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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无人对夕阳(三)

 新用户1329AiGw 2023-07-15 发布于云南
今天说说陈寅恪先生的坎坷人生和桀骜风骨。真是让后世之人肃然起敬。
四海无人对夕阳(三)
我在陈寅恪先生铜像身旁恭立良久,翻腾的思绪稍有平复。穿过婆娑树影,缓慢挪步靠近寂静的故居。老旧的小楼寂寥暗哑,木窗紧闭,枯藤缠柱,修竹微晃,阳光透过古木、树叶的几重遮挡,摇曳的斑驳碎影,洒落在故居的红砖青瓦上,显得有些惨淡败落。春风吹拂,经久不息的树声竹语,如歌如泣,仿佛诉说着小楼主人的前尘往事。

陈寅恪先生的父亲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著名诗人,非常注重家教。陈寅恪先生因此从小广泛阅读经史典籍,十三岁时即随兄衡恪东渡日本留学,继而又获庚子赔款学费赴欧洲诸国多所著名学府求学,东洋西洋留学长达16年。1925年回国,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一同受聘清华大学,并称“四大国学导师”。作为我国现代著名的史学大师,学贯中西的陈寅恪能熟练运用十余种语言文字进行文史研究,先后从事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蒙古史、唐代和清初文学、佛教典籍的研究,学术精湛,著述丰厚,自成一体,开拓了研究的新领域,在史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吸取西方“历史演进法”精髓,以重考据、重事实的科学精神,运用中西结合的考证方法,对佛教史的考证,对李唐民族渊源、府兵制源流、蒙古源流等的考证,以及对诗史互证、六朝史论等,观点见解独树一帜,造诣成就超越前人。傅斯年曾感慨道:“先生的学问,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左起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前,蒋介石将大批珍贵文物秘运台湾,同时也实施了“抢救学人”计划, “抢救”学人名单里,第一位是胡适,第二位便是陈寅恪先生。胡适、傅斯年、张大千等都纷纷去了台湾,而陈寅恪拒绝前往,毅然留在了大陆,并辗转南下广州岭南大学任教。1952年,岭南大学并入中山大学,陈寅恪先生转入中大历史系任教。
1953年中科院院长郭沫若想请陈寅恪先生北上,担任中国科学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在北京的许多好友,都希望陈寅恪先生接受这个职务。却以“畏人畏寒”为由婉拒,决意不作北行,远离庙堂,自隐羊城。

1953年12月初,陈寅恪先生的清华弟子汪奉命南下,充当说客劝说老师北上就职。多年不见的师生开始谈得很好,谈着谈着话就不投机了。教育开导的口吻,让老师极为反感。陈寅恪先生感到这个昔日门生,已经谄媚逢迎了这个政治泛化的时代,背弃了自己恪守的治学为人之道,他愠怒斥责道,你不是我的学生。
这次长谈,由陈寅恪先生口述,汪做记录,为历史留下了今天的读之仍震撼人心的《对科学院的答复》。石破天惊的答复,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地直言:“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的碑文中。”然后,陈寅恪先生坚定地阐明:“我认为研究学术最重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陈寅恪先生在答复中直言不讳地开出了两个条件:“因此,我提出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也不要学政治。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从来不谈政治,与政治决无连涉,和任何党派没有关系。怎样调查也只是这样。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当局,刘少奇是党的最高负责人。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有和我同样的看法,应从我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先生着重强调这两点:一是允许他和研究所的同仁不参加政治学习;二是让毛公(泽东)或刘公(少奇)出一证明书,以做挡箭牌用。”

陈寅恪先生做人治学,自始至终不想与政治有丝毫关涉,只管心无旁骛地潜心研究学术,无论面对的是高官厚禄锦衣玉食还是风雨如晦万丈深渊,他既不妥协投降也不畏惧退缩,这也决定了陈寅恪先生根本不可能北上担任中古史研究所所长。这就是他的性格和信念,也是后世之人景仰与尊重的风骨。这种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千百年来有几个文人学士能有?放眼当下,越来越多的学者心浮气躁,成为刀笔吏、吹鼓手,学术研究充斥政治口号,陈寅恪先生的气节,不能不让人感到高山仰止,令习惯低头苟且的后辈学人汗颜不止。
1961年,春风得意的郭沫若到了广州,心怀叵测去见陈寅恪先生,傲慢地以对对子的形式说出了自己的心思。自以为是的郭沫若吟出上联:“壬水庚金龙虎斗”。挑衅味十足的联语是说,郭沫若属龙,陈寅恪属虎,两人在史学研究上有得的一争。
陈寅恪先生向来看不起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郭沫若,对这个政治上的投机分子不屑一顾,傲然随口对出下联:“郭聋陈瞽马牛风”。先生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郭沫若你是个聋子,我是个瞎子,就像风马牛不相及一样,咱俩根本不是一路人,话都不想和你说。电光火石之间,高下即分,胜负立判。郭沫若心里的懊丧,旁人不难想象。

晚年的陈寅恪先生,依旧不与权贵游,不言所不愿言,不见所不愿见人,不屑蝇营狗苟亦不甘无所作为,原本他是想写成一部《中国通史》及《中国历史的教训》,然而,身处越来越恶劣的政治环境,根本无法进行著述。不得已,就在这二层的小楼中,瞽目膑足的先生艰苦卓绝,锲而不舍,凭借超常的记忆力和深厚的学养,燃脂瞑写,口述著成《论再生缘》《寒柳堂记梦》以及一部85万言的长篇巨著《柳如是别传》。《柳如是别传》描写了由明到清改朝换代的动乱局势,在民族存亡的危难时刻,很多官员贪生怕死、卖主求荣,柳如是却表现出了崇高的民族气节。但是,又并非简单描写青楼女子,而是通过为富有才情的艺妓柳如是立传,对明末清初的中国文化史进行全面的梳理和评说。当然,书中也参杂流露出陈寅恪先生许多逾越学术的情绪与伤感。故书成之后,助手黄萱不无感慨地说:“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钩稽沉稳,以成此稿。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

1969年10月7日清晨,一生守望中国传统文化,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苟活的陈寅恪先生,因心力衰竭,无法救治而凄然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虚岁八十。三百年才得见的史学大师,就此随风而去,泰山其倾,梁木其损,哲人其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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