》记述,“白粮”的人力和费用都须由本县承担。南京较近问题不大,京师则费用惊人,劳民伤财。进之就设法调剂出二千多亩“役田”,用所得收入支付花样繁多的役费。他的想法很实诚:“吾不忍见伤肌肤之效也。”

  江知县每天黎明即起,有时天还没亮就点灯办公。与老百姓说话,“若父子然”,温良谦和唯恐伤害了别人。处理缙绅们如山的文书简牍,评估不怎么超规越矩的一般就批阅通过,并不非要阻止。也有不批准的,有缙绅就闹事,还声色俱厉责骂江知县,进之也不发怒,反而好言感谢。

  江盈科来自农村,家境贫寒,但他“视财如粪土”。苏州好地方,过客如云,袁宏道到处诉苦,而江盈科却一一安排妥帖,来苏如归家,去时皆欢然。对于寒士,江知县尤其尊重,他说:“我很久以前就品尝过寒士之苦了!”对于人才,则礼贤下士,甚至经常拿出自己的俸禄接济。小修感慨说:“江公本来就贫寒,当了知县,反而更穷。”

  中郎刚,进之柔,史料记“然两县皆大治”。不过,实诚温和又清廉的江知县,怎么完得成繁重的赋税啊。果然,江盈科因完不成指标被吏部考核“征赋不及格”,影响了升迁。按明朝干部考核规定,三年为一任期,由吏部负责考评。江盈科“不及格”,原地不动,只能在长洲再干三年。不过他遇到了志同道合的袁宏道,并甘当配角,成就了文学史上的“性灵说”。

  据袁宏道记述,在苏州形成“性灵说”过程中,江盈科经常和他一起“商证此道”,而且是最坚定的拥护者和传播者。如中郎在给进之《雪涛阁集》作序时说:

  余与进之游吴以来,每会必以诗文相励,务矫今代蹈袭之风。进之才高识远,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与其所不敢言者。(《瓶花斋集》卷六)

  继起的“竟陵派”主将钟惺虽不喜欢江盈科的诗,但评论袁、江的关系说得很有意思:

  袁仪部所以极喜进之者,缘其时历诋往哲,遍排时流,四顾无朋,寻伴不得。忽得一江进之,如空谷闻声,不必真有人迹,闻跫然之音而喜。(《隐秀轩集》卷第二八)

  翻检江盈科诗文集,说他是袁宏道的“救命稻草”一点也不夸张。“三袁”大哥宗道(字伯修)虽贵为万历十四年(1586)状元,对当时文坛“拟古”早有微词,但一直影响不大。而小弟中道那时差不多只算个“文学青年”。因此,与袁宏道在吴县形成掎角呼应之势的只有长洲知县江盈科。

  学界一般认为,袁宏道在苏州举起“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大旗系“性灵说”标识。其实,江盈科之前已阐述过类似主张。陈蒲清先生评论说,江盈科有三方面的独特贡献为他人所不及,即“公安派的创立,公安派文学理论的完善,公安派创作领域的拓展”(《江盈科集》序二)。

  江盈科对“性灵说”的阐述主要集中在给袁宏道作品集所写序言。万历二十五年(1597),袁宏道不堪繁重事务,率性辞职。江盈科帮他整理刊刻了三部作品集并写了四篇序言,比较系统地阐述了“性灵说”的理念。如在《敝箧集叙》里,将日常谈论的中郎“性灵语录”做了系统梳理,鲜明提出“诗何必唐,又何必初与盛?”“夫性灵穷于心,寓于境。境所偶触,心能摄之;心所欲吐,腕能运之”。只要心能摄境,一切都可寄兴,而不必拘泥于诗经楚辞。落实在创作实践上,则一切谐谑皆可入诗,而不必拘泥于礼法规词。当时就像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水池里投了一块巨石。接着在《锦帆集序》中,江盈科假锦帆泾昔日吴王之乐而今日吴令之苦,发挥说:“人生有涯,苦乐有穷,惟山水为无尽。操有穷之具,游无尽之间,而能与之俱不朽者,其唯文章乎。”袁宏道去职后,并未离开江南,而是在吴越山水间畅游。江盈科则继续在苏州任上传播新文学主张。他帮中郎整理这一阶段诗文,刊刻《解脱集》并写两序,进一步推介袁宏道诗文对“性灵说”的实践。如序一,以江南乡野常见不同类型蚕茧作比,将古诗家分成三类:有正,有奇,又有奇之奇。认为李杜有李杜之正、奇,而李贺奇之奇“终不失为唐三百年一人”,所以中郎诗文一定“知我者希(稀),则(效法)我者贵”。序二重点评价中郎小品文的成就,称“中郎言语妙天下也!”因中郎的胆、识、才而使文章“超世绝尘”,并疾呼“拟古愈肖,去古愈远”。

  江盈科另有《白苏斋册子引》,在吴中大力营销“三袁”与“性灵说”。白苏斋系“三袁”大哥伯修的书斋名。之所以仰慕白乐天、苏东坡,是因为感受到了文坛拟古的沉闷风气。这本册页由苏州文化人唱和、泼墨而成。江盈科为之作引,提出了“元神”之论,所谓“人之身所为流注天下,触景成象,惟是一段元神”。而“性灵”就来自活泼的元神,“元神活泼,则抒为文章,激为气节,泄为名理,竖为勋猷。无之非是”。而白、苏两位就是元神活泼者。进之还有一系列诗评诗作,不遗余力传播“性灵说”,篇幅所限,不再展开。

  可以说,“性灵说”被文化重镇苏州认可并流播吴楚,江盈科功不可没。他对苏州也充满感情。万历二十七年(1599),江盈科进京任职。这年七夕他留下诗二首,题为《七夕闻笛忆苏州》,从时间和诗意看,是否对苏州另有柔情?待考。诗云:

  微风不动水无波,

  寂寂双星自渡河。

  去岁姑苏今夜里,

  万家箫鼓满城歌。

  初月娟娟相对清,

  空斋羁客倍含情。

  柔肠只怕今宵断,

  莫更飞来肠断声。

  万历三十三年(1605)秋,江盈科病逝于四川提学副使任上。明朝此职正四品,大体相当于现在的省教育厅厅长。袁宏道闻讯大恸,作《哭江进之》诗十首并在序中悲鸣:“进之死,世谁复有定中郎文者?已矣!”第二年袁宏道复出,先后任职礼部、吏部,“性灵说”影响力遂震动京师。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