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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散文」程卫国|水沟街的井

 谭文峰sdqtneyj 2023-07-10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水沟街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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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曾经有三眼水井,分别位于村东头、水沟街和村西边。村西边那眼井,很早就填埋了,剩下那两眼井,多年前,也弃之不用了。

水沟街上的那眼老井,粗犷豪放,是三眼井中当仁不让的霸主。它深不见底,水质甘甜,熬粥煮面不粘糊,处在村子的中间,过去,村里大部分人,都是在这里打水。

水沟街,乍听上去,流水潺潺;实际上,除了老井,没一滴水。据此推测,应该是先有井,后有街,街因井而得名。至于老井是哪一年挖成的,就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不知道,听他们说,自己小的时候,老井就有了。从井口往下看,幽深的井底,有一个光亮的圆圈,那个圆圈,随着井水的晃荡,也在晃动。

因家就住在老井的对面,我的童年,是在老井的陪伴下度过的。小时候,村里一直处于缺水状态,在干渴难耐的岁月里,老井,将一泓清澈见底的地下甘泉,默默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慷慨大方地,任由他们吮吸。在村里人的心目中,老井,俨然是一颗璀璨的明珠。

那时候,村里人下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井上挑水。到了冬天,艳阳高照的时候,女人们就成群结队地到井圪台上洗衣服,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到来以后,井圪台,就成了文化中心。东家长、西家短的恩恩怨怨,都会在这里展现淋漓尽致。

已经记不清,从何时起,老井失去了生机。辘辘,不知去向;井口,杂草丛生。自从通了自来水,人们再也不需要到老井上打水,老井也就弃之不用了。这个时候,它犹如一位慈祥的母亲,从年轻漂亮,走到了白发苍苍。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人们抬来两根沙石条,把井口盖得,严严实实。

现在的自来水管,一直通到了家家户户的灶台边,用水非常方便。但是,节约用水,已经成了村子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骨子里的一种,文化基因。他们依然延续着,祖辈们流传下来的,用水习惯,不是直接就着水龙头洗,而是用塑料盆接上水,在盆里洗。虽然村里不收水费,但是从吃水还比吃油难的年代,走过来的人们,真真切切地感受过“水是生命之源”的含义,他们从来不舍得,浪费每一滴水,这种意识,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无法改变。

如今,住在单元楼里,用水更是方便了。可是,小的时候,在村里养成的用水习惯,同样定格在了我的心里。每当走进卫生间,按下抽水马桶的时候,清格凌凌的水啊,就这样奢侈地流入了下水道。那一刻,我的心,就会下意识地出现条件反射,无法平静,好像流淌的不是水,而是血。每当哗啦啦的流水声,响起来的时候,我的思绪,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到从前,回到村里。

看到老井,躁动的心,就会沉静下来,艰难的挑水场景,就会梦幻般地再现在,我的眼帘。

上世纪七十年代,土地没有下户,还是生产队集体经济,大队有个小粉作坊,还养着猪。父亲是经理,听上去,是个经理,实际上,就是个磨粉喂猪的,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光着膀子,没日没夜地在粉坊干活。

每天晚上,父亲都会把玉米倒入大缸里,用水泡上。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挑上水桶,第一个来到井上打水。他总是抓住人们还没有起床的机会,多挑一些,当他已经挑了几担之后,人们才熙熙攘攘地挑着水桶,朝着井圪台走了上来。慢慢,人越来越多,井圪台上变得门庭若市,水桶一个紧挨着一个,排成了一长溜儿。

人们一桶一桶地往上绞水,排在后面的人,就扒在辘轳上,帮助前面的人绞,每绞一桶,都需要一定的时间,等上很长时间,才能轮到自己。有的人,因为家里等水做饭,还要着急下地,就悄悄插队,为此,曾出现过吵吵闹闹的事情,弄得大家都不高兴。

别人挑水,只是正常的生活用水,挑满水缸就够了,可加工小粉用水量很大,除了磨粉,父亲几乎整天都在挑水,这成了最让他头疼的事情。当水挑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把牲口套好,再把泡好了的玉米捞出来,期间还泡了一些高粱和干红薯片,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放到磨盘上,就开始磨了。

在石磨的上面,吊着一个砂锅,里面盛满了水,锅底钻了一个小孔,孔里插着一根高粱棒,用手调整高粱棒,就能控制水流速度。随着石磨的一圈圈转动,那些混合物就变成了浆泥,在流水的冲击下,浆泥慢慢地从石磨的边沿,流了出来。就这样,牲口拉着石磨转了一圈又一圈,总也转不到头,父亲不停地往上面添加玉米,也往砂锅里添水。

天气冷的时候,村里人就端上饭,来粉坊吃,粉坊就成了饭场。当人们吃罢早饭,父亲就磨完了,把磨成的浆泥放到一个大箩里,用井水稀释,双手在里面不停地翻动,浆液就流到了缸里,滤出的粉渣用来喂猪。待浆液沉淀一天之后,第二天早上,把上面的清浆舀出来,下面就是粉。把粉挖出来,经过控水、掰粉、烘烤等一系列程序,干透以后,就成了小粉。

随着时代的发展,石磨换成了机磨,到后来,他除了磨粉,又下起了粉条。捞完长粉条以后,他就把剩余在锅里的碎粉条捞出来,分给在粉坊吃饭的人,他们一个个伸过碗来,父亲把碎粉条捞到里面,再浇上一小勺提前捣好的蒜泥水,那种感觉,清爽可口,回味悠长。

粉坊的活儿,总也干不完,父亲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就是大年初一,也是这样,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他干了一辈子。他用自身的行动,无声地吟唱着,老百姓的勤劳和智慧,完美地诠释了,高手在民间的涵义。

村子里的井和别处的不一样,别处的井,井口高出地面一些,感觉安全。而村里的井,井口和地面在一个水平面,看着就眼晕,特别是冬天,井口上结了冰,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在挑水的队伍中,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司空见惯。让我久久难忘的,是扁扁大爷,大爷大名叫什么,我们不知道,大人们都喊他“扁”。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叫他扁扁大爷,大爷的家,住在石头坡底下,他双目失明。

不可思议的是,看不见路的大爷,每次都是单独一个人来打水,他挑着水桶,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一左一右地敲击地面,探索路线,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到井圪台上。

大爷接下来的操作,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他能准确地走到井口边,把水桶牢牢地套在井绳上,绞动辘轳,把水绞上来。然后,挑着满满一担水,先从井圪台旁边,那个几乎只有立锥之地的小土坡上,一点一点地挪下来,再下一个石头坡,回到自己的家。

大爷从来不和人们争抢先后,总是等大家都挑罢了,井上空无一人的时候,他才去挑,小时候,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大爷来挑水。每当大爷挑着水桶,靠近井口边的时候,我都为他提心吊胆,心脏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我曾经好几次尝试过,上前给大爷帮忙。但每次他都会很感激地,对我说:不用了,孩儿,你还小。我自己就行,你真是个好孩儿呀!

我们没有见过大爷的父母,他也没成家,一直跟着他兄弟一家人生活。长大以后,我离开了村子,已经记不得哪年哪月,回到老家,听人们说起来,才知道,大爷早已不在了。心,阵阵疼痛;眼,渐渐模糊。天上人间,斗转星移,愿天堂没有车来车往,大爷挑水时安然无恙。

秋末,当地里的庄稼收割完毕之后,人们就闲了下来。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就开始做酸菜,以备过冬之需,村里人把种活儿,叫作“按老浆水”

每家都要按一大缸老浆水,才够让一家人度过,苦寒而漫长的冬季,清洗萝卜用水较多,大家就直接来井口边洗。在天气暖和的日子里,人们像过年一样,纷纷挑上一担担白萝卜和菜秧,欢欣鼓舞地来到井圪台上,大家互相帮助,一家一家地清洗。

将洗干净的萝卜擦成丝,一层萝卜丝一层萝卜秧,放入大缸里,用一个大萝卜一层一层地,使劲按实。装满之后,在上面压上一块沙石,最后,再倒上井水淹没,就完成了,剩下的交给时间,让它慢慢发酵。在大家的相互配合下,两三天时间,就能把大缸按个差不多,当家家户户,陆陆续续地做完之后,喧闹的井圪台,就逐渐安静了下来。

吃的时候,用蒜瓣炝锅,先将豆芽炒一下,再加入老浆水,一起翻炒,倒上水,最后把豆腐和粉条放进去,圪馇一会儿,就好了。村里人把这种浇头,叫浆水菜,把浆水菜浇到高粱面拔子上,再舀上一小勺捣碎了的蒜泥水,是最传统的吃法。

一碗酸菜拔子面,以前不过是村里人,用来糊口果腹的,粗茶淡饭。随着时代的变化,谁又曾想到,这种素面朝天,没人稀罕的粗粮,又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成了一道大鱼大肉之后,人们争相追捧的,清淡美食。一碗下肚,顿觉五脏六腑,被凉风拂过,一种带面香的酸爽,在舌尖久久回味。

黄土高原,降雨偏少,遇到连续干旱的时候,井里的水就不够用了,人们就需要到山里去找水。村子周边的山涧里,有一些小坑凹的地方,从大山里渗出来的水,就会慢慢地聚集到小坑凹里,形成很小的一池水,村里人把这种水,叫做“控山水”

东山脚下,有一个叫涟池的地方,那里就有一股控山水,那个小池子里的水,常年都是满满的。人们挑着水桶,拿着马勺,一勺一勺地将水舀到桶里,再在地边揪上三片大麻子叶,一个桶里放上一片,这样往回走的时候,水就不会上下波动,撒到桶外,剩下的那一片盖在头上,用来遮挡,阳光的暴晒。

靠着涓涓细流地滋养,村里的人们,才得以在这里,扎根生存。老人们相信万物有灵,他们舀水时,会虔诚地向山神祷告,感谢神灵给予的恩赐。

亲爱的涟池,像一位淑女,小巧玲珑,温柔细腻,它静静地躺卧于山脚之下。经过岁月的洗涤,终将满满一堰,清澈见底的山水,呈现在人们的面前,让干渴难耐的人们,看到了曙光。宁静的山谷中,它是一个传奇,蓝格莹莹的天空下,那清格凌凌的水啊,总也舀不完,那种感觉,历久弥新。

村里的烧砖窑,也是用水大户,七十年代,村里人都是自己烧砖盖房子。砖窑位于村外,和泥、吟窑都需要大量的水,由于挑水太费体力,人们就找来盛过食用油的铁皮大桶,绑到平车上,往回拉水。砖窑上,都有一个专门用来储水的池子,拉来的水就倒入池子里,用的时候再到池里取。

那个时候,洗澡是一种奢侈,女人们洗澡,通常是在晚上,关上房门,在一个大盆子里,倒上很少的温水,象征性地将全身擦一遍,就算洗过了。男人们是到村外没有污染的泊池里洗,泊池里的水,是下雨天流入的雨水,我们小的时候,常常到泊池里洗,有时候,也到砖窑上的储水池里洗。但是,一到冬天,就没法洗了。

村子北面,五里开外的后河村,有一个煤窑,窑上有个很小的澡堂,用炭火烧水,水很浅,只能淹住脚面。我们就来到窑上,和看澡堂的人说一箩筐好话,才勉强同意我们洗,我们坐在池子里,用手捧上水,把全身弄湿,简单抚摸过全身的每一寸肌肤之后,就爬了出来。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直有,因为,当我们洗过之后,水就脏了,等到矿工们从井下上来,还得重新换上水,再烧热。所以,人家一般不想让我们洗。

在天气炎热的日子里,人们望眼欲穿地盼望着下雨,下雨的时候,大地生机盎然,整个村子都变得温润起来。人们可以借着雨水,痛痛快快地,洗一回澡。

最躁动不安的,是小孩儿们,他们先是跃跃欲试,然后,就脱得光溜溜的,一丝不挂地冲入雨中,奔跑跳跃,大喊大叫。紧接着,大人们也羞羞答答地穿着短裤,华丽出场。

雨儿轻轻,落在眼眸,滑过脸颊,像一条小溪,顺着脖子缓缓地滑过胸腔,然后又滑过大腿和膝盖,人们尽情地享受着雨水带来的,抚摸与清凉。雨越下越大,他们仰起头,张大嘴巴,那倾盆大雨啊,任由自己吮吸,他们要将积蓄的闷热,全部散发。在雨水的滑动中,全身温度,迅速下降,每个毛孔,都在收缩,血液流动,也在放缓,整个人开始瑟瑟发抖,那残酷的温柔,让人笑着泪流。好想让时间停留,别说再见,别说分手,一身的疲惫啊,都让大雨带走。

有人家办事的时候,也是用水的高潮。不管是红事还是白事,主人家都会在院子里的墙上,贴上一张纸,红事用红纸,白事用白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谁负责收礼记账、谁负责倒炭烧火、谁负责担水、谁是大厨、谁是小厨以及其他事项等等,就像现在的责任制牌子一样,分工精细,职责明确,在这种场合,不管是谁,都不会偷奸耍滑。这其中,洗锅、淘菜、煮饭哪一样都离不开水。

担水,虽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却成了事上最繁重的,体力劳动,这个活儿,一般都是交给憨厚,又有力气的人来干。水,成了最珍贵的东西,人们上罢礼,走出账房之后,主家都要把客人请到流水席上,吃酒席。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开玩笑:不要请我喝酒了,请我喝水吧。

过年前的几天时间里,是挑水的高峰,人们会尽量把自家的大缸,都挑得满满的,以备足过年之需。这个时候,挑水的人们,气势恢宏,络绎不绝,就如同,现在出门打工的游子一样,在临近春节前几天,不约而同地奔赴家乡,与亲人团聚。

挑水的人多了,道路淅淅沥沥,就像下了一场雨,天长日久,井圪台旁边的小坡和我家大门前的土路上,就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每当人们路过这里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一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奶奶不识字,她一辈子勤勤恳恳,从来闲不下来,每天都会把井圪台的小土坡,和大门外的道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冰雪天,她更担心,人们摔倒。清晨,大多数人还在梦中的时候,她早早就起来,趁着人们还没有来挑水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掏上炉灰,垫在冰上。

井水深又深,思念长又长,漫漫长夜里,深深睡眠中,梦见帮奶奶抬炉灰。牵着奶奶的手,慢慢向前走,我能够深深地感觉到,奶奶不松手,温暖缓缓流。

无论在井上打水,还是到山里找水,风险无处不在,以前,就曾经发生过,有人将水桶掉进井里的事情。人们冒着风险,将一个人用井绳拦腰拴住,慢慢地用辘轳放下去,硬生生地,捞了上来,期间险象环生。

这件事以后,人们在井圪台的下面,修了一个储水池,又装上水泵,将井水抽到了水池里。从此再也不需要上到井圪台绞水了,直接把水桶放到储水池的出水口处,就能接满。从此以后,这个水池,就替代老井,成了村里人,赖以生存的支柱。

几十年的岁月,一代又一代的村里人,向山讨教,与井共生,不仅耗费了大量的体力,还面临着一个又一个的危险。多少年来,人们从未停止过,寻找彻底解决吃水难的途径,可技术和资金两大难题,始终困扰着他们。

改革开放以后,在政府的支持下,终于在村北边的河滩底下,打了一眼深井,才彻底解决了附近三个村庄的吃水问题。深水井打好之后,又铺设了自来水管道,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女人们,再也不用催着自己的老公,在天还没亮时就出门挑水了。轻轻地将水龙头一拧,清澈的井水,就哗啦啦地,流进了水缸。

岁月流转,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元素符号。多少年来,老井,养育着父老乡亲,惠泽着这片土地。它虽然简单质朴,却带着岁月的沉淀,承载着历史的沧海桑田,亲历着村子的发展轨迹,是祖辈们智慧的结晶,也是时代留下的产物。

时光流逝,带走了老井的兴衰往事,儿时吃着井水长大的伙伴们,都已被岁月沧桑了容颜。老井也和当年的孩童一样,失去了昔日的风采,曲终人散之后,它终于能够歇下来,喘一口气了。但它依然倔犟地固守在井圪台上,不屈不挠,随时准备着,万一自来水无法供应,出现断水的时候,它会像退伍老兵一样,召之即来,重振当年雄风,提供生命之水。

从稚齿幼童到白发皓首,我们披着满身的霞光,穿过尘世的苍茫,去寻找生存的道路。无论走到哪里,老井,始终是内心,久久的牵挂。它犹如一种图腾,深植于我们的心里,提醒着我们,有水的意义。它深藏一种精神,见证着时间的传奇,激励着我们,活着的劲头。

有些疼痛,可以安慰别人,却安慰不了自己。有些纠结,不是和事过不去,而是和心过不去。郁闷的时候,去老井看看,漂泊的魂,就会唤回,心静了,孤独就是天堂,人生就是美景。

老井,让我们难以忘怀的,不只是因为井水,滋养了我们的童年。还有那个年代,没有套路没忽悠,一起打水一起休的温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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