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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相思//君已随风去,独留白头翁

 半城湖之缘 2023-07-14 发布于安徽
有一类诗歌题材闻名便觉凄怆摧心,读之内容更令人涕泪不已,此为悼亡诗。

首先写悼亡诗并将其作为诗歌题材的乃为西晋潘岳,相濡以沫的妻子杨氏撒手人寰后,潘岳不堪忍受室迩人远的孤寂,便于服丧一年后痛不欲生创下了三首《悼亡诗》。

潘岳不怕死般拆析着自我,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在软丈红尘里一点点拾起过往云烟。他如同拾荒者,亦步亦趋跟着光阴后面,一点点寻找与妻子度过的当时岁月。好不容易在硬石下寻到,他慌慌忙忙蹲下,拿翻盖的指甲扣起嵌刻在泥土中的碎片,他欣悦,他涕泪,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尘埃。将其与太阳重合,如琉璃般,流光溢彩。

等他像个乞丐踏遍天涯寻找完所有散布于红尘的碎片后,再颤颤巍巍地将其拼凑,奈何怀念已将其侵吞,留下的全是苦涩,终究是晚了,妻子已经不在了。
潘岳的《悼亡诗》就像他自残的一个过程,他拼命怀念,现实却给他当头一棒,帏屏再无倩影,翰墨犹有馀迹,室内空旷,斯人已远,他只能在里面无声地呜咽。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潘岳《悼亡诗》其一

后来,潘岳在人间白了头后,便也随着妻子一同归于地下,自此泉下销骨。朝代更迭,山川静待,又涌现出了一批与他一样的深情人。

是有一天在梦中猝然醒来的苏轼。寒风袭窗,梧桐叶落,被子因主人的惊坐而滑到了腰际,霜鬓被泪濡湿,自来镇定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茫然,仔细描摹眉眼,泪渍处还有几分难过,古井无波到底还是被石子击碎。

因为他在梦中又回到了故乡眉山,痴痴地走进深邃昏幽的房间,等待他的再不是风卷无声的空房,他终于见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人,他的发妻王弗。王弗没有变,还是十年前那个模样,死亡带不走青春,只带走了人间的痴情。
苏轼是茫然的,亦或是痴呆的,他不敢靠近那个在小轩窗旁梳妆的人,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想碰碰她,却怕自己身上的俗世味击碎这飘渺窅冥的梦境。于是他心一狠,到底将手藏在了袖里。

流水十年间,故人到底是狠心的,梦里都不肯相遇,一别十年,再次相遇,他已是位半死白头翁了。而王弗一颦一笑都与昔日无异。怎能不难受,怎能不寂寞,《江城子》便在这样的氛围里被深情的人创造出来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是有一天路过姑苏被熟悉的场景弄得红眼的贺铸。熟悉的白墙黛瓦,熟悉的小桥流水,陌生的摩肩擦踵。所以他在“责怪”自己的妻子,反正不会被人诟病,反正没有人来指责他,他声嘶力竭询问道“同来何事不同归”。明明一起走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能一起撤退呢?

贺铸不懂,我们也不懂。我们看着他哭,看着他细数流年,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孤独的深渊,奈何我们帮不了他。所谓的深情需得靠死别来支撑,煌煌九州城池百千万也得靠优渥厚重的奠基石来支撑,没有死别的坚守与留恋,谁晓得深情是何物呢?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所以若不是纳兰性德一遍遍在心头镌刻对卢氏的怀念,直至心口模糊一片,谁晓得他的深情,若不是他站在泛着凉意的西风里,一遍遍诉说着他的悲苦,谁晓得他原来这般思念故人。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至此,我便有疑问了,元稹你也是靠着无数的笔墨诗篇才换来这些所谓的深情吗?曾经背过元稹的《离思》,这般写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写得可真好,字字泣泪,全是真心。可惜是元稹写的。

我是想不通的,为什么这般随处留情的人要说“取次花丛懒回顾”呢?秉持着对这首诗无上的喜爱,我决定试着为他洗白。是不是因为韦丛逝后,元稹的心也随着她去了,凡尘虽好,终不是自我所愿,即使与众女子处处暧昧,却不是真心,他只是在凡尘中修着他的道。

写着写着我自己都想笑,可能吗?不可能的,元稹的感情史是洗不白的,他写给薛涛的诗我并未看见虚以委蛇,“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写给刘采春的诗也是处处是情,“新妆巧样画双蛾,谩裹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故此,呼天抢地的元稹在那大书特书说“取次花丛懒回顾”的时候我是觉得挺搞笑的。


但是如果说元稹不深情那也不对,元稹是深情的,他对待每一位女子都深情,只是不专情罢了。哪怕近来我被他的《遣悲怀》三首弄得伤心不已,我也不认为元稹是专情的。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元稹《遣悲怀》其一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遣悲怀》其二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遣悲怀》其三

真的写得太好了,以至于看完后做事总觉恍惚,内心总在回响这几首诗。胸腔震荡不已,元稹的情第一次在我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遣悲怀》无疑便是我们所谓的悼亡诗,他悼亡的对象正是已逝的妻子韦丛。

才子佳人相爱几乎是话本小说经久不衰的题材,才子落魄得佳人青睐,付其生死相依。至此,佳人处处想其所想、思其所思,一番帮助辅佐,终盼得才子进士及第,衣锦还乡。然后风风光光娶佳人,琴瑟和鸣度余生。

韦丛与元稹不就是这般发展的吗?高官之女下嫁贫苦之人却心甘情愿,慕其才情慕其风雅,甘愿典当首饰操持家用,甘愿嚼着苦涩的野菜以此裹腹。虽不知韦丛何样,《遣悲怀》其一却通过一些场面描述让我们认识到了那个体贴的女子。这般委屈自己,却没有等来千帆过尽后的风平浪静,她于二十七岁就离开了人间,深情的元稹是否想学着唐明皇般“上穷碧落下黄泉”来寻找韦丛的倩影,是否泣血般想随她而去?那便无从得知。


不过“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的痛,也不亚于“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曾经畅想着有朝一日若能赚得他上万,该如何去花。将典当首饰悉数赎回然后购置最华丽的衣裳,带自家妻子山川五岳游览一番,带妻子尝遍珍馐美味,不过都不能了。曾经戏说死后如何的话,一语成谶今个竟然实现了。无法给妻子购置衣裳便也罢了,因妻子的离去还得将家里衣裳施舍给他人。衣裳虽多终有尽时,况且那时的韦丛也没有多少华丽衣裳可留,而昔日缝补的物什如今只是留来惹人泪眼。

所以有钱了又能如何,无法弥补,只能一遍遍请着僧道为妻子超度亡灵。袅袅烟气升起时,鼻尖萦绕着厚重的香火味时,元稹在想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不过韦丛的死对他来说无疑是道晴天霹雳,凡人无法实现梦想时,总希冀于来世、神佛或者飘渺的世界,妄图在另一个世界实现自己未完的梦,以图心安。

元稹实在太想韦丛了,但是他明白那般世界纵然有,两人也不一定有缘分相遇,所谓来世相逢只是自我慰藉的一种方式罢了,他不信,也不敢信。于是他疯狂地虐待自己,想通过夜夜不合眼的方式来赎罪,赎韦丛平生操劳之罪,赎韦丛日日皱眉之罪,赎自己无法给韦丛舒适生活之罪。虐己者,必有其忘不掉之事。

所以我是为元稹来翻案的吗?不是的,我只是心疼韦丛,也心疼韦丛逝去后怀念着她的那个元稹,为韦丛留墨怀念的元稹是真真正正属于韦丛的元稹,至于那个处处留情不专情的元稹便不是我该关心的。

《遣悲怀》让我窥视到了元稹内心的脆弱,那么我想怜惜着这点脆弱去看看那个深情的元稹,于是我被他笔下的文字打动了。


这些文人并不需要靠悼亡诗来塑造自己深情的人设,潘岳的才华,苏轼的才华,贺铸的才华以及纳兰性德的才华早在他们平生的诗文中便体现出来了。

那我想说什么呢?深情怀念曾经的文人值得我们去喜爱,他们笔下悼亡的对象更值得我们去喜爱,相辅相成的爱才有其纪念的意义,这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作者-
盈昃,一个爱诗词、爱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间”,愿望是“一生好入名山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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